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就是现在的上海市金山区,石油化工总厂,七十年代初期筹备建设。我们车队去时,几乎空地一片,仅有一项工程已完工,就是沿着金山的海滩筑起的十多千米长的海堤,工程之大可想而知。
我们车队的任务是将建筑材料从附近新建的内河码头运送至工地,或向大海倾倒从驳船上运来的大石块,填海。
车队在金山工地的基地非常简陋,停车场地用竹篱笆围起,面积相当于一个足球场,能容下一个车队的近百辆卡车。
场地北端有四排红砖砌起的平房,屋顶是油毛毡和瓦片,每排二十间,供车队职工居住。平房坐北朝南,面向停车场地和大海,离筑起的海堤约一百五十米左右。人在宿舍,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能听到海浪的拍打声,每时每刻都被海风环绕。
车队的南端是修理车间和食堂,西边是仓库、小卖部和医务室。虽简单,但五脏俱全。
每间平房二十多平方米,放四张铁质双人床。实际每间住六人,比较宽裕,大家自由组合。我们先期到达有四个青年,自然在一个房间,彼此感觉轻松自在。
不出一个月,第二批大队人马驾到,我们宿舍补齐两位:一位是外号“六零五”的驼背老孔,他喜欢和年轻人住在一起,说是闻不得房间的水烟味,特别是关门睡觉,那抽水烟呼出的气息,简直是一股难以忍受的老油味;另一位姓周,一米九的个头,膀大腰圆,是个复员军人,很有个性,话多,声音洪亮,在海南当了六年的特种兵,复原到车队开车。
场地不远,紧贴海堤下是一条人工开挖的内河,宽约十五米左右,两岸的河堤都是由水泥砌成,河水深约三米,沿海堤延伸,一眼望不到头。没风时,河水静如镜面,清澈见底,一览无遗。每隔几十米,有水泥桥,可走上海堤。这条河取名“随塘河”,说是一旦化工厂开工,用来排污。
这条河让我兴奋不已,我本来喜好游泳,现在可好,一个现成的、不收门票没有时间限制的大游泳池就在眼前,每天可以游个痛快。而且,没有泳池漂白粉刺鼻的味,但有一点儿咸。
宦队长时常跑来看我游泳,坐在河堤上默默地抽着水烟。我在水里看他时,总是眯着眼,笑嘻嘻地。
金山工地,先期到达的单位,主要是驾驶员,他们活重。运送大石块是重头戏。在码头将船上运来的大石块拉到海边,车屁股一翘,将石块倒进海里。一车车,一天天,很快,一条五米宽的大石块路向海里延伸,再慢慢由西向东拐去,围起数十平方千米的圈,再向里倾倒石块,向大海要地。
我和小俞始料不及的是,运输机械有了让人惊奇的发展,船上的大石块竟由岸上的大型抓斗抓上卡车,没几下,便堆满四吨的交通牌卡车,竟然不用人工!
机械化的发展和进步,使得车队的劳力多余了许多。我和小俞来到工地失业了,没有用武之地。
小俞曾高喊:“机械化万岁,万万岁!”一批机械设备井喷而出,这是始料不及之事。现在细想,我和小俞成了装卸工的收尾历史见证之人。
当你闲在热火朝天的工地上,倒觉得尴尬不自在。宦队长出了主意,“你们两个闲着无聊,可以去跟车,到现场帮着照看照看。”
复员军人老周的任务是每天跑青浦的辰山码头拉石子。金山工地到辰山码头一趟来回约四十千米,每天跑四车,车上要有个伴,能提醒点儿驾驶员,也能消除些疲劳和寂寞。我请示了老宦,他同意,并嘱咐:“好,注意安全,这家伙车快,你要时不时地提醒他!”
小俞上了另一辆车。那段时间,我俩倒成了车队驾驶员的香饽饽!
晚间是车队生活气息最浓的时段,大家到食堂打上饭菜,回到宿舍,三五个聚在一起,喝几两江苏产的、价廉物美的高粱酒,消磨时间。
有天晚上,我们在宿舍闲聊,老周笑着说:“看人家宿舍,每天晚上喝得兴高采烈,我们宿舍都不会喝酒,咱也每个礼拜聚一次,喝几瓶啤酒也行。”
小俞说:“会喝酒,几粒花生米,没菜都行!我们不会喝酒,没菜喝不下去!”
“菜有啊!”老周迫不及待地说,“这个包在我身上,但要听我指挥,有的是吃不完的菜!”
老孔笑着说:“不会带大家去附近的农田偷吧?你可别出坏主意!”
“我是受过部队教育过六年的老兵,相信我!”老周自豪地说。“明天,我在宿舍门前起个灶台。油盐酱醋麻烦老孔准备,后天大家努力工作,抓紧时间,争取一点前到宿舍集合。”
大家再怎么问,老周故不回答,倒头呼呼大睡。
第二天下午,老周从工地带了点儿水泥,找了几十块砖和一堆黄沙,一会儿,在我们宿舍门前起个大灶台。我一看,和我家隔壁山东奶奶的小灶台一样,只是大而结实。干完活,老周乐着对老孔说:“明天你负责去食堂借口大锅,备用。”
第三天下午,大家早早回到宿舍,在老周的指挥下,扛着锹,抬着一个木桶,出西门,往农田走去。
老孔是个没有架子的老干事,乐于和我们年轻人待在一起,除了他知道此次的目的外,其余我们四个青年都蒙在鼓里,好歹问不出结果。大家知道,老孔能去,一定不是什么坏事。后来也慢慢知道,老孔在我们宿舍,是宦队长的主意,怕我们年轻,空闲时间有个三长两短。
跟着老周在田埂上七里八拐地走了约半小时,一条两米多宽的小河挡在眼前。老周招呼大家休息,他对着河道观察了一番,开始指挥我们。
“现在挖泥,慢慢地往河里摞,先在这儿弯道处拦起一道坝,不着急,要结实,千万别塌了!拦结实,往前走百十来米,一起用锹和竹竿拍打水面,把河里的鱼往拦起的坝那头撵!使劲儿拍!然后离弯道二十米左右,再拦一道坝,分头泼水。估计,抓紧点儿,三四个小时左右……晚上吃鱼吧!”
