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这是一种多么圣洁的称呼哪!
古往今来,为了使自己的民族国家走向繁荣昌盛,多少仁人志士,集结起来,向腐朽,向邪恶,向愚昧,向一切恶势力进行了殊死的搏斗。共同的奋斗目标把他们紧紧地联合在一起,没有妥协,没有退让,抛却了荣禄,舍弃了家室……
一批批人倒下去了,鲜血染红了山川河谷,可是那高风亮节,那壮志豪情,那浩然正气,那义无反顾的无畏精神,却像火种一样,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了……于是就有了又一批志同道合的英雄豪杰,于是就有了新的搏击奋战……
同志。这圣洁的称呼哟!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古老的中华民族的夜空里,升起来一颗璀璨的明星。从一千九百二十一年七月一日那天起,中国共产党就把自己民族的精英集合起来了……有了那么多的同志,为着共产主义而奋斗!
就在此时,我们无数的同志,正冒着枪林弹雨,在突破国民党的“围剿”,为了使我们的后人过上幸福甜蜜的日子,他们挺起胸脯来,迎着炮火冲过去了……
就是在此时,我们的顾亦雄同志,正率领着赤卫队员们,奔波在沟谷山野里打土豪,分田地,忙着建立自己的政权。他们风餐露宿,茹苦含辛,也是为了实现那个辉煌无比的目标呀!
同志,同志,此时此刻,当詹英被囚禁在牢笼里的时候,他是多么渴望见到自己的同志呀!是的,我们的党正在渡过最艰难的时刻,正在经受着最严酷的考验……她毕竟才刚刚走过了十个年头,正在唤醒民众,正在选择自己的战士,甚至——正在选择自己的领袖。多少人经受不了这艰难,这考验,或者落荒而逃,或者屈膝投降……但是,我们的党终究在成长壮大,擎起了无数的火把,使黑暗的祖国见到了光明……也正由于此,同志就显得更加珍贵,更加可爱……
啊,同志,圣洁的称呼呀!
当你在暗夜里行走,当你在悬崖上攀登,当你在泥泞中跋涉,当你在岔口前行……这时候,突然间来了自己的同志,他就站在你的身旁,他伸过来温暖的双手……那时候,你的心情该是怎样的激动呀!
同志的心合着一个节拍跳动,同志的臂膀挽在一起……那么,还有什么邪恶不能粉碎,还有什么艰难不能渡过;那么,大家就可以一起来掀翻人肉筵席,就可以一起来打碎牢笼,就可以一起来推动沉重的时代车轮往前去,往前去……
詹英正是怀着这样的一种激动心情,回到牢房里的。
他正想和难友们谈谈,想引起他们的兴致,逗起他们的话头来,不妨一个值班的看守走进来,低声问道:
“哪一位是詹英詹先生?就是您吗?”
“是的。”詹英说着,把这看守打量了一番,觉得该有些来历。
看守也把他打量了一下,连连地点了几下头,仿佛有什么事情似的。然后自己介绍说,他姓谭,和九中队的钱看守是好朋友:
“老钱过来送案时对我说,詹先生是位通情达理钢骨义气的好汉,叫我和詹先生结识结识。”
“谢谢你。”詹英说,“来到这里,就要麻烦你多关照了。”
“好说,好说。”那姓谭的也谦虚了一下。
老詹觉得这样太拘束不行,就说:
“既是老钱的朋友,咱们以后就都不要客气了,你也不要叫我詹先生,你就叫我老詹,我就叫你老谭,这样好不好?”
“好呀,”谭看守很高兴,“越是有内囊的人,越是不要架子!”
这样说着,他也就自在得多了。
“詹先生——老詹呀,”他向屋里努了努嘴,“在这儿说话可要小心些,这些人可是都很不把稳的呢,不是些好人。”
詹英正想把这种局面打开呢,谭看守却给封锁了一下,于是就赶忙说:“老谭呀,世界上总是好人占多数,坏蛋占少数;坏蛋你不怕他一时得势,终究他会垮台的;好人总是受人敬重,坏蛋孬种总是被人唾骂,谁也瞧不起。”
“这你说着了呀。”姓谭的说,“就说我们这一行吧,总算是一行吃造孽饭的了,可也并不全是恶人,我们也是敬重那些英雄好汉,瞧不起那些坏蛋和孬种的。像你呀,像人家尹坚尹先生呀,我们就是从心眼儿里敬重的。”
老詹心里一动,有意把这个话题展开,他问:
“你听说尹坚是一位好汉吗?”
“嗨,老詹呀,我要是听说的,我还不一定相信呢。”
“那你看见来着?”
“是嘛。”谭看守把胸脯一拍,“那天过堂,我正好值班,可不我就亲自看见了。果然人家称得起一条好汉!”
“好呀,老谭那你给咱们学一学。”老詹看见屋里蒙头大睡的人也醒了,就这样说。
“不行呀,”谭看守摇摇头,“人家那么大的肚才,那么大的学问,怎么学得来呀!”
