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铁窗的缝隙里,洒进来几星疏淡的月光。白日的闷热,终于消退了。关押在筒子号里的政治犯们,慢慢地收住了话头,沉入到睡乡之中,能听到屋外的蝉鸣,能听到难友们甜甜的鼾声……
牢房里的气氛,正发生着转折性的变化,人们的情绪,显然在逐渐好起来。
在这里吃官司的人,都是因了叛徒的告密而被逮捕和拘押起来的。对于叛徒,大家都有着极大的仇恨。但是在敌人的各种花招面前,有不少人退却了,消沉了,有的甚至产生了恶念,或者想去死,或者也想咬一批人进来……
就在这时候,詹英他们抓住古易达又被出卖这件事,一鼓动,牢房里很快发生了波动。人们热烈地争论着,连那些无精打采、唉声叹气的人也给震醒了:
“妈的,这还能说话吗?放一个屁,都有人想去邀功嘛!”
“好啊,蹲了大牢,还想着拿别人的命来换自己的狗命,这不黑了肚肠了吗?!”
没有人敢于出来为叛徒们辩护,有些态度暧昧的人,原来还可以装睡,现在让大伙儿一轰,也露了面目,显得孤立了……
争论最热烈的,还是詹英他们这个屋子里的人。
听了尹坚和敌人斗争的事迹,又看到詹英的豪爽举动,牢房里的青年们,顿时受到了一种极大的鼓舞。热血又开始在胸腔里奔涌,理想的灯塔又在他们的眼前晃动。这灯塔,曾经被一阵狂风暴雨给遮没过。在他们的幻想里,一时就以为它不再存在,就觉得他们所乘坐的船只,被一阵一阵的恶浪给打翻了,击沉了,他们溺在滚滚的浊浪里,一口一口地倒咽着那苦涩的海水而得不到一点救助。于是他们就被一片恐怖的阴云所笼罩,而那种幻想中的恐怖,实在要比现实的恐怖更为可怕,压得他们委顿无力甚至陷入绝望的泥淖之中……就在这种时候,终于有了铁骨铮铮的共产党员,他们正像强烈的电光划破了黑暗的乌云一般,在这阴森、恐怖与绝望所笼罩的暗夜里,发出了耀眼的光芒……他们也正在遭受着惨无人道的折磨,但是他们是怎样地挺起坚强的胸膛来,去迎击那折磨、那打击的呀!是的,他们在做着猛烈的搏斗,但还要伸出有力的手掌,把散落在水里的人们拽起来,集拢来,共同堵塞漏洞,排除积水……虽然这腥风血雨还远远没有过去,虽然这只颠荡的船还得遭受多少风波尚在不可知之列,但他们却显示着那样充分的信心和充沛的力量,一个崇高的信念在他们的心田里牢牢扎根,他们一定要把大船撑到彼岸……难道一个许身于革命的青年不正该是如此的吗?难道一旦遭遇了风浪,就去悔恨自己的出发航行吗?难道竟然能够埋葬了那理想和信念,而把责任推诿到暗礁的可恶和气象的恶劣上面去吗?
詹英和青年们的谈话一步步地深入。在这些谈话里,青年们觉出了严峻、温暖与指靠。老詹并没有,也不可能指给他们一条轻便可行的捷径,却指出了必须通过的险恶的关口,那正是他自己也无可避免地要通过的。他知道青年人所怕的并不是艰难和危险,他们所最怕的是孤独:没有指引,没有同伴,没有声援。而只要他们确认了什么是唯一可能的道路,并且在这条路上还决不孤单的时候,那就即使是面临着充满死亡威胁的悬崖绝壁,也总有那些勇敢的人们要去攀登的,这就是青年啊!
