这话果然灵验。范老大掏出了钥匙扔给玲玲,同时,也冷冷地扔过了一句:“要再听那录音机,我就给你砸了。”
玲玲调皮地笑了笑:“砸吧。早该换个立体声,落地的。”
“唉,这个不成器的疯妞子。”范老大看着玲玲跑走后,悻悻地说。
我要在这酒桌上开始我艰苦的工作了。我接上范老大的话,借题发挥。
“老大,你说什么是个器?”
“怎么?老师要考我这个放羊汉了。好歹咱也念了三二年书,器,不就是个东西吗!比如这个酒瓶子,这双筷子。”
“那你说的器呢?”
“那当然不是这些小玩意儿,不是梁,也该是根柱吧。”接着,范老大发出了一连串的“哈哈”声。
“这么说,不做个巡抚,也得做个道台了。”
“咱祖坟上可没长出爬爬树,咱只求个城市户口,吃碗公家的饭。做一个伺候人,又不叫人小看的人就心满意足了。”
“看来,老弟的野心不大,按你的标准,玲玲总能成器的。”
“这么说,事情有眉目了。张老师,快告诉我。”
我告诉他,我已为他争取了一个师范委培生的指标,告诉他需要六千元的委培费,还告诉他,报了名也不过长征路上才走了第一步。
显然,范老大被这好消息激奋了,他一连干了两杯。
“张老师,快说,什么时候去报。”
“可是,我不想去了。”
一瓢冷水浇下,范老大一摔酒杯,“怎么,你小看我范老大拿不出六千块!”然后,他几乎是在乞求:“张老师,为了你侄女,不说六千,一万两万也出!”
“可老大,你想来没有,花那么多钱,就是为给孩子买个不乐意吗?”
“你是说——”
“我是说还是让玲玲上戏校好。”
霎时,范老大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这充盈着烟味、酒味的满屋空气,连同那一桌还发散着余香的菜肴,都令人发颤地凝固了。
还是弟媳打破了这尴尬的僵局,她说:“张老师,这不关老大的事,是我的主意。”
弟媳颤抖地给我斟上酒,急速地转过了身,觉得出,她哭了。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愕然了。
七
弟媳妇叫石丽花,人如名字,年轻时,确是一朵谁见谁爱的美丽的花。这朵花,和玲玲一样,从小就爱唱爱跳,那年省艺校到俺们的邻县寿阳招生,百里挑一,招进了戏剧表演班,主攻花旦。
人美,嗓子甜。不要说那一身的功夫,只要眼一忽闪,也总会撩拨得戏迷们一夜睡不安稳。因此,毕业分配到市剧团不久,便唱红了省城。
那时,我在凤凰岭,无缘去欣赏石丽花的风采,却在市报、省报的文艺副刊上见过好多芳姿和那连篇累牍的捧场文章。
然而,好景不长。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爆发了,整个中国发了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市里办事碰上了车队组成的省城戏剧大军游行队伍,第一辆车都是挂着大纸牌的戏曲名流,挤压在最前排的是我熟悉而景仰的髯生斗泰,在她的右旁,是一个被削了阴阳头,脖上除了硕大的纸牌还挂着一双绣花缎大红戏鞋的姑娘,她,就是石丽花。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立在我面前的弟媳,竟是当年红遍了省城的石丽花。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沦落到桃花峪。
弟媳的伤口还未愈合,还在渗血。她难以用自己的嘴,讲清这一切。她给了我一本日记。
我从中间打开,日记时断时续,没注年代,只有月日。
六月七日
好热的天。我脱得只剩下那遮羞的裤衩和乳罩,还是浑身冒汗。
我跳下床,想打开窗户透透风,刚拉开一道缝,便射进两道蓝色的光!我真吓坏了。
七月一日
今天是党的生日,我这个生在寿阳山里的赤脚丫,能有今天,不全靠党的培养和教育吗?