其实,出了车队,让扛着锹,大家都已明白。这在南方乡村,小河水道交错,拦起来,抓鱼,叫“敲浜”。常能见着,但真没机会干。一时,大家情绪高涨。正值盛夏,下午太阳高挂,大家兴奋,也不觉得晒。只见老周将背心拽紧,两端往肚脐处一收,打个死结,边鼓动大家下河,自己边脱裤子。没想到,他短裤一起脱下,赤条条地光着屁股下到河里。他个头大,又胖,屁股一半露在水面上,看此情景,一旁路过看热闹的农民也乐。都是干体力活出身,两道坝打得顺利,大家都有蛮力。
老周光着屁股爬上岸,说大家休息一会儿,分头泼水。
老孔笑着对老周说:“你妈的,把短裤穿上!太不体面了,你那家伙长得也不好看!”
泼掉二十米左右的小河水,需要持久的耐力!
小俞抹了把脸上的汗水问,“总没有两百吨大石块沉吧!”
对我而言,体力不是问题,难受的是粘在身上的湿裤子,太阳底下暴晒,皮肉火热,但为了吃鱼,脱光裤子,光天化日之下,实在难堪。
随着屁股、大腿渐渐露出水面,身后有鱼跃出水面,发出“啪啪”的声响,这无疑给精疲力竭的我们打了一针强心剂。随着大家的欢叫声,老周不时地提醒大家,“别激动!看好坝,哪里不行要加固……手脚要快啊!”
我老是被凉凉的擦着小腿一晃而过的鱼吓得一哆嗦。
老周提醒大家,“别急着抓鱼,把水泼彻底,等鱼横过来时,再抓不迟。别堤坝瘫了,前功尽弃!”
那时的农田不使用农药,河水也不污染,鱼特别多!而且生猛。只见横在水面挣扎拍打的青鱼、鲫鱼,翻滚,张嘴,甩尾。阳光下,鱼鳞一片耀眼,好激动人心的场面。几个路过的农民,见我们如此费力地吃几条鱼,也笑着站在田埂上看热闹。
回到宿舍,老孔将几条青鱼用盐和花椒泡在一个大木桶里。老周点火生炉灶,几条大鲤鱼红烧。老孔特意从食堂要了雪里蕻菜和鲫鱼一起煮,共有两大脸盆。
那晚,我们宿舍喝了一瓶洋河大曲,真是酒也喝足了,鱼也吃撑了。左邻右舍的工友都吃鱼,心情舒畅,笑声一片。
第二天开始,我们六个无一例外,腰酸、腿胀、胳膊痛,整整一个礼拜。
那几天老周喋喋不休,耿耿于怀,“亏大了,见大家兴奋,竟忘了河里还有好东西!”他说:“黑鱼和甲鱼都钻在泥里,只要大家慢慢一排一排地顺序踩下去,就有!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后来,老周又悄悄地教了我一招钩甲鱼的方法,简直一绝。用钉子将鱼线的一端钉在一块小木板上面,鱼线的另一端将小号的缝衣针扎紧。关键是扎在缝衣针的中间,再串上一小块猪肝。缝衣针埋在猪肝内,和鱼线垂直地挂在水里。晚间,连同小木板放进小河里。小木板的一端用细绳固定在河边的大树下面。越隐蔽越好,不易被人察觉。第二天早起,拎起木板,四根钉子上的线,总有一两只甲鱼直直地挂着,伸着四个爪子。
原来,猪肝被吞进嘴里,甲鱼一甩头,鱼线的小缝衣针被拉直,横在甲鱼的脖子里!它便一动不动地仰着头,悬挂在水中。
老周是个乐于助人讲义气的复员军人。每次回工地,总要带一大盒肉和花生做的八宝辣酱,给大家换换口味,说是他老婆做的拿手好菜。每次带回来,大家聚在一起吃饭,一扫而光。
有一天,老周说有个事情跟大家商量一下,说是能否来个“会”,帮他一下。我们不懂“来会”,经他一解释,才知道类似于储蓄和互助的意思,可以一试。于是,加上我,老孔、老周共凑齐十个人。
发工资那天,每人拿出十五元钱,交给“会”的召集人,让他先用,其余九人,则按摸彩的顺序,按一到九收取。老周喜滋滋地将一百五十元钱揣进口袋。
后来我知道,大多数的人家都是靠“来会”的钱,买上海产的缝纫机、自行车、手表。
我问老周:“是不是老孔给你自行车票啦?”
老周告诉我,他在部队的一位班长,伤残复员,是上海郊县的,家中房子盖了一半,缺钱盖不下去,得等到明年再说。他和老婆商量后,请大家来个“会”,先借用。这一百五十元钱,这个礼拜天给他送去,也算是战友一场。那年头,一百五十元是个大数目。老周对战友的那份情感让我感动不已!那年,他明显节俭许多,说是瞒着老婆,不用战友还钱,他自己扛。
离我们的驻地四千米,有个小镇,叫“金丝娘桥”镇。小镇每天清早有集市,农副产品、鸡鸭鱼蛋、特别丰富。一到周六,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一早去集市买点儿,带回上海。
周六,天没亮,我和小俞随老周来到集市。集市一条街百十米长,五六米宽,沿着这条街,两边挤满了农民的摊位。工地去的人多,站在摊前讨价还价的多,只留中间小道,仅能一人摇摇晃晃地挤着过。街道几只暗淡的灯光,连秤也看不准,买卖之间,都带着手电筒,一边照着秤,一边算着钱。时不时有挑着箩筐,里面塞满自家农副产品的农民,摇摇晃晃地在人群中间往前挤,寻找落脚的地方。
老周跟在一个挑担的农民身后,那农民一前一后地紧抓着吊着箩筐的绳子,在人群中晃过来、挤过去地往前挪。老周就势顺着那农民一晃间,从箩筐里抱起一只老母鸡,塞到跟在身后的小俞手里!那农民全然不知。再一晃,又顺势抱起一只,那农民后面的框里总共五只鸡,等来到宽松处,后面的箩筐翘起了头,才回头看一眼,一数,少两只。
我往回跑,追上老周,只见他站在公路边上笑得腰都弯了下去。没等我开口,老周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递给我,笑着说:“你给他送去,十块钱足够了。”
集市的农副产品,丰富,便宜,老母鸡一元钱一斤,鲫鱼一毛钱一斤,但当时的领导不让去买,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农民更是不许将自家产的东西拿到城里去卖,会被市场管理充公,说是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一到金山工地,去集市的人太多,拦也拦不住,领导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附近的农民将自家多余农副产品纷纷摆在集市上。
在金山工地,我每天最大乐趣就是去“随塘河”游泳。自到了工地,几乎每天去游一次。我对小俞说,“我能游到十二月份,直到河面结冰。”
老周不愧是当过特种兵的军人出身,我在“随塘河”游,他去海里游。在他三番五次的鼓励下,我第一次去海里游泳。
他说的一点儿不错,下午四点左右往回游时,涨潮了。这时的我,轻松得像是大海里的一片树叶,随波逐流,听凭起伏;又像是大海里的一根火柴棒,显得那么渺小,微不足道。你可以躺在海面上,看着蓝天白云,听着四周浪花的拍打声响,惬意之极!
