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鸡鸣起舞时,南冠胞与旧相知,童心老去未曾改,可唱新风慷慨词!
思往事,乱如丝,前尘来路恍迷痴,欲寻剑气冲霄迹,蝶梦还追草上飞。
——《鹧鸪天》(作者题记)
一九三一年五月间。
北平市纷纷扰扰的街道上,走着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人。
这人大约二十三四岁。穿一条竹布长衫,戴一顶窄边遮阳草帽,脚上着一双白帆布胶底系带便鞋。瘦长条的个子,微微高仰的头,有着一副安稳的眼神,看上去风度潇洒,仪态从容,很像是一位饱学的青年学者。
经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大商店和一些大呼小叫的小摊贩,他都要停停脚,似乎还有兴趣研究一番似的,但也没有搅混进去。
傍晚的炎热还没有消退。当他踱到一个相面摊子跟前的时候,那个面团般的相面主人,正袒露着一个大肚子,坐在一把被撑得满腾腾的竹圈椅子上打盹,紧挨不远,一个瘦骨伶仃的卖卦先生,赶过来向他打招呼:
“先生,占一卦吧。看您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直耳垂,眼风不露,久后必成大器;只是眼下印堂不亮,眉宇间隐隐有一道晦气。在下不才,为您破除破除……”
这青年学者心里好笑,嘴里却不得罪他:
“谢谢你,我自己来破除吧。”
一面说,一面点头笑笑,离开卦摊。
这时候,在前面不远处一条巷口上,出现了一个怀抱娃娃的小姑娘,小姑娘穿一件粉底蓝条的花格子布衫。紫檀色的圆圆的脸,看得出她蓬勃的生命力,正在一天天向着青年期飞跃地发展了。不能说她很美,但她伶俐俊俏,特别是那一双山猫似的眼睛,随着两条齐肩的小辫子左右一甩,就仿佛把她所要看的一切,一件也不拉地摄入她眼仁里去了。
在离巷口几步远的一块空地上,小姑娘把那个小娃娃放在巷口的一边,自己又迅速地退到巷口的这一边,“哎,哎、哎”地教那个小娃娃学走路。
“来、来、来,走、走、走。”
小娃娃摇晃着那两条肉乎乎的短腿蹒跚着,她就拨浪鼓似的甩着那两条小辫吱吱咯咯地笑。
他们玩得那样出神和专注。她绝不用手去扶他,却像手里拉着一条线,在牵引着那孩子。这条无形的线还像一条警戒线,进巷子的人都要经过他们那儿。
青年学者朝着这个方向走来,温和地问道:
“可以过去吗?”
“可以,可以,先生,过去吧,过去吧。”她并不看那青年一眼,又在那里有意无意地吆喊着:“走,走,走。”
青年慢慢地通过这条“封锁线”,穿入那条巷子里。
在一个半大不小的半旧了的朱红油漆门口,一位面带笑容的中年妇人,放下手里的针线笸箩,不言不语地招呼他进去。
当他们跨进屋里时,壁上的挂钟正好清脆地敲了七下。
约会的时间到了。
“詹先生,你的时间真准当呀。”妇人说着,就从一个茶几上端过一套壶碗,动手斟那已经沏好了的茶。
被称为詹先生的青年,连忙按住茶碗,急切地问道:
“黎先生还没有来?”
“还没有。”妇人会意,十分利索地倒好茶,“他一来,我就招呼他进来。”说着,轻轻点个头,退出去了。
詹先生摘掉帽子,不由得又抬头望一眼墙上的挂钟,心里委实有几分焦急。
他额头很高,两只眼睛像秋水般明澈。他在地下来回踱步,步子急切而果决,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方才在街上时那种悠悠然的学者风度没有了,眼里那一层薄薄的朦胧的雾气消失了。他微微皱着眉头,不时瞟一眼挂钟,期待着即将到来的一次重要会晤,他叫詹英。是中共顺直省委的军委[1]委员。
有多少问题需要和省委的同志认真地讨论呀……詹英刚从阜平考察回来。那里的农民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受尽了苦难的农民兄弟,举起了长矛大刀,把土豪劣绅打得落花流水。他们有了自己的武装,建立起自己的政权,各项工作是很令人满意的……
想到在阜平时那些激动人心的日子,詹英不由得想到了阜平农会的领导人顾亦雄。
那真是一个热情勇敢的好同志。他很年轻,也很能干。圆乎乎的脸上,还能看见一层淡黄的茸毛哩……头上箍一条白毛巾,一举胳膊,一溜鼓鼓的腱子肉。尤其使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两道剑眉下面,那眼如同两泓清泉一般,流出来睿智,流出来机警……詹英在那里的时候,顾亦雄成天揉着他,一会儿问问这,一会儿问问那,仿佛把无数的难题都积攒起来,单等着詹英解答似的。他有那么多的好主意,一经决定了,立即动手。哪里做得不妥当,随干随改。要干起来,那真是把性命也拼将出去了。跟这样的同志在一起,真使人感到英气勃发,任天大的艰难也不在话下……
自然,詹英也有点担心。他害怕小顾那种过分的热情会造成一时的疏忽……革命的道路是漫长的,我们已经损失了无数的同志……他曾暗示过顾亦雄,但又实在舍不得挫折他那种一往无前的锐气……
詹英走的时候,顾亦雄背着人,咬住嘴唇,很是抽抽搭搭了一阵子。他送他走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十里之外,要不是詹英再三劝阻,许是要把他送到北平哩!