我没有别的本事,只有多演戏,演好戏,以报答党的恩情。
七月二日
昨天晚上,为纪念党的生日,我们在市府礼堂里演出了新排现代戏《党的女儿》。
谢幕后,市里的领导上台接见了我们。马局长握着我的手说:“演得不错,明天上午到我办公室一趟。”
今天一早,我吊完嗓子,练完功,就骑车上文化局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来局长的办公室。马局长正品着茶看报。见我进来,只欠了欠身子,就指着沙发让我坐。我说:“局长有何指示?”
“不能随便聊聊吗?你是寿阳,我是榆次,也算半个老乡么。”
“那么说,老乡见老乡,就该两眼泪汪汪了。”我们这一行的人,总是爱说笑。
“为什么要泪汪汪呢?人生能有几年少,何不趁着年轻乐活乐活。”说着,他眯缝起眼在我身上搜索起来,仿佛我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女孩子是最怕男人的这种眼神,我有点怵。赶紧岔开他的话,说:“马局长,上午我还有个戏要排,有啥指示,就请讲,要没有,咱们改天再聊,我走了。”
他见我要走,站起来,走到我跟前。“慌啥。上午,我已给你们牛团长打了招呼。怎么,不愿陪陪老乡?”说着,竟要动手。
我气极了。脱口骂了句“流氓”就冲出了他的办公室。
下楼时,我见到牛团长,说找马局长有事。
七月七日
我病了。
王军给我提来了一兜大水桃。说是他老家——桃花峪的人送来的。
他细心地把皮一点一点剥去送到我嘴里,问:“甜吗?”
“甜!”我真的从嘴里一直甜到心里了。
此刻,我真想亲他一口,就像在戏台上的似的,可我没这个勇气。
王军啊,王军。在舞台上,你对我又搂又抱,可现在,你连挨我一下的胆量都没有。
唉!亏你还是一个又演吕布,又演张生的男子汉。
七月十日
连阴了几天,总算放晴了。我的病,也好多了。
吃了早点,我坐在桌前看剧本。这个本子是团里刚从其他剧种移植过来的一个新戏。导演让我熟悉第一女主角的台词。
不防,一双有力的胳膊从我身后拦腰搂来,我使劲挣脱出来。原来是演小丑的吴天!
这使我想起了那窗缝里射来的蓝光,“你——”我的肺都快气炸了。
“怎么,王军挨得,本大人就挨不得。”他依然嬉皮笑脸。
我们女演员最不敢招惹的就是那些丑儿。
我说:“吴天,你积点德吧。”
他说:“德值几个钱!”
我硬是把他轰走了。
七月二十一日
杨导把我叫到他卧室,问:“那个角儿喜欢吗?”
我说:“喜欢。很喜欢。”
“噢,可喜欢的人很多,牛团长怕你演不好,说你柔有余而刚不足。”
这分明是个信号,有人和我争角色了。我不服气。
“那就比比!”
“哈哈!我的小花花,比什么?比脸蛋,还是比功夫?”
“啥也比。”
“那好,先比比脸蛋。”他上来就是一口。
我万万没想到这个道貌岸然的堂堂大导,竟是这样一条色狼。我痛痛地甩了他一记耳光。
七月二十四日
今天,我正式接到杨导的通知:扮演群众角色A。
那第一号女主角,由我戏校的一位同志饰演。听姐妹们说:她领了这一号角色后,笑了一夜,也哭了一夜。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这个主管了十几年县剧团的文化副局长,知道每个女演员心上,都有难以启唇的隐痛。
“文革”结束了。那些马局长、牛团长、杨导演都官复原职,而我们的石丽花却遭风抽雨打后而凋零在桃花峪。
党和人民没有忘记她。“四人帮”一垮台,组织上就派人请她出山,她谢绝了。她说她已万念俱灰,只想留在这山里做个清白人。
我的决心动摇了。难道,我能让玲玲去重复石丽花走过的路?
