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当中,一九六九、一九七〇年间,汽车运输公司不同于一般的企业,它的编制曾经被半军事化。因为汽车在战时是不可或缺的运输工具。为此,我们的体制也做了相应的变动,车队被变成连队,随时听从指挥调动,做好投入战斗的准备。现在想起来,这个举措是和当时的“四人帮”有关。
自此,我们车队合并到了总部,对外称“连”。
总部的场地数万平方米,大门朝南,对着上海一条环线的马路。
大门宽敞气派,进门左边是大型汽车修理车间,承担着近八百辆的汽车修理任务。大门右边是厂部的行政大楼,包括医务室。大楼的北边是浴室和大食堂。浴室和食堂的北面是一大停车场地,能容纳数百辆卡车和铲车。场地中间是一个十几把输油枪杆的加油站。
我们车队在修理车间的北面。近百辆四吨、八吨的交通牌、东风牌卡车。
合并到厂部,编为连队后,拉练开始了。
拉练,顾名思义,就是行军走路,背上行囊,拉出去练练。记得当时最响亮的一句口号是,“练好铁脚板,打击帝修反”。还有一个全民运动,就是按照毛主席的指示,“深挖洞,广积粮”。“深挖洞”就是挖防空洞,战时可以躲避空中的打击,以求生存或保存实力。所以,工厂、学校、里弄街道,到处都在挖防空洞,郊区各条公路上,到处可见高歌猛进的拉练队伍。这被当时的“四人帮”借题发挥到了极致!
拉练分批次进行,每批三百人左右。拉练前,先回家休息四天,拉练结束再休息四天。行走路线主要是环绕上海的郊县。
我一想,可以的,走十五天,休息八天。
我需要休息,需要调剂体力。对我而言,这和每天搬大石块、砖、水泥等相比较,实在是天壤之别,我抢先报了名。
近两年来的重体力活,压得我喘不过气。而且事实摆在我面前,该走不该走的都调换了工作,就剩我和小俞两个青年。这样的不公,让人无奈无助。怪谁呢?怪我的家庭出身?怪我的父亲?
我在拉练和大石块之间的轻重做了比较,最起码,休息的八天里我可以摆脱劳累,实属无奈之举。
拉练行走在公路上、乡间小道上,排头扛举着红旗,一路喊着“打倒帝修反”,唱着毛主席的语录歌前进。
上午唱着,喊着,走三个多小时,到达预定的用餐地点。下午走三个小时,到达一天的指定目的地,用餐。在农村大队安排的农舍打地铺睡觉,第二天一早继续。
拉练用餐免费供应,后勤人员提前一天出发,在休息点点火造饭,等待大部队光临。这支部队战斗力说不好,饭量却惊人,后勤准备得再充分,每顿也是一扫而光,颗粒不剩。
农村的米新鲜,在大灶台上烧出来,喷香,好吃。第二顿时,有位聪明的朋友告诉我,吃饭时,第一碗先盛一半,快速吃!吃完赶紧打第二碗,第二碗要打满,打结实,这样才能吃饱。如果第一碗盛满,还没吃饱,等再去添米饭时,早空空如也。那时,拉练用统一发放的四两瓷盆,打满足足有七八两米饭。
拉练的队伍来自单位的诸多部门,能结识新的朋友。
走在我前排的是单位医务室的洪医生,三十多岁的一位少妇,脸色红润,略胖,不高的个头,走路的脚略有高低,一拐一拐的左右摇摆,看着累。
我们毕竟不是军人,要负枪荷弹,只是形式上的排着队,走路而已,背负的也仅有一条自带的棉被和简单生活用品,对我而言,比起搬大石块,真是轻松百倍。吃完中午饭,继续上路,我主动把医生的背包加在我的肩背上。
拉练的行进途中,大小便是件尴尬之事。男同胞们还问题不大,走进农田,背对着拉练的队伍,也不用脱裤子,撒完跑回队伍里。
难为的是队伍中的女同胞们,总有半道要拉大拉小的。在城市里,内急了都不好找厕所,何况郊县农村的公路、田头。
而且拉练是从十月以后开始,郊县农田大多空闲之地,不像北方的高粱地,什么都能遮挡。
但人聪明,下了公路,两个女同胞拉起一块塑料布权当屏障,交替着大小便!