当我游到海边往沙滩上走时,发现老周正背对大海坐着,只见他红着脸,扭着头,摆着手叫:“不要过来,我陷进去了!”
我仔细一看,老周陷在泥沙里,这一幕,让我想起电影里红军过草地时,许多战士就是这样陷进泥潭里的。我头也不回地,快速往车队驻地跑。老宦和几个工人带着卡车上备用的大绳,跟着我往海边跑。翻过海堤,远远望去,老周已陷到胸膛了,他脸憋得发紫,但他依然很镇定,只见他双手直直地摊在沙滩上,纹丝不动,等待救援。
老宦队长快速将大绳的一头打个活结,一名工人走到不远处,将活扣抛向老周,老周忙将绳扣从头往下,套在腋窝下,尴尬地笑着:“慢慢拉!”
老周块头大,我们五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像拔河比赛般,一点儿一点儿地将他从泥里拖起,拽了上来。老周一动不动趴在沙滩上,短裤也没了,赤条条,屁股朝天,活像一头屠宰场刚褪了毛的猪。我上前一看,腋窝处已被大绳拽得脱皮,出血。
车队一到晚间,没有娱乐活动,大多吃完饭在各自的宿舍休息,聊天。老工人大都戴着老花镜,在灯光下粗一针细一针地眯着眼缝补工作服。
老孔见我躺在上铺看书,说:“你每天看书,有什么好的故事也给我们讲讲。”我确实带了书到金山工地,读了不少,还似懂非懂地读了陆游、文天祥、李清照的诗句。文言文有屈原、建安七子、唐宋八大家的书籍。陆游的“死去方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等名句,给了我极深刻的印象,烙在心里。最大的收获是跟小俞学会了诗词的平仄和押韵。小俞说,不遵守这个规律的只能叫打油诗。
从上海跑了一个多月,竟然化险为夷。小俞说我命大,跑得果断,回来的节点也好,正好是造反派走下坡路的档口。小俞还说:“我注意到了,老宦对你挺关照的。”
自到金山,我心情好了许多。老孔要我讲故事,我真不行!但是经不住大家起哄,我只好答应试试吧。我手上正好有本巴尔扎克的短篇小说集,故事短而精,每晚讲一篇,我竭力模仿说书人的腔调,绘声绘色地用上海普通话叙述着我所读过、我所理解的巴尔扎克小说,效果极佳,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讲完短篇,又开始讲长篇章回小说,如《七侠五义》《七子十三生》之类的,我还学会了卖关子,关键时来一句,“欲知后事,明日请早。”吊足了大家的胃口。老孔对我赞不绝口,说:“住这个房间,值得。”
去金山工地,车队的女同志都留守在上海。没过一个月,工地来了位女性,姓吴,二十六七岁,做车队的统计工作,兼学做财务室会计,发工资。
女同志天性爱美。金山靠海边,海风大,她怕晒黑,所以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平时不串宿舍。听说是高中生,那时,在车队算是文化人了。
发工资的那天中午,她破例地推开我们宿舍的门,“哎,你俩在啊!就剩你俩工资没领呢。”她笑着说。
我和小俞聊天,见她笑嘻嘻地站在门口,小俞忙说:“你是我们金山车队的千金,难得到此,快,请进来坐坐。”
我说:“我俩到了金山工地,失业了,领工资也不好意思往前抢。”
吴女士笑着:“这里的海风太厉害了,所以,一般不敢出门。”
我看着大大方方坐在对面的吴女士,天哪,长得太难看了,尤其是那张醒目的大嘴。
吴女士个头蛮高,身材非常好,贴耳短发,衣着十分得体,给人干净利落的印象。背后看她,很美,很诱人,正面看,美感尽失!真正叫作判若两人。吴女士戴副黑边眼镜,鼻子大小适中,脸型也不错,毛病主要出在嘴上。吴女士的嘴大得离谱,大得不性感,不诱人,而且嘴唇的颜色不是泛红而是深紫色,看着不舒服。大嘴的势劣把脸型和鼻子的优点抢没了。吴女士性格开朗,喜形于色,开心就笑。古人云:“笑不露齿”,她却反其道而行之,既不掩饰自己的大嘴,还毫无顾忌地露出她的牙床,左边还有个银色的牙托,暴露无遗,更增添了她的负数。
她脸上的皮肤不好,可能是之前做装卸工,日晒雨淋的缘故,满脸的青春痘。所以,她更注意防晒和怕吹海风。
吴女士的手长得白净细嫩,修长柔软,说话音色很美,糯糯的上海方言,百听不厌。她人随和,说话直爽,举止大方,初次和她接触,不让人感觉陌生,是位很会沟通、交心的大姑娘,至今还没有男朋友。七十年代初,也算是一位大龄未婚者。她自己揶揄,是嫁不出去的老大难。
三人扯东拉西地聊了一会儿,吴女士自嘲,她有三个兄弟姐妹,都挺漂亮,唯独她违背父母的主旨,“出尔反尔”。
她前脚一走,凸现在我眼前的是朵花,车队唯一的一朵花……我对小俞脱口而出:“喇叭花。”
从此,“喇叭花”一叫成名。
没两个月,我和“喇叭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源自为她打了一架。
上海厂部每天有接送来往工地工人的班车,在上海去金山必经之路的一个路口设了检查站,严禁外单位人员,非经许可不得搭乘。
“喇叭花”有位同学的妹妹想去金山看看,征得车队领导同意,搭车跟着吴女士上了班车。她俩坐在一起,反差极大,那女孩十八九岁,雪白的肌肤,洋气,有闺秀的气质。没想到,车停检查站时,碰到麻烦。
检查员瘦高个,黑脸烟容,臂缠红袖章。上了车,挨个地东张西望,指着那女孩,颐指气使地:“喂,你……下去。”
“喇叭花”忙上前解释,“我已请示过我们车队领导,书记同意的。”
“少啰唆,谁说了算?”那瘦高个儿一边说,一边往车里冲,上前一把抓住女孩的上衣领。
他动作如此之快,如此粗鲁,让车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那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蒙了,无助地看着吴女士。“喇叭花”更被这一举动气得不知所措,脸色红紫,她的大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不能自已。
看着两个无助的女孩,我忍无可忍,站起来,上前抓住那检查员的手,用力掰开,插在他和女孩中间,“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怒目相向。他一定吃错了药,用手指着我:“滚一边去。”
我问:“我要不滚呢?”