我犹豫了。
八
这一夜,我和范老大都未合眼。他趴在枕头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也一声接一声地咳嗽。
我说:“老大,你两口子的心事,我理解。女孩子唱戏,是有些不息心。可也不能把人都想得那么坏。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再说,干其他的,谁又保证那个行当里就没几个吃了人饭而不做人事的坏种呢?”
“张老师,你说的也在理。可不知怎的,一想起丽花说的那些事,心就发怵。咱们老百姓,惹不起人家!”
“可现在,毕竟是九十年代了。”
“是啊,就因为是九十年代,我才更怕了。那时,只怕一个有权的,现在又加了一个有钱的。”
“你不也有了吗?”
“我算啥有的。咱村的那些窑主们,一夜歌厅就是一千两千。听说,那两天人家和干部们相跟着到市里一家外国人开的什么中心,按一按,摩一摩,就是五百五!”
我无法洞察大款们的心态,却能理解,被金钱膨胀了的人们需要以金钱发泄!
我还是把话扯回正题。“老大,你我都是过来的人,咱们的路不都是靠自己走出来的?玲玲既有那方面的天赋,又喜欢,咱们当大人的硬是去拨拦,岂不会让孩子抱怨我们一辈子吗?”
“说实的,玲玲爱,我又何尝不爱呢?”
范老大是出了名的戏迷。不管远近,只要周围村里过唱,他场场不误。那年,石丽花所在的市剧团到太钢俱乐部唱了七天,范老大看了一个礼拜,为了这七场戏,他卖了两只羊,他说:“值得!”
我忽然想起那回范老大看戏回来后,曾给我说过一句话。我说:“老大,你还记得那次看了弟媳演的《茶瓶计》给我说的话?”
“啥话?”
“你不是说你要有个闺女非要送她打戏吗?”
“那——那是没有闺女才那么说。”
“怎么,有了闺女就变了。看来,人心都不公。只许你看人家的闺女,不能让别人瞧自己的闺女。”
范老大语塞了。我想在他行将崩溃的防线再轰几炮,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施放。让我说:戏剧是我国文化遗产中一颗璀璨的明珠,演员是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宝贵财富;艺术是咱们富了起来的中国人民一刻也离不了的精神食粮。这些,他能懂吗?再说,即便懂了,又怎么能改变他对演艺界那恶劣的印象呢。我苦思冥想,终于有了。“老大,你还记得在咱们村教过书的小乔姑娘吗?”
“怎不记得,还不是那个不顶人的联校长硬把人家逼上来的。”
这个乔老师,人虽瘦小,却长得十分俏丽。本来师范毕业后被县教委分到这个公社靠近市区的一个平川学校里,就因为拒绝了联校长的求爱,而以加强山区学校为名调整到了凤凰岭。
我说:“看来,学校这块圣洁的土地也不是十分干净的。”
“你总算把我绕弯住了。怪不得人要念书呢!”
“这么说,你通了?”
“不通是你多捅的两下。有本事,你去给丽花说。”
九
没等我说,弟媳已拿着一本相册开口了。“张老师,我知道你要给我说什么,昨夜我也没睡着,你和老大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说着,她翻开相册递给我。
第一页,就是当年周总理和市剧团的舞台合影。石丽花紧傍着总理,笑得那么幸福,那么纯真,那么烂漫。
她告诉我,那是六十年代初,市剧团上京做汇报演出。汇报演出结束后,剧团又专为在京工作的山西首长安排了一场家乡戏。那天,周总理也被咱山西的领导同志邀去了。就在那次演出结束的舞台上,周总理亲切地接见了他们。总理握着石丽花的手,动情地说:“人民需要戏剧,戏剧离不开你们!”
“张老师,我是科班出身。我懂得一个没有艺术的国家,将会变得多么苍白,不会享受艺术的人,是何等贫乏。直到现在,每看到这帧照片,每想到总理对我说的话,心里都痛得滴血!我对不起他老人家。”
“那你为什么组织上落实政策时你不重返舞台?”
“难道你还没听出我的嗓子,没看我这一踮一踮的右腿。他们给我灌了药,他们打折了我的腿。我回去还能干什么?就为了人民给的几十块工资?”