想不到的是,热气会随着风向淡淡地从塑料布底下冒出来。
这给无聊的男人们平添了些意想的空间!引得公路上的拉练队伍里传出一阵阵的嬉笑声。
医生健谈,一路上干脆和我并排走着,问个没完,还不时地抱怨。
“我倒不相信,就这么走几天,就会打仗啦?”
“规定每个人都必须跑的噢,我想,干脆第一批跑完算了。”
没两天,我的家庭被她问个底朝天。洪医生嘴碎,虽被她问得心烦,但她对我在单位的遭遇也表示愤愤不平,一路上也不觉寂寞。拉练结束那天,她邀请我去他家做客。
世间有些事情很奇怪,事先不知有因,事后却结出果来。这段友谊差点断送了我的前程。
洪医生的家庭条件好,家里摆着整套的红木家具,竟然有电话和冰箱。冰箱,这是家庭里少有的稀罕物,电话更是贵重,安装一部费用七八千。
医生告诉我,她丈夫家庭是资本家出身,“文革”抄家时,因他的父母人缘好,所以,家具什么的没被抄去。
洪医生的丈夫姓陆,中等个头,细瘦,鼻梁坚挺,嘴唇棱角分明,很精明,穿一件改过的劳动布工作服,下身穿条时尚的牛仔裤,脚穿一双旅游鞋,时尚新潮,抽走私进口的三五牌香烟,烟重。
小陆也是单位的一名驾驶员,业余时间做些生意上的倒卖。
他认识一些船员,那时也叫国际海员,和他们往来密切。他算是最早有经济头脑的人。但在当时,要冒很大的风险。弄不好,就是投机倒把的罪,一生尽毁。
有次在洪医生家吃午饭,下午,小陆让我陪他去见个朋友,谈一笔生意。我很好奇,同意跟着去。
所谓谈生意,便是在马路上,像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小心翼翼地议着,不时环顾一下左右,谈定,匆匆分手离去。
小陆和别人谈生意时,我知趣地离他们稍远地站着,但也隐约能听到二百、三百之类的轻声讨价还价。
回到家里,小陆忙打电话,告知对方,“现有一台冰箱,船从日本过来的,要价六百。”
看来对方同意,小陆放下电话,得意地自言自语,“这年头,脑子再不活络,靠三十六元一个月,就吃粥喝汤吧。”边说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条三五牌香烟递给我,“你拿去抽!”
拉练后第一天上班,听说第二批没几天就出发,还听说有一个年老体弱的向领导打报告说是年岁大了,怕拖大部队的后腿,能否不去。
我和他们想法不同,我想到铁路货站的大石块就害怕,到了现场就腿软!我相信没人会爱上这份工作。我已经尝到了拉练的甜头,原来对农作物的感受空白,农田的植物一无所知。通过这次拉练,和农民的接触,学到了很多知识。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找了车队长。
编连后的队长姓宦,是个没几年便要退休的老头,个子高大,面善,肤色紫红,说话嗓门大,有点儿沙哑,眼睛眯成一条缝。据他自己说,年纪大了,上眼皮肌肉失效,翻不上去,原来是大眼睛。背后大家都说他人好,心眼好。
我问:“队长,拉练缺人啦?”