他冲我吼道:“你要挡道就打你,你信不信?”
“不信!”
他后退一步:“想造反……啊?老子在公司造反你毛都没长齐!小王八蛋,帮腔啊!”
我往前一步,“下去说。”一边说一边抓住他挥舞的右手。
车上的几位老工友怕我吃亏,硬是挡着车门,不让下。更有指责他的:“火气这么大,干什么?又不是三年前!”
谁知这检查员暴跳如雷,越发凶猛,冲我龇牙咧嘴,“下啊……不下你是我养的!”他跑下车,手舞足蹈。
此时的我,再也按捺不住,跳下车,一个跨步,右脚插在他右脚后跟,双手抱臂,弓背贴近他胸前,右腿右臂同时发力,撞向他前胸,大声一吼,检查员仰面朝天摔倒翻个滚,掉进身后的小河沟里。只见他挣扎着,翻过身来,爬上河沟。他像落汤鸡似的湿淋淋地站在原地,嘴里咕噜着:“反了,反了,执法人员被打了!”
老周坐在车上笑个不停,“乖乖,我刚想下车,劝都来不及,太快了,干净利索,一下干蒙了……没看出来,这可不是一两天的功夫,精彩!”
车上几位老工人说,“要在前两年他得势的时候不得了了,打起人来不眨眼,多少人被他打过……也有今天。”
我看着窗外,一路飞驰而过的农田景色无心观赏、留恋,听着别人的赞许,心中不是滋味。不管怎么说,打人总是不对,这一次又闯祸了,我真不应该轻易地犯错。
车到工地宿舍,我默默地跟着宦队长来到书记办公室,显然,车没到,电话已追究过来。
车队新来的书记姓李,曾经是造反派里的一个厉害角色。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当上书记的。据说,车队书记原是宦队长,李调到车队任一把手,宦降格为队长。
这李书记讲话,开会唯我是大,火药味儿极浓,江苏盐城人,一口苏北话,听起来别扭,而且“西”和“是”不分,走路八字脚,拿腔拿调。
我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两人拖拖拉拉的有撞倒他的可能。”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李书记不信任地问,我又说一遍,“……拖拖拉拉有撞倒他的可能性。”
“拖拖拉拉地下车,撞倒他的可能性是有的。”书记变换着口气,“撞到河里的可能性是没有的!”说完,狡猾地看着我。
我深知,撞倒他和撞到河里的性质不一样,什么事情的性质由造成的后果来决定。老宦默不作声地走出了办公室。
李书记是个阶级斗争观念很强的人物,此事由他来下定论,后果不堪设想。让我意外的是,老孔驼着背,身后跟着老周和小俞,还有车上几位老工人,来到书记办公室,证明我没有打人,并说检验员太霸道。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说情下,此时的办公室电话铃声响起,李书记令大家都回宿舍。
第二天,我按宦队长的说法,写了份检讨书,在工前会上大声地读了一遍。这件事也就这样过去了,比我想象来得简单,感谢宦队长和老孔他们……感谢李书记,没把这件事当阶级斗争来处理。那些曾经造反过的未必都是坏人。他们的宽容,对我反倒是起到了教育作用。
星期六下午回上海的班车上,和星期一回工地的班车上的气氛一样,喜气洋洋,互相问长问短。在回工地的班车上,“喇叭花”叫我身边的小俞让开,她坐在我边上。她关心地问我:“你今天看上去有心事?”
“我妹在农村插队落户,心里总觉得有块石头堵着。回到家,妹妹不在,想起来总是心里酸酸的,不好受。”
“也是,我弟妹都在江西插队,还有个大妹在家,陪着我父母。我爸妈年纪也大,身体都不好。”又笑着说:“哎,上次带同学的妹妹,不瞒你说,是让她来看你的。”
我惊讶,“看我?”
“喇叭花”咧开大嘴笑了,“对呀……没想到吧!本想给你介绍女朋友的!”
“给我介绍?这么漂亮的女孩……”我不信。
“喇叭花”说:“真的,我背后听了不少大家对你的议论,说你挺好的,平时不声不响……就是现在工作太差了,说不出去,不过,总有出头的日子的。”
“你也不事先跟我打个招呼,说一声。”我小声责备她,我有点激动。
“喇叭花”尴尬地笑着,贴着我身边,“人家说了,你人是真好,而且像个男子汉,实在是装卸工这个名头太难听了,她接受不了!所以第二天也没法跟你提起这事,而且又害你写检讨……你想啊,这金山工地,女孩来,有什么好玩的?”