我哑然了。
“张老师,你的情,你的义我都领了。为了不辜负你一番好意,不,也为了咱玲玲,为了咱们的艺术,我答应了。历史把我从舞台上逐下来,就让历史再把玲玲推上舞台吧。不过,你行吗?”
我把市戏校到县里招生的事,和她说了一遍。向她说:“你在戏剧界比我还熟,咱们分头去跑。戏校的校长不就是当年的小丑吴天吗?”
“怎么,是他?这么说,让玲玲去,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我真悔不该在这节骨眼时失口,赶忙撒谎:“这也是听人说的,也没准不是他。不过,人也总是变化的。何况,也都老了。”
“别打马虎眼了。张老师,我是绝不会求他的。如果你肯帮这个忙,钱花多少我都认,只要他们肯张开口袋,我就舍得往进填!”
十
从凤凰岭回来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到市戏校。
临走时,老伴把我叫住。“你这人,也不看是啥年代,就这空着手去办事。”说着,她把范老大那天拎来的名烟好酒塞了一包,又给我拿出雨伞让带上。
“拿这干啥?你没听预报,今天是晴转多云,没雨。”
“有云就有雨。你也不看今天是啥日子。”
“啥日子?”我懵了。
“五月十三。”
啊,五月十三,关老爷的磨刀日。
关老爷不知为什么选在今日磨那口曾经过五关斩六将的青龙偃月刀。刀不能干磨,要用水。既然关老爷磨的是那口令人闻风丧胆的刀,岂是普通水能磨动的。它需要天水!
大概这就是五月十三要下雨的缘由。
这些事,我一向粗心。我不记得是不是每年这一天都要下雨,关老爷每年这一天都要磨刀,但我知道,尽管关老爷早在一千七百多年前被孙权斩于临沮,但如今,他比活着的时候还要累,还要辛苦。
那天,我在凤凰岭,就看见那些富了的人家的防盗门上都贴着一张守护神,那个面如重枣,捋着长髯,威严地坐在虎皮交椅上的汉子,便是关老爷。周仓还像一千七百多年前一样,在他身侧持刀而立。
关老爷的眼闭着,迷成一条线。人们说,他的眼一睁就要杀人了。想到这,我不由得就替那些富了的人担心。他们就不怕一时伺候不周,冒犯了他老人家而骤然睁眼吗?
既然关老爷一睁眼就要杀人,那杀人刀是万万不能生锈的!他磨得有理。可我还是想不通,关老爷杀了一辈子人,最后落了个被人杀,现在,还念念不忘杀,杀谁呢?谁又招你惹你呢!
说归说,我还是不信。这朗朗晴天,哪来的雨。不过,我还是接了伞,不防雨,遮阳也好。有备无患吗。
我刚转身要走,老伴又叫住。“车上操点心。中午不要忘了请人家撮上一顿。大方点,别寒酸。”
钱,是昨天范老大给带的。为了安全,老伴在我的内裤里缝了个口袋,把八十张老头票装好,又别了别针。
女人的心,就是比男人细,她为我想得如此周到。
县城到市里,有直通公共汽车。我正在站牌前等车,一辆浅灰色伏尔加轿车停在了面前。车里坐着白得志,他是去市里开会的,正好顺路,我钻了进去。
“一经。”白得志虽比我小,可我自到县里后,总是用大哥或老领导的口吻这样叫我。“事情办得怎样?”
“报了。”我没向他说真话。因为,万一戏校泡汤了呢?我需留后路。
“那就好。如果还有啥麻烦,我再给你写个条条找他们的校长。他曾是我的部下,那年我在西郊时,他的大姑娘插队、就业都是我解决的。”他点了支烟,也扔给我一支。“不过,也难说,现在人家有权了,还认不认咱,唉!人心难度,世态炎凉啊!”
车把白得志送到市府大院,他要司机送我。我说:“免了。走着去,也好顺便逛逛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