他笑着点头,“我要求去,领导还不同意。”
“实在没人,我去,行吗?”我试探着问他。
“原则上是每人拉一次,但是……实在是人数凑不够……明天再说。”
我成了车队的拉练专业户。场部总共组织了六次拉练,我连续跑了五次!要不是第五次拉练出了点状况,我肯定六次拉练一次不落。
第五次拉练印象深刻。中间有一天休息,上午开会总结,下午休整。休整的那天,天气晴朗,时值冬季,虽寒冷,却没有风,阳光晒在身上,倍感温暖。
大家都懒懒地找到墙角、草垛,散散地靠着晒太阳,同来的四位青年,闲得无聊,一人提议,去村头的小卖部转转。
同行五位青年,说说笑笑地走在田埂上。一会儿被田间一条小河挡住去路,顺河望去,要绕一大圈才能到眼前的小卖部。
小河有两米多宽,河水清澈,缓缓流淌。阳光洒在河面,熠熠闪光,加上两边田埂上积雪的陪衬,耀眼。其中一人叫道,“跳过去。”
我一看,两岸的地势,这边高,那边低,乡间田埂小道,虽没有起跑的余地,问题不大。
我问:“回来呢?”
提议“跳过去”的青年笑着说,“有种的,再跳回来!”
年轻人好胜,好玩,一致同意!大家围成一团,手搭手,齐喊,“一言为定!”
五人依次,双脚一蹦,都落在对岸。
看了一眼小卖部,一无所获。再回到河边,大家都傻笑不止,你看我,我看你。
这边比对岸低有一尺!脚下就一条细细的高出农田的田埂,一点儿助跑的余地都没有,站在田埂上,看着流淌的河面,和跳过来的感觉截然不同。能双脚蹦过去的可能几乎为零。
提议的青年面露尴尬,又好胜,说,“我先跳。”
只见他,弓着背,“嗨”的一声,使劲往对岸一蹦,两脚尖刚刚擦着对岸的河堤,便直直地滑进水里。好在他灵活,上身往前一扑,就见他扒在河对岸,双脚插在水里,漫过膝盖。大冬天啊,再好的阳光,看着都冷。
他努力抬腿爬上岸,转过身来,红着脸,着急地叫道,“一个也不许赖啊!快点啊!说话算话,都跳过来!”
我们四个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笑得蹲着擦眼泪。再细看对岸,他湿透的裤腿把脚下田埂黄泥地溅湿一片,看着也滑,就算有本事跳过去,也得滑进河里,那情形更惨。
大家齐声说:“肯定跳不过去的。”
对岸那位,冻得直跺脚,用手直直地指着我们,说话舌头也不听使唤了,“是男人吗?……是……是就……跳过来。”
这情景,如果不跳,太伤人了!大家商量,“蹚过去吧。”
四个依次下水!谁知这小河水深,河中间没过屁股,齐腰!
其中一个以边试探着往前挪,以边抖着说:“还不如跳一下呢!”
我是最后一个,结局更惨,河岸被水打湿得光滑,往上爬时,一打滑,往水里一坐,只剩两个上衣口袋是干的。
此时五个人冻得、抖得笑不起来,吸着气,跳着往农舍跑!没跑几步,农田里冒出一个大高个,双手一拦,“站住!”
原来是这次拉练的带队领导,是修理车间的一个主任,鼻子特大,人称“大鼻子”。听说这个“大鼻子”靠造反起家,占得一个车间主任的位子,不懂业务,专管闲事。
他斜着头,挨个从头到脚地看着五个站在他面前冻得发抖的青年。
“啊……这么冷的天……游泳啊?衣服也不脱啊……啊?”