说心里话,那女孩长得确实漂亮,标准的上海美女,皮肤雪白,五官精致诱人。“喇叭花”热心,身边正好有这个女孩,何不成人之美。那时讲究单位、工种、技术、家庭出身,对男人的这几个要求和条件,我都不具备,八字没有一撇。“喇叭花”想做红娘,那女孩一眼看中我,这种可能是没有的,我心里很明白,人要有自知之明,我也没有这个奢望,就我目前的状况,去追求这么漂亮的姑娘,简直是水中捞月,只能一笑置之。
我对“喇叭花”说:“谢谢你的热心。”
谈恋爱对我而言,既陌生又遥远。我活在自己的梦里,梦想有份好工作,梦想自己有一技之长,年轻有为。
“树欲静而风不止”,一汪池水被她扔了一块石子,摆在墙角的琴弦被她拨弄了一下。我对“喇叭花”说:“人家看不上我,你再提有意思吗?”我恼怒地问她。
“喇叭花”着急:“我是真的热心噢,那女孩要求高,我再做做工作,怎么样?行吧?”
“算了……她以后会后悔的!”
“喇叭花”无奈地笑笑。
话虽如此说,我还是对那位漂亮的姑娘朝思暮想了一段时间。
九月中旬,星期六回上海的班车上,复员军人老周悄悄地问我:“晚上有没有空?……能陪我去一次吴淞大桥吗?”
吴淞大桥在上海的北面,离原来的上海钢铁厂不远,距我家约十几公里。
老周告诉我,他老婆有几十斤全国粮票,也是几年积攒下来的,晚上带出来,送给盖房子的农村战友。
“你不是说在顾村吗?怎么要跑到吴淞大桥去!”
他笑了起来,说:“桥底下有块废弃的船舱板,铁丝拴在岸边……在上海开车路过大桥时见过,下车在附近工厂问了问,说没人要,谁有办法谁拉走!我看了看,这在农村,风干了,肯定有用,搭个猪棚、鸡舍也行。”
“你的意思是让我和你一起去扛?”
他笑说:“不是,不是。晚上没有公交车,交通不方便,我骑车到你家,你陪我一起过去……然后把车骑回来,先放你家里,明天我再过来取。”
“那你不回啊?”
“哎,我送木板啊!”
下了班车,俩人约定,匆匆道别。
晚上七点半,他骑车带我,到了吴淞大桥上,他手指桥下泡在水中的一块船舱板,“这块就是!”
我推着自行车,跟着他,顺着大桥边的斜坡,来到河岸边。河岸边的一个修船厂的两个门卫,迎着老周,“噢,来啦,就两人啊?吊车呢?”
在大桥顶上往下看,这块船舱板并不起眼,下来一看,吓我一跳!这块船舱板,宽三米有余,长五六米,被铁丝拴着,静静地躺在河道边。
我默默地看着老周。
他笑着说:“什么吊车……我下河推着走。”
三人看着老周,发呆、无语。
他请门卫拿把钳子,剪短铁丝……自己脱了衣裤、鞋袜,往船舱板上一扔,穿条短裤,下到水里,把船舱板慢慢顺着水流推到河中央……
两个门卫紧着摇头,“这个家伙厉害!”
一个喊:“哎……推到哪里啊?”
老周回过头来,挥挥手,“顾村!”
我回头问门卫,“顾村离这儿远吗?”
“天亮前能到就不错了!……这个家伙厉害……身大力不亏……十几千米呢!”
“他在海南岛当过六年侦察兵!”我说。
厂部医务室派两个医生到金山工地,每三个月一轮换。洪医生是第二批来到工地的,她悄悄地对我说:“‘喇叭花’人好,就是长得太丑了,要是好看点儿,讨她做老婆真是不错的。女人年龄大一点好,女大三,金银山。她常在我们医务室门前的水泥台板上洗工作服,是你的吧?”
我笑着点头。
“我一看就是!”洪医生继续说:“洗得不要太仔细噢,不要太认真噢!她欢喜你了,晓得?”
临近国庆节,“喇叭花”在回上海的班车上对我说:“本来和小俞约好,趁国庆节休假,去你家玩,认个门。小俞告诉说他母亲犯风湿病,卧床不起,回家要帮家里做做家务,去不了。”
我犹豫了一下,对她说:“那你自己来吧,我家里实在是……你别嫌。”
周末下午,“喇叭花”笑嘻嘻地找到我家,一进门,看了看说:“很方便的,也没问几个人就找到了。”
虽然我俩已无话不说,但她的到来,我确实很不自在。“喇叭花”落落大方,不断宽慰我,她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文化大革命遭难的人家很多,什么样的事情都会发生,慢慢会好的。社会不可能一直这样,一成不变。她毕竟是高中生,看得远。她的话,我有同感,社会不能如此落后,没有进步。
我家和对面只隔两米都不到,而且篱笆墙不隔音,我又睡在朝南的窗户下,一到夜间,彼此细小的动静都能相互传递。夜深人静,陈叔和汤阿姨卿卿我我的窃窃私语,虽听不清楚,但后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准确地传递着他们的床笫之私。最烦人的是“高爹”悄声哀求唐阿姨的声音。
我有个叫“兔子”的好朋友,在房管所当泥水匠。在单位工作了两年后,自告奋勇地帮我,在屋子北面朝马路的篱笆开了一个门,并在马路沿上搭出一间七八个平方米的小屋,还帮我做了一张六十厘米左右的小方桌子。我把板床搬到小屋子里,靠马路,离对门远,晚上没了挠人的困惑和不安。好在那时马路上车不多,晚上路过的更少。
虽是违章建筑,第一排的五户人家,都顺势而起,连成一排。好在当时的马路沿子根本少有人过,又在郊区,没人过问。
小屋是用砖砌的,是我家仅有的三面砖墙的小屋。
我和“喇叭花”在小屋里聊天,她坐在板床上,我坐在一把竹椅上。天色已晚,对门的陈叔特意过来问候,笑嘻嘻地说:“让你同事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我急忙谢了陈叔的热情和好意,“我俩一会儿出去,随便吃点。”我特别能感受到陈叔的热情和好意。我知道,他想看看他心目中我女朋友的模样,因为他关心我。估计一看,不是那么回事,也就不勉强我们了。
唐阿姨和“高爹”也小心翼翼地借故过来问候一下。篱笆墙胡同的温情真是无处不在。“喇叭花”也感觉到我们邻居的友情,笑着问:“是来看你女朋友的吧!”