哦,那情!那景!那使人难忘的火热的日子……
一踏进北平,气氛就完全两样了。当局在大肆搜捕共产党员和党的同情者……这里是一片白色恐怖。几个月之前,顺直省委遭到毁灭性的破坏,省委负责人齐远山、徐彦、柳贞等一大批同志被捕入狱,既不知道关在哪里,也不知道生死如何……新省委刚迁到北平来,新任命的省委书记尹坚同志还在上海,好多同志接不上头。这时候詹英是多么盼望见到省委军委书记黎化冰同志呀!
墙上的挂钟发出“嗒嗒”的响声。每一声响,都像重锤一样敲在詹英的心上。在北平,在这样一种恐怖的环境里,同志们接一次头是很不容易的。革命处在艰难时期……在紧急关头,在生与死的严峻考验面前,斗争固然在向前发展,但也有不少家伙叛变了。他们投到敌人怀抱里,像疯狗一样乱窜狂咬,像鹰隼一样狠追猛捕……为了保住一条狗命,他们会把爪子伸到任何地方……老黎是知道这种局势的,那么,他为什么迟迟不来接头呢?
应该说,詹英和黎化冰是有分歧的。他不同意老黎那种不顾一切,无休止地去组织各种罢工、罢课、游行示威的主张。难道我们的损失还不够严重吗?难道我们要把所有组织、所有同志都暴露给敌人吗?难道我们除过号召搞什么飞行集会,散传单、作讲演之外,不能去切切实实搞点工作吗……
来接头之前,詹英刚看完一份考察报告。那是省委古易达同志从直南考察回来之后写的。报告称:石友三正在那里打仗,抓兵抓夫要粮秣,农民苦得不得了。那里群众自发的武装力量——红枪会、大刀会、天门会……是很有底子的,军委应该派人去组织这种力量。我们不去组织,敌人就会乘虚而入,利用或者打垮他们……直南地区的烧磁工、煤矿工,是一支强大的力量,他们屡经斗争考验,有相当丰富的经验和教训。挑选一些优秀的同志,稍加训练,就会成为坚强的领导力量。利用地方关系,打入军队和群众武装里,军委的工作就大有搞头了。应该把我们的士兵工作,同农民运动、农民武装联系起来……单靠在旧军队里搞哗变是不行的。我们应该建立自己强大的武装部队……
古易达这份报告,和詹英近期来萌动的一种想法是十分吻合的。读着它,詹英总是想到阜平火热的农民运动,想到那个热情豪爽的顾亦雄……他脑子里一些忽隐忽现的想法,也就逐渐明晰坚定下来……必须和老黎认真长谈一次,把阜平和直南的情况告诉他。北平的工作,应该让市委直接领导。而省委,却要着眼于全顺直,以至于北方的不少地区,要特别研究和重视如火如荼的农民运动……
还应该对老黎讲,他那种“北方落后论”是毫无根据的,必须提醒他认真纠正,否则,会对革命前途丧失信心的……
他望望窗外,一株盛开着的紫丁香随着晚风轻轻地摇曳,这时,他才觉得有一缕清香透过窗纱暗暗地袭来。
“老黎会说什么呢?”詹英想,“他也许不承认这一切。他又会鼓起眼睛说:同志!我们的阵地应该在北平,在天津……”
詹英叹口气,微微地摇摇头。
壁上的挂钟“当”地敲了一下。詹英“忽”地站住,往墙上望了一眼。
再不能等了!早已经过了规定时间!
他抓起帽子来就往外走,正好那位中年妇人也匆匆地走进来,她一把抓住詹英的手,压低嗓门,紧张地说道:
“詹先生,你不能从这里走。巷口上有个不三不四的人,老在这里转悠,春喜子把他绊住了,先他还向春喜子问这问那的,春喜子三问两问倒把他给盘住了。我看他不是个好人,也不是黎先生,黎先生要来早该来了。你得小心,我送你从这里的后门出去吧。”
詹英把手里的帽子一撂,解开长衣脱下,卷起来往腋下一挟,就要走。妇人见他穿着短衣,草帽也不拿了,赶快找了一顶半旧的鸭舌帽给他戴上,就引他出到院子开了后门,自己先探头出去左右一看,没有人,“出去往左手拐,那里转弯近,街道也僻静。”詹英紧紧握住妇人的手,说一声:“大嫂,小心!”然后出了后门。
刚把门掩好,就听见春喜子清亮的尖嗓音在前面的门口嚷起来:
“你这个人是怎么搞的呀,你老不信服人家的话,告过你几回了,我们家姓王,姓王!你怎么老要在这里找什么粘先生糊先生的呀!谁认识你是什么人?你要闯进我的家干什么?我告你,你吓唬着了我弟弟可不行,我要叫警察了!”
母亲接过女儿的声音,气咻咻地站在院子里喊着:
“春喜,你和什么人在那儿吵呀?你问他,他东游西闯的到底要干什么!他把我们看成什么人家了?不要脸的东西!你回来,你把弟弟给我抱回来,不要让那恶煞神给吓坏了。他不嫌没脸要进来,你就叫他进来,我看他敢怎么的!”
估计詹先生走远了。
注释:
[1]省委内部的一个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