有位青年机灵,哆嗦着戳我后背。
我说:“一小孩掉水里了……救人了。”
“大鼻子”立刻竖起大拇指,“好,晚上开个大会,通报上海,表扬!再把被救的小孩家人一起请过来,工农一家!”开个现场表彰大会。
回到宿舍驻地换衣服时,那四个都被陆续叫去问话,唯独没人叫我。
晚上,农村大队的一个礼堂和外面的小广场站满了人。“大鼻子”手抓小电喇叭,“开会开会,先说件事情……骗我!没关系,我就是个车间主任。但是,我是这次拉练的总指挥!骗我就是欺骗组织,欺骗组织,这个性质变了……严重了……”
我实在听不下去,本来就挤在小礼堂最后面的角落,这时我悄悄地从人群里挤出来。
原本是随口的一句玩笑话,只要多沟通两句。这下好,到“大鼻子”嘴里,变成欺骗组织了。
在“大鼻子”眼里,就能习惯性地顺延,上纲上线。其他四个青年,出身好,从他们调动了工作,就能感觉没问题。这帽子扣在我头上,我的问题就严重了,我家庭出身不好,从小到大所经历的事情,让我感到紧张,忐忑不安。
去他妈的,我还是回车队搬大石块吧!没等“大鼻子”开完会,我行李也不收拾,连夜跑上公路,顺着公路,慢慢往市区走。
那时郊县的公交,过了晚上七点就没车了。
冬夜的寒风凛冽,刺骨,带着湿气呼啸扑面,没有间隙地吹着。路灯如鬼火,犹如四面楚歌。我浑身麻木……
走进市区,天刚泛亮,我顺着灯下的早点铺逐一吃了过去,大饼、油条、豆腐花、混沌、阳春面……
一清早,宦队长办公室的灯亮着,我隔窗一望,里面烟雾弥漫,老宦正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呼着水烟袋,桌上的茶缸冒着热气。
我推开门,老宦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我闯祸了,昨天夜里跑回来的。”
“怎么啦?”
我把事情头尾原本地告诉了队长。
老宦只顾低头吸着水烟,半晌,他把茶缸推向我,“刚泡的,喝两口。”
他笑嘻嘻地眯着双眼,看着我,“没事,‘大鼻子’闲的,找事!睬他个球!什么叫欺骗组织?你问他。他眼里有什么组织?”
我心里一下踏实起来,一路上六神无主,这下好,有队长护着。
老宦吸了口水烟,又说:“一会儿老孔来了,你和老孔说一下,老孔能治他。”
老孔,五十出头,驼背,驼得严重,后背隆起的一大块,把头从左边挤得歪向右边。估计头歪在六点零五分的位置,不知谁给起的雅号,简称“六零五”。
老孔人虽驼背,头斜,但长年在一线做装卸工作,主动,努力,不甘人后,上了年纪,领导安排他专管票证发放登记的工会工作。如上海著名的凤凰牌自行车、上海牌手表、缝纫机等,当时这些产品的供应量少,凭票登记,按需分配。
自从老孔调离一线工作,他不甘寂寞,用他的话说,“在办公室斜着坐着心慌。”三天两头搭车和我们一起搬石块,所以对我抱有同情和好感。
老孔来得也早,我又讲了一遍。
老孔笑笑,“没事!他几斤几两几钱,我掂得清清楚楚!”
连着五次拉练,虽然没有善始善终,就此结束。
通过拉练,我感觉自己比以前充实了许多,也成熟了一些。虽然近半年地摆脱了劳累之苦,但收获远不止此。
我接触到农民在田间劳作的辛苦,以及他们简陋的房屋和物质的贫乏。他们长年和作物、田埂、黄泥为伴,保持着劳作的热情,不抱怨!眼见的这一切,都深深地打动了我:拉练的老师傅们乐观的生活态度,他们的善良、简朴,他们的乐于助人,他们的集体观念,他们的守纪律等等。
“文化大革命”的年代里,他们始终是一支稳定的群体。不作乱,不起哄,不闹事。
他们固守着自己衡量是非的标准。他们坚持着做人的道德底线。无论如何,他们维系家庭的信念雷打不动。
他们是经历过磨难,始终抱着美好的憧憬,让人肃然起敬的群体。
他们不怨天,不怨地,吃苦耐劳的精神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下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