“怕什么,咱们又不是考秀才。”老詹给他鼓气。
谭看守有点活动的意思了,可又笑了笑,摇摇头停住了。老詹笑着催他说:
“你看这牢筒里多热多闷,咱们听听学学嘛,你是怕我笑你?还是怕我告你?”
谭看守被他这么一激,就向前后看了看,对老詹说:“那你就看着呀,老詹……”说着,他把腰板直了直,做出个端庄的姿势来。
老詹这里也把腰板直了直,说道:“一看你这个姿势,我就懂得这是尹坚来了。”
谭看守用一种压低了的显然很是威严的声音学说道:“我是共产党员……”
这人还真是块材料。他把尹坚在过堂时的音容笑貌模拟得绘声绘色,詹英大为感动了。
牢房里的沉闷气氛骤然消退。那些无精打采的人,都屏了声息,有的人涨红了脸,把拳头攥得紧紧地。那些刚醒过来的人,都挺直了腰板,有的还迅速穿好了衣服,围到谭看守身边。谭看守见有这么多人听他说话,越发来了精神:
“好一个尹先生,他说叛徒和伤寒虱子一样,提起来都让人恶心哩!他把我们那些长官们,骂成……苍蝇和蚊子,他说:‘反动派一定要灭亡,共产主义一定要胜利’……”
一股热浪在詹英胸腔里翻滚!他没有想到,会从谭看守嘴里听到尹坚同志的真实消息,他也没有想到,沉闷的牢房里,会来了这么一位出色的教员。这是一次多么难得,多么宝贵的机会呀!如果要是老古老徐他们听到了,大家会紧紧地抱在一起……
这时,只听谭看守又说道:
“尹先生这不是讲完了吗?堂上好他娘一阵子乱。南京来的那人,吩咐下去动刑。其实不用他吩咐,那尹先生倒好像早已料着了。他一讲完,竟然笑着问南京那人:‘你们动刑的地方在哪里?’瞧瞧!他倒好像是钢筋铁骨做成的!他说,‘我一句话也不讲了’,果然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讲过一句话!人都打成了那个样子,连我们都替他着急,心里说,你就哼哼几声吧,哼几声,疼痛不就减轻点吗?他倒好,咬紧了牙关不吭一声……”
说着,谭看守的眼圈红了,只听得牢房里一片唏嘘……
“我这人眼软,”谭看守不好意思地说,“可是我实在佩服人家。真是看看人家那股气派,那份口才,那一肚子学问,那种胆量和骨气,觉得自家这样活一辈子也真他娘的窝囊!共产党真有人才呀!老詹兄弟,不是我说,你们那个党,可真是这样的!”
他把手放在身后边,朝詹英悄悄地竖起一根大拇指。
詹英接过他的话来,缓缓说道:
“听你老兄弟这么一说,人家尹先生也真是一条好汉!人嘛,总得要有骨头;没有骨头,可不就成了苍蝇蚊子了……”
这样一答一对,正谈得热火,只听外面一声吆喊:
“提桂其明!”
詹英一愣怔,觉得这个名字好熟。细一盘算,才想起来老古提到过这个名字。于是一边听谭看守聊,一边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一会儿,看见一个矮个子从门外面垂头丧气地走过去了,老詹问谭看守:
“这个人怎么样呢?”
“谁知道呢?”谭看守说,“看那松包劲儿,不像个有骨气的人吧。”
老詹继续着刚才中断了的谈话,说道:
“……打官司嘛,像人家尹坚这样的共产党员,不连带任何人,任何机关,我是就是,堂堂正正,为主义信仰而牺牲,人人敬佩;你要是没骨气,打一场官司,胡咬下一大堆,把别人推到河里,自己倒想往岸上跳,将来传开去,连亲朋好友也知道你是个孬种,不敢接近你了,你还怎么有脸活下去呀!人是社会动物,总要活在社会上的……”
一面这样谈着,一面却等着那个桂其明过堂的结果。老一阵不见回来,老詹想:坏了,这家伙可能下了软蛋,告密了。
果然一时就听一迭连声地喊;
“古易达!提古易达!”
老古从牢房里出来,拖着脚镣,昂着头走了过去。
屋里人们的注意力也都转移到这里了。这屋子离那个临时提讯的屋子相当近,隐隐约约能听见暴怒的吆喝声和打人声:
“你到了这里还要宣传哪!你还要做政治报告呀!”打一阵,问一阵。
一会儿,一个看守搀扶着老古回来了。老古被打得一瘸一拐,还被带上了两副刑具。
他一边艰难地往前走着,一边嚷道:
“根本没有的事情嘛!叫我承认什么?真是岂有此理!”