詹英自己也还是青年,他很摸得着这些青年人的特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灰心丧气,一会儿却又笑语风生……虽然他远比他们有经验,听得出在他们的话里还有那种虚夸,不踏实以至于相互间的疑忌,但他不给他们的热情泼冷水,他让那些谈话自由地发展下去,时不时插几句话,稳定这些年轻伙伴的信念……
是的,气氛在不断好转,情绪在逐日上升……正因为此,詹英睡不好觉。他不敢翻身,怕惊醒了身边的一位叫邓天池的难友,就把眼睛眯起来,让那稀疏的光点洒在脸上,身上……
其实,邓天池也没有睡着。
连日来,他陷入了一种极度的迷乱之中。一切都是由前几天的一次过堂引起的。在那以前,他是一个热情爽朗的小伙子。坐牢并没有引起他的恐惧,相反,倒还有几分的好奇呢!可是,从那次过堂以后,他突然间垮了下来。他再也没兴趣说说笑笑。脸色蜡黄,眼窝深深地塌陷下去,原来的一头黑发里,竟掺杂进去不少的白丝。他像被人抽了筋似的,回到牢房里,一头倒在铺上,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就连放风的时候,他也懒得起来,眼看着是在等候死神降临了……开始一两天,还有人问候一声,后来见他眼皮都懒得撩动一下,也就不再理睬他,只等得一咽气,喊看守来收尸……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因为什么,他又一句话也不说。开始人们以为他叛变了,后来见看守们对他也不太客气,又没有住到优待室里去,也就不好怀疑什么。看来,邓天池已经横下心来要离开这个世界,那就让他走吧!对于一些人来讲,死亡也许是一种最好的解脱呢……
邓天池有苦说不出来。他极度虚弱,神思恍惚,牢房里的人们在说些什么,他早已无心去听,也早已听不见了。一个个噩梦向他袭来,宛如尖利的匕首,在他心窝里翻搅个不休……一会儿,是一群青面獠牙的魔鬼,张开血盆大口,向他疯狂地扑了过来;一会儿,又是一个妖艳的女人,露出那样的一种媚态,朝着他招手……每到那时候,他就紧紧地咬住干裂的嘴唇,攥住无力的拳头,浑身抽搐,眼里的泪水和唇上的鲜血,合了起来往肚里流去!
“啊啊!难道死也这么难吗?”他在心里呼唤,“老天,你就让我死吧!我实在受不了这种耻辱,我实在受不了哇!”
……邓天池出身于书香门第。他父亲是个教书先生,虽然穷愁潦倒,却是一肚子好学问,极重礼义廉耻。他读到初级中学时,因为家里困难,曾一度辍学在家挑耧种菜,为继续升学积攒费用。后来在大姐的资助下,考入一所师范学校里学习。他自幼聪明,又从小接受了父亲“勤能补拙,俭以养廉”的家训,学习成绩优良,极受先生和学友们的推崇。
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之后,中华民族陷入一片恐怖之中。就在那时候,一位极有影响的共产党领导人,经他的大姐引荐,来到他家避难隐居。
年轻的邓天池,从那位领导人口里,接受了共产主义思想的启蒙教育。一方面,他对国民党的黑暗统治极为不满,热切盼望投入到革命洪流中去;另一方面,他又充满幻想,编织过无数绮丽的幻梦。他渴望成为英雄,成为像陈涉吴广,像屈原杜甫,像文天祥,像郑成功……那样的伟人,或揭竿而起,或慷慨悲歌,或血荐轩辕,或战死疆场……
他再也不满足原有的那块小天地了。邓天池怀着一腔激情,弃学北上,到了北平。他结识了山西旅京学生中的共产党员,还参加了他们组织的鏖尔读书会。后来,在考进宏达学院后,他结识了端庄善良,才情横溢的戚焕仙……
哦,那过去了的难忘的岁月呀!戚焕仙曾经是那样地爱恋着他,他们曾经肩并肩,手挽手,那样亲密地从事着一种壮丽的事业!他们一起参加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一起和同志们编辑出版《崛起》,一起写了那么多热情澎湃的诗篇,一起走上街头,散发传单,振臂高呼……
邓天池和戚焕仙正是在散发传单时被捕的。就是在囚车上,戚焕仙都在用眼睛勉励他……那眼神,只有他邓天池才能读懂呀!
正是由于有了那眼神,那勉励,他邓天池才不把坐牢当作一回事!他照样吃,照样喝,照样说,照样笑!有什么了不起呢?审问吗?拒绝回答!拷打吗?眼皮不眨!无非是一死罢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邓天池把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他思着恋着的戚焕仙会叛变,会堕落。那个无耻的女人呀!
……他亲眼看见了!悲剧就在于此!谁也解救不了他!谁也救不了哇!
那天过堂,好生的奇怪呀!他照例顶住了法官的质问,那法官却破例地没有拍惊堂木,没有吩咐动刑。就在那时候,那个南京来的鼠头鼠脑的吴仁维,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
“年轻人,事要三思。你要好好想想,这样硬顶下去,于你有什么好处呢?”
邓天池心里兀自好笑。这些鬼花招,实在不新鲜了。
“你真的不说?”
邓天池眼睛望着窗户,心里默诵着:
天地有正气,
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
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
沛乎塞苍冥。
吴仁维并不恼火,又慢悠悠地说道:
“给你三分钟时间,你好好考虑一下。”
邓天池把头一仰,继续默诵:
时穷节乃见,
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
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
在汉武使节——
“好吧,”吴仁维干笑两声,“那就不好客气了!来人,把戚焕仙带上来!”