上海的四川路有家西湖饭店,很大众,我邀请“喇叭花”一起吃顿饭。我俩聊着,走着,不到一小时,在饭店坐下后,我俩商量,就当过节了,要了一瓶啤酒,她一杯,余下归我。
两人喝得面红脖子粗,我晒得黑,还不太显眼,只是在夜晚的路灯下照得油亮油亮。再看“喇叭花”,她的样子可怕,似乎鼻子也缩小了,镜片里的眼睛眯了起来,通红的脸,紫色的痘,嘴也显得更大,嘴唇显得笨拙,走在路上,不停地抿一下嘴唇,伸舌头舔一遍。
十月的夜晚,暖意绵绵,两人商定先在我家喝茶,醒醒酒,等酒劲过了,脸不红了再说。
我和“喇叭花”远远地避着路灯往回走。
“你平时爱看书?”她看着小方桌上摆着的书籍问。
“回家什么事情没有,就是喝茶、看书、休息。喝茶是去杭州刚学上的。”
“前面屋里的自行车新买的吗?”
“是老孔偷偷塞给我的一张自行车票,正好老周‘来会’,轮到我,买辆车,再回上海工作就不用挤公交车了。”
“喇叭花”有感而发:“凭良心讲,几个领导对你是真不错,特别是老宦,只是护着你,我们科室后勤的人都能看出来。”
“只能说是我用努力的工作,征得善良人的同情。”
“平时看你不声不响的,有点我行我素,和你熟悉了,倒觉得你好交往。关键时挺身而出,而且一出手,一鸣惊人,上海都传开了,说打手终于被打了,传得有声有色。”
“爱怎么传怎么传吧,反正我不是故意爱打架的人……一个女孩子,衣领被人抓牢,这样尴尬的场面,谁也看不下去的。”
“当时没想后果吗?”她问。
“事后后怕,要治罪也够格了。”
“不瞒你说,那女孩回到上海,特别的感激你,说你的工作让人太遗憾了,等你有份好工作,牛年马月啊……她想嫁个好人家,早点结婚。”
我还是有点伤感,点支烟吸了起来。“喇叭花”的一席话,还是打消了我很多日子的幻想,谁不想有个漂亮的女朋友呢。
那时,人们对性的话题讳莫如深,对性的知识几乎空白为零。结果便是无知、压抑、好奇和想入非非。在年轻人的心里,对于女人身体的神秘和性的渴望,犹如寻宝。
此时的“喇叭花”,红着脸,坐在板床边,交叉着双脚,两手扶着床沿,“你谈过恋爱吗?”她轻声问我。
我深吸一口烟,吐出个烟圈,“我连女人什么样都不知道。”看着眼前渐渐散开的烟雾,我回答。
“什么什么样?”她轻声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女人的身体……横的,竖的?除了想象,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低着头喃喃自语。
此刻,我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咚咚”声响,气粗脖子细,感觉心脏快从嘴里蹦出来一样,又像地底滚烫的岩浆,涌动着向上奔突……
小屋里一阵沉默。
“……今晚,”我抬头看她,“能让我看看吗?”
酒精发挥了如此的神奇作用,让我从心底里冒出了这句话,像掀开锅的蒸汽,撩人心肺。
小屋出奇地静默,静得似乎能听见墙角蚂蚁的脚步声。“喇叭花”细细的嚅嚅声,“好啊。”她让我去外间,等准备好了叫我!
我轻轻地走到外间,轻轻地关上门,轻轻地推上木柱,站在屋子中间,等着“喇叭花”的召唤。返回屋内的那一刻,眼前一幕顿觉美轮美奂,映入眼里,心里,怜惜之情油然而起,燃烧的激情不再呼唤,沸腾的血液不再奔流。此刻,此情此景,一切的羁绊……被天然的属性,自然的本能,一扫而光。“喇叭花”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双手抓着枕头,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脸,双腿弯曲,脚跟搁在床沿上。神秘的异物,突然毫无遮拦地展现,尽收眼底,无法形容。她的胴体如此地细嫩、白净;她的身体、她的腿、脚趾,如此地纤细、匀称;还有她那桃花般的、淋浴着雨露、含苞待放的、我从未见过的,世界上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神圣之物!
天地造物奇妙,神秘莫测,让人感激涕零。
我慢慢轻轻地坐下,坐在她的面前,伸手抚摸她的脚面、小腿、膝盖,她双腿往里拢着,我慢慢使劲地往外推着。她的身体慢慢地红着,延伸开来。她那急促起伏的胸脯,粉红粉红。紫红色的奶头突起,奇异至极!整个胴体红彤彤的,美妙绝伦!
“给我一次!”我像是在呼唤!
“给你一次。”她的声音沙哑。
撕心裂肺地跳动,全身的经脉汇成岩浆势不可挡地喷发。打在她的胸前、肚子和光滑的肌肤上。
“喇叭花”惊讶地看着我,撑开十指,不知所措。
我跪在床上,迷茫地,看着一动不动的她,嗫嚅着。人的本能,奇特的现象展现了!我喃喃自语,“再来一次!”她点头微笑。
“会出事吗?”我颤抖着小声问。
她抬了抬头,“我老朋友刚结束。”
“什么,刚结束……”
……
我伏在她身上,在她的帮助下,呻吟下,完成了我人生的第一次交媾。
我跳下床,看着躺着一动不动的她,血顺着腿间慢慢渗出,我吓得双腿不停地抖,低头看到自己也有水彩般的血迹。我轻轻地拍拍她的脸,她侧过身来,痛楚交织着兴奋,“没事的,我还是处女。”
我不懂什么叫处女,处女就应该出血吗?