老詹愤然不平地大声说道:
“没见过这样的糟害人!”说着,就从身边掏出钱来,递给谭看守,“老谭,麻烦你,给这位难友去买点黄表和烧酒,让他擦洗擦洗,敷一敷,舒舒那瘀血。”
谭看守和另一个看守招呼了一声,跑了出去。
不多一会儿,黄表和烧酒递到了老古的屋里。
谭看守回到这里交代了,并说道:
“你这个人真是义气呀!”
老詹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打官司,吃苦头,就得互相帮扶着些。”
同屋的难友,显然被感动了。
老詹又向谭看守问些别的情况,谭看守就他所知道的,都向老詹谈了。临换班的时候,老詹把方才找回来的零钱往谭看守手里悄悄一塞,让他去喝杯冰淇淋。谭看守怎么也不要,说道:“老詹,我可不是为了这个呀!”老詹说:“我知道,我要那样想你或是你要那样想我,就都不够朋友了。”谭看守看老詹说得这样恳切,就就着老詹的手,随便拿了两张,赶快跑开了。
到了下午放风的时候,徐彦搀扶着古易达走到院里,就有些人围上来,问问伤势,问问情况的。
詹英也从人丛中挤过去,当作一个先前并不认识的人,问道:
“怎么样啊,难友?”
“一个姓桂的说我宣传他了,就打着让我承认。”老古说,“根本没有的事嘛!你打你的官司,我打我的官司,是我把你宣传进来的吗?捏造嘛!”
“这叫怎么讲啊?”老詹公然地骂开了:“活人眼里舒拳头嘛!当着你的面,就拿着小刀子活活地剥你的肉吃!这叫他妈的什么人?禽兽也不如!我看那些坏蛋会落个什么好下场!”
他看见人多了,敌人会来干涉了,就说:
“起来慢慢走动走动吧,难友,不然又说你在这儿宣传了。妈的,把人打成这个样儿,还说你宣传呢,是谁在宣传呀?”
他又仰一仰头,招呼老徐:“那位难友,咱们扶架着他转悠转悠吧,瘀住了血可不是好事。官司总还得打,咱们打官司打个直骨,打到什么地步,也不能拿人家的皮肉和生命换咱自己的。”
他和老徐搀架着老古走开了。
剩下他们自己的时候,老古悔恨地说:
“没有及时听你们的话,给那个小子出卖了,老徐又该骂我了。”
老徐动情地说:“快不要说那个话了,我的哥呀,打在你身上,如同打在我身上一样的疼哩!”
老詹对老古说:“也看怎么说,坏事常变好事。你这一来,给咱们顶住狗日的了,这就是一个胜利,一个很大的胜利。我看人们的情绪也逐渐在起变化了;咱们的力量也逐步地往一起聚拢了:你,我,老徐,还有林陶,你不是和他躺在一起吗?你就可以串通他……”
老徐担心地问:“那样可以吗?”
老詹笑笑说:“保险可以,不要因为挨了一次蛇咬,连绳子也怕了。我都搞清了,我来之前还和他接过一次头呢,那是位好同志。”
“那和他在一起的那位姓何的呢?”老古问。
“支持他!”老詹说,“逐步改变他的观点。很有可能把他争取到我们一边来,同我们站在一起,尤其是林陶和他这种关系。”
“好呀,”老古说,“我们的人多了,力量就更大了。”
老詹说:“我还没有告诉你们更好的消息呢,要不你们先猜猜。”
“你快说吧,不要让我们发急!”老古先自急了。
“我们一次伟大的胜利,敌人一次灭顶的失败……”
“你不用作序文了,直截了当地快说吧。”徐彦也急了。
“一点不算序文,真是这样的呢。”老詹故意抖开:“敌人还想把他们这次可耻的失败包藏住呢,终于纸包不住火,烧出来了,我们就要让这把火烧得更旺更红,照得更明亮……”
老古一双细秀的眼笑得眯缝了:“都是老徐的过,你不让作序文,序文就更长了,那就作下去吧。”
老詹看见老古乐了,这才笑着说道:
“我告诉你们,尹坚同志在法庭上给敌人上了一大课,把敌人的内部给烧乱了。有的给烧得三魂不着六魄,有的隔岸观火暗暗称心,有的却对我们的党和我们党员坚贞不屈的气魄,佩服得五体投地,形势很好哩!”
老徐和老古都惊喜得不得了,还要问问详细的情形。老詹就把谭看守学的话和知道的情节都告诉了他们。“谭看守还说,老尹骂到叛徒是伤寒虱子的时候,他看见在场的那些家伙,连他自己,都觉得身上怪痒痒的,又不好用手去抓,他看了只想笑又不敢笑……可是出尽丑了。”
三个人乐得不住地笑。老徐说:“怪不得这群鬼们放出风来诬蔑我们的好同志呢,也够毒辣了的呀。”
老古说:“不只如此,他还想借此增加我的困惑,挑拨我们的团结,瓦解我们的士气呢。”
詹英笑着说:“我们来商量一下,今后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