邓天池的心“呼”的一声蹦到喉咙口上!他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
“她变成什么样儿了?”邓天池想:“也戴了脚镣吗?也动刑了吗?哦,伟大的女性呀,为了中华民族的解放,你受苦了呀!”
他没有听见脚镣声,倒是先响起一阵“橐橐”的皮鞋声,接着便是“咯咯咯”地一串笑。有个男人粗声粗气地说:
“焕仙,今儿晚上轮到我了!我备了好饭好酒等着你……”
“嘻嘻,讨厌!”
便听见了拉拉扯扯的声音,便听见了嘴唇碰在脸蛋上,“叭”的一声响……
“怎么样,年轻人?”吴仁维鼻子里哼了几声,“这姑娘不错嘛,昨儿晚上还陪我跳了几场舞。人家想得开,这不就没事了吗?你只要招供了,只要在报纸上写一篇文章,你还可以带着焕仙出去嘛!怎么样,还要把她带进来见见面吗?”
邓天池呆了!傻了!他像是泥塑就的,一点知觉也没有了……
……那就是戚焕仙吗?那就是曾和他肩并肩、手挽手的戚焕仙吗?那就是曾经抿了嘴,笑微微地望着他的戚焕仙吗?他在梦中千百回地梦见她,他曾经用那样虔诚的语调,向同牢的难友们讲他的戚焕仙,到头来,原来是这样的一场噩梦!
……眼泪又涌了出来,邓天池轻轻地呻吟着……
“小邓,小邓!”
隐约间,听见有人喊他。邓天池微微睁开眼,见是睡在身边的老詹,便又把眼睛闭了。
“小邓,你哪儿不舒服?”詹英悄声喊道,“小邓,你要不舒服,千万要告诉我一声。”说着,便把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放在邓天池的额头上。
邓天池心里很有点不安了。
下午,牢房里的人们,又在谈论什么尹坚、古易达,他压根儿不愿意听他们谈话,却偏偏时不时有话传到他的耳朵里来——
他听得人们在说:
“……有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就好了……”
“孙悟空还燎了几根猴毛呢……”
牢房里闷热得很。毒花花的太阳无情地烤晒着铁皮屋顶。狭小的铁窗缝里,吹不进来一点风。牢房的地是潮湿的,邓天池连续躺了好几天,只觉得脊背像是已经腐烂了似的,溢出来又酸又臭的味道。他大张着口喘气,实在管不了什么孙猴子,芭蕉扇……恍惚间,他突然听见有人说:
“可不是嘛,革命又不是吊着爱人的膀子逛马路,那也叫革命呀?”
“有人就是他妈的儿女情长,一遇了风险,先就想到了老婆孩子……这种人,十有八九得当叛徒……”
邓天池脑子里“嗡”地一声,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过来,只见身旁围了一堆人。有的帮他翻身,有的为他扇风,还有人握着他的手,一连声地喊“小邓”……他觉得眼眶发热,嘴里却是甜滋滋地。细一瞅,见新进来的詹英正端了一个小碗,把一小勺东西喂进他嘴里来,霎时间,他觉得又甜又凉,细细地品品,他知道那是冰淇淋……
到了晚上,詹英又给他替换了衣服——那真是奇迹一般!进牢几个月了,由于有脚镣卡着,谁也没法脱下裤子来。偏偏詹英就有办法,他笑着招呼人们:
“来来来,我教给大家个法儿吧。”
边说着,就边教大家:“这也不难,你看,先把这只脚退出来,把这条裤腿从环里撤出去,再纫进这个环里,再把这只脚也退出来,两条裤腿并在一起抽出,这不就成了?”
这件简单的事,引起人们很大的兴趣,都试着要学。有一个人先会了,却又说:“这脱下来了又怎么穿呀?”
老詹笑着说:“既然能脱下来,就要教你穿上嘛……”说着他把两条裤脚一并,先穿上一只,撤出一条,纫到另一个环里,这只脚又穿上了,话一停裤子也穿好了。
青年们看他穿得那样熟练,都乐了。
邓天池听着这笑声,看着老詹那豁达开朗的神态,仿佛凝固了的血液又开始慢慢流动,早已是熄灭了的某种欲望,又悄悄地在心底悠然萌动起来……
睡觉的时候,詹英硬要小邓睡在他的铺位上,自己却要搬到地铺上去。邓天池实在过意不去,再三摆手,詹英就挟了铺盖卷,睡到他的身边来……
这时,詹英把手从小邓的额头上抽回来,又轻轻地握住他的手,邓天池心里一热,紧紧地攥住那只温暖的手掌动情地叫了一声:
“大哥!”
等到他们入睡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