生活中,人类最隐私的部分,讳莫如深,人类肉体的组成部分更是遥不可及,我们只是朦朦胧胧,在似懂非懂中遐想着,寻找男女之爱,宣泄我们动物般的本能。有声名狼藉的,有锒铛入狱的,我是侥幸的。幸运的我……感谢我心目中的女神,给了我一次科教书般的体验。
一九七〇年夏日,空关了一段日子的造反派家隔壁,第二排西头顶端,挨着水龙头的两间,终于有人入住。
这户入住时,引起篱笆墙胡同的阿姨们小小的波动和议论。
这七口之家走进胡同时的队伍,拉得老长。装束和随身携带的行李像支逃离战场的难民队伍。
为首的男人高高壮壮,五十岁左右。背扛两只大大的被褥包裹,旁若无人,虎视眈眈地直奔两间空房,像是来前已摸清了底细。跟在他身后是大女儿,扶着弓着腰、咳嗽不止的母亲,再后是二女儿架着奶奶……三女儿拎着两袋米面……老四挎着装了瓶瓶罐罐的竹篮子,一根绳穿在上身后背的一口锅上。
所有家当,尽数在此。
母亲和汤阿姨、唐阿姨议论,“晚上怎么睡呢?”
此户的大女儿,长得尖嘴猴腮,一嘴参差不齐的牙外露,上下嘴唇合不拢。面色暗黄,母女二人极像,只是母亲更瘦,一看状态,有病。
二女儿结实,扶着奶奶走得稳稳当当。进了胡同,两眼东张西望,见了人还笑一下,点一下头,气色不错。第二天才发现是个跛脚姑娘,跛得很厉害。
原以为出身有问题,被扫来篱笆墙胡同。看着这户男人的状态,盛气凌人,不像是我们同类。而且,几个女孩也慢慢地趾高气扬起来。挨着水龙头方便,几个轮番占着,刷锅洗碗、洗衣服,一点没有谦让的意思,品相极差!也许是自己出身好的缘故,男女老幼概不尊重,全然不顾。甚至无故骂骂咧咧,没有家教,是个惹不起的家庭。
男主人姓曹,来了没几天,竟然戴着造反队的红袖章,进进出出地走了无数次。
原来,他是上海江湾地区一家机械制造厂的工人。“文革”开始后,他的问题严重,据说,造反队都不愿带他玩。后来,也是扩充实力,壮大队伍,给了他一块红袖章。
戴上袖章后,他竟回到江苏老家,将一家老小尽数带来上海。单位容不得,不知何故,被安排到篱笆墙胡同里来。
老母年事已高,经不得这番折腾,入住不过半年,大小便失禁,寒冬腊月天去世。
妻子本来有病在身,得的是肺病晚期,日夜咳嗽不断,成日成夜倚在墙角的棉絮上。没熬过来年春天,吐血离去。
家中从大到小的四个女儿既没工作,也不上学,靠父亲负担。
自从母亲去世,四个女儿,半夜总是哭喊。大夏天,家家开着门睡觉,唯有他家,大门紧闭。
我母亲和汤阿姨、唐阿姨总在一起交头接耳地嘀咕,连山东奶奶也加入其中。
山东奶奶捅破窗户纸,说:“他们家大女儿怀孕了!肚子用布勒着,脚肿!”
整个夏天,临近十月,他们家的大女儿闭门不见踪影。
忽然半夜里,只听他家的大女儿哭喊不止。母亲急急穿上衣服,冲到他们家门前,首先发难!
母亲厉声叫道:“老曹啊!你家到底怎么回事……别做老天见不得的事情!”
汤阿姨、唐阿姨、山东奶奶,站在母亲身旁。陈叔、“高爹”、麻脸站在她们身后。
“不要伤天害理啊!”
“天打五雷轰!”
“畜生!牲口!猪!”
任凭众人如何喊叫,大门紧闭,黑灯瞎火。
第二天,母亲和两个阿姨、山东奶奶一起去了派出所。还有麻脸夫妻俩,连长脚女人也瞻前顾后地跟着去了。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派出所的意思是:联合告状,要负责任,承担后果!
母亲带头签字。
此时,麻脸夫妻俩向派出所保证,说半夜两点前后,他们守着门缝张望,见老曹夹着一个小包裹,鬼鬼祟祟地开了门,走出胡同,大约一个多小时回到家里。
长脚女人也说:“我也看见了。”
此后,派出所和单位联系,厂里派老曹到南京出差。前脚走,两个女儿被带到派出所盘问,晓之以理。
当天,在两个妹妹的催促下,大女儿和盘托出。
老曹南京出差,一去不返,被判四年。
后来,听居委会的干部悄悄告诉我母亲,因数月肚子上扎着布带,早产,夜里肚子痛得厉害,老曹自己动手接生,产下一死婴。正如麻脸夫妻所言,后半夜夹着死婴,跑到乡村,扔进河道。
后来,有心人给老曹的大女儿撮合了一门亲事。
男方心善,同意新娘带着三个妹妹一起过去。并表示,苦点没有关系,只要家庭和睦,日子慢慢会好起来的。
出嫁那天,母亲送了条毛毯。各家相扶,四个女儿哭哭啼啼,走出胡同。
在体校时,我学会了围棋和桥牌,后来跟“高爹”学会了象棋。军棋简单易学,类似于游戏类的娱乐,老少皆宜,适合不同人群,因此,最受社会大众的欢迎。闲暇之余,就地娱乐;怡情、消磨时光两相宜。
秋天来临,海边常刮风下雨。那天下午,老宦突然打着雨伞,出现在宿舍门前,笑眯眯地问我:“会下军棋吗?”
“军棋太简单了。”我奇怪地看着老宦,“没事组织比赛啊!”
老宦站在伞下,“李书记迷上军棋了,科室下个遍,没有对手,下午没事,急得直转!我说帮他去找个对手来,你能行?”老宦笑着试探着问。
我问身边的小俞:“你会吧?”
小俞瞪着眼,问:“你说呢?谁不会军棋啊!”
“这样,你先和李书记下一盘,赢了,我就不下了;输了,我再上,行吗?”
老宦忙插话,“他不行的,眼睛不好使,军棋看不住的,被人扛走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小俞说:“眼睛不好,车不让去学。棋是自学的,看得一清二楚。”小俞有委曲求全的性格,他答应先和李书记下一盘。
我俩顶着雨,跟着老宦来到办公室。李书记一见,不屑一顾地笑着说:“我以为找谁呢,半天带来两个小毛猴。”
李书记的军棋走得不错,有点门道,小俞连着输了两局。李书记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这是要练早功的……啊,每天三四点起来练布局!简单吗?啊!”说完哈哈大笑。
我发觉李书记的工兵用得好,临到残局,三个工兵仍活跃在棋盘上。小俞的两盘棋,都输在李书记的工兵上,后悔不迭。
李书记眉飞色舞,“工兵飞得他眼花缭乱,近视眼,眼前全是工兵。”
轮到我坐下,李书记揶揄道:“让你一个师长?”
我笑着:“先平走,搭搭脉。”
小俞长得斯文,显得比我有学问,如今败在了李书记的手里。李书记更没把我放在眼里。第一盘,平局和棋。他是领导,欲擒故纵,要比单刀直入曲折、好看,何况科室的大小干部十多人围成一圈看热闹。老孔自告奋勇当裁判。
第二盘,下到残局,旗鼓相当,难分高下。李书记的司令被炸,军旗翻开,还剩军长、旅长、仨工兵,实力不凡。我是旅长、两个排长和一个工兵。旅长守在军旗上方的营里,两个排长左右挡在前方,犹如司令,李书记的棋不好走。我用排长权当司令挡他的军长和旅长,故意露出破绽,让他工兵飞了我右侧下方的地雷,上方营里的旅长吃他工兵,一排长在左侧,故意喃喃自语、摇头:“完了。”李书记果断地用军长吃我的旅长,他的判断是我的司令在左侧,顾不过来,慢一步。吃了旅长,大门洞开,军长有恃无恐,他笑了起来,“哪有小旅长挡军长的道!”
李书记笑得太早,第二局棋,我故意将司令埋在地雷下边。从一开始,便用一排长权当司令,狐假虎威。地雷被工兵一飞,军长吃了旅长,他万没想到,此时的军长已掉入万劫不复之地的陷阱。我不露声色地将司令和军长一摞,交给坐在一边的老孔,并抬头看着天花板,纹丝不动。老孔抓着棋,看着李书记笑。边上有手快的,抢过司令摊在桌上,大家惊奇,大笑不止。老孔看着半天不说话的李书记,“我们宿舍是有人才的。”李书记也忍不住笑了!他的军长躲了半天,躲来躲去,躲的是个排长,司令出现在最不该出现的地方。
“你头抬那么高干什么?上面有棋啊?”李书记忍不住笑地问。
“不敢看你。”我笑着回答。
李书记看着边上笑着的人们,“这小东西是厉害啊。”说着,想想,笑个不停。
李书记是个狠角色,会治人,曾经造过反。那个年代,他上上下下地又当了车队一把手。他和宦队长不同,不会和我接触。几年来,我和小俞被他压在最底层,和他不无关系。他是一把手,火气大,嘴大,阶级斗争观念强,他说了算,车队大小事务,他一人大权在握。
当他被出其不意地输了棋后,他不由自主地笑得那么情不自禁,毫无掩饰。我想,领导也好,成年人也好,都会在生活、工作中流露童真的一面。人该有的音容笑貌,还应该有。
我和小俞在工作上的不公正待遇,怨谁呢?向谁愤懑不平呢?只能无奈地面对潮流。
我出身不好,但并非不可造就,我们也有对前途追求的欲望和期待。
成就这种欲望是需要社会的公平和正义。
卢梭的《社会契约论》有句名言,“最强有力的人物,也不能强大到永远做主宰。”车队的“猪头”不是吗?连队的李书记哪天也是!
社会现象让我麻木、疲惫,像是被现实这把钝刀给阉割了。然而当你麻木不仁,什么都不想的时候,惊喜又会突然地从天而降。
老宦把我叫到办公室,通知我去上海学医。
他慢条斯理地说:“机会来了,有七个名额,每个车队抽调一个青年,先去铁路医院学习两年,再回厂部医务室当医生。我和老李商量,他去上海开会,临走时,特意关照你,不要火气大。”
这个如雷轰顶的消息,并没有激起我的渴望,我心不在焉地问老宦,“那……小俞呢?”
“以后总是有机会的嘛,你先管好自己!”
我万分地感激队长和书记给我这样的机会。我回到宿舍,小俞沮丧地问我:“是不是要走了?”
我仅点点头,没有回答小俞的问话。此时他的心情我最能体会,当机会一次一次地降临不到自己头上时,只能无语地默默忍受。
半晌,小俞自言自语:“妈的,眼睛不好,号号脉,开个方子都不行吗?”小俞没有父亲,真不知是眼睛不好,还是出身不好。
那晚,老孔没再要求我讲故事,大家你一句,他一句的祝贺。老周笑着说:“以后回上海,有事开个病假没有问题了。”
我辗转反侧,没有睡好。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办公室。办公室里,李书记和宦队长听着我说的话,老宦只顾低头抽他的水烟,李书记突地站起身来,“这不是你说了算的,害你啊?这么随便,你哪有这个权利,啊?你回宿舍去!”
回到宿舍,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小俞,“我说了不去,让你去。”
小俞惊讶地看着我。
下午,洪医生和“喇叭花”把我叫到医务室,两人喋喋不休地你一句、他一句地轮番责怪我。
我很清楚,这不是我想要的工作,我干不好。我心里烦躁自己做的这个决定,正如洪医生所说:“别人做梦也想不出来的,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放弃啦?以后怎么办啊。”
这一页,算是被自己翻过去了。是福是祸我不知道,但我不后悔。
小俞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和他在海堤上坐了很久。杭州湾的海水轻轻地拍打着海堤发出“哗哗”的节奏,星星点缀着夜空直到远处的海平面,月亮在眼前。
小俞告诉我,“他父亲是名工厂的消防员,被打成反革命,不服,自杀了。”
我说:“去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连着两天,半夜一点,被派出所敲门查户口。尼克松访华,跟我家户口有关系吗?”
在海堤上站起身来,小俞紧紧地拥抱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