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家出来,天色已经半黑了。这边的路果然僻静。詹英走走停停心里乱糟糟的。
原来的住处是不能回去了。他一连问了七八处会馆,回答竟然几乎是一样的:
“您哪,先生,这几天人可是挤满了,连打地铺的空子也没有了呢!您先生定了要来,一有了空位子我就给您占下。您现在住哪儿?要不,明天您再来。先生走好,您哪……”
天完全黑了。阵阵夜风“丝丝”地吹来,詹英倒觉得自己冷静下来了。不能马上搬家,只好晚一点回公寓去。那么,趁了这朦胧夜色,自己还该干点什么呢?
首先,得赶快告诉军委的同志们,黎化冰很可能是出事了!要立即转移住处,以防不测……此外,无论如何要设法回一次寓所,销毁书籍文件……
这时,他突然想起来,今晚还要和陕北来的一位同志接头哩!他抬腕看看表,随后用手掌狠狠地拍一下自己的脑门,匆匆往接头地点赶去。
到了预定的地点,看到有一个人已经在那里。借了黯淡的月光,詹英见来人不过二十来岁,很有点像顾亦雄,圆脸上一对热辣辣的眼睛,个头也差不多,只不过比小顾要白点、瘦点。头上仿佛蒙了块白毛巾,看去倒很像是陕北的一位农家子弟。
那人朝他迎面走来,左手摸一摸下颏,露出手腕上一条雪白的手绢来。
詹英也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绕到左腕上,摸摸下颏走过去。这时他才看清——哪里是蒙了白毛巾,原来那青年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詹英心里不禁有几分惊诧。
两人交换了一个热情的眼色,便低声攀谈起来。
“你是顺直省委的同志吧?”来人问。
詹英点点头。
“我叫林陶,”那人继续说,“从陕北来的。找到了你们,真高兴。也真不容易呀!”
“是不容易,”詹英说,“情况还很紧的呢。你们远道而来,够辛苦的了。陕北的情况好吗?”
林陶是个热情洋溢的人。跑了那么远的路程,好容易找到顺直省委的同志,他真想把肚子里的话全倒出来。但是,林陶又是很有理智的,他知道时间的珍贵,便直截了当地说:
“是这样的,陕北党内的形势,立三路线的决议已通过,他有代表在陕北;四中全会也有代表在陕北;张慕陶的紧急会议筹备处也有代表;我走的时候听说,又有一家的代表也要去了,我们究竟承认哪一个呢?陕北特委开了个会,专门讨论了这个问题,派我和两个同志,组成一个代表团,到这里了解情况来了。”
詹英听罢林陶的话,略略一顿,就说:
“现在党内有些人,趁了危急关头,不择手段地分裂我们党。我们必须头脑清醒,擦亮眼睛,坚决维护党的统一和团结,如果这些人不彻底放弃他们的错误主张和分裂党的罪恶活动,那就完全是党外的问题了。”
林陶聚精会神地听着,詹英低沉果断的语调牢牢地吸引了他。
詹英继续说道:“至于立三路线和四中全会,那都是党内的问题,是党内在路线上斗争的问题。立三路线是盲动冒险的,这在党内也已经有决议了,怎么你们那里又有一个什么决议,还有他的代表呢?”
“是呀,是呀,这就是我们迷惑的地方了。”林陶说。
“这是不对的。四中全会呢,本来就是针对着立三路线、为反对立三路线而开的,但是……”詹英停住话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林陶的目光注视着他,好像在说:我不远千里而来,什么都必须听得清清楚楚的呀。
詹英抬起头来,当他遇到林陶诚挚恳切的眼光时,又缓缓说道:
“依我看……这可完全是我个人的意见了。党的四中全会,对于农民革命力量估计得很不足,因之把我们的主要任务仍然放在首先夺取大城市上面,这也就是它不能彻底克服立三路线错误的根本原因了……”
詹英觉得一股热血在自己胸腔里碰撞。有好多话,原来是准备对黎化冰讲的。但是,他竟然没有来接头。看来是出事了……出了什么事呢?
“历史给了我们那么多教训。”他心情沉重地说,“我们不是也有好几次夺到了大城市吗?夺到了,又不得不放弃了,道理也很简单,敌人的精锐、给养、交通干线都集中在大城市嘛,到了节骨眼上,帝国主义还开来军舰、调来大炮、飞机轰我们,我们吃不消,只好又撤退了。农村就不同了:农村分散,回旋余地大,加之军阀割据,争斗不休,使我们在那些三不管的地方最好展开活动,因之国民党开了几十万的军队对我们进行‘围剿’,都被我们冲破,并且红军还得到发展……这不就是一个鲜明的对比吗?”
谈话气氛稍稍活泼起来。林陶谈到,他和刘志丹他们在陕北搞农民运动,农民的情绪非常高涨,他们夺取豪绅地主的武器,武装自己,正准备成立苏维埃政权。詹英也谈了阜平和直南的情况。
“试想我们在北方,把农民运动搞得到处开花,配合我们的主力红军进行活动:国民党能有多少兵力来对付我们呀?我们在这些地区扎稳了根,得到发展,从无到有,由小变大,将来再汇合在一起,中国的面貌就会完全不同了呀!”詹英激动地说。林陶也兴奋起来,觉得那话像是从自己口里说出来似的。
初升的月亮的银色光辉,透过浓枝密叶泼洒在这道林荫里,给他们的质朴的谈话罩上层朦胧的诗意。他们没有时间细谈了,但却分明看见了那一切,林陶从陕北看到了阜平,詹英从阜平看到了陕北,他们从阜平和陕北又看到了红军,看到了井冈山……看得是这样的明彻而亲切,正如同在这里从树看到影,从影看到树,从树和影看到那皎洁的月光一样。夜风徐徐地吹拂着,还夹带地送来槐花的清香和树叶的苦涩的香味,使他们觉得浑身舒爽,日间的劳累和焦虑也似乎消失了。他们畅谈着……夜是这样的幽静,使得他们的低哑的只能互相听见的声音,听来却像雷鸣似的,轰响得既清越而又辽远,正仿佛在这样的静夜里人能听到自己的心的剧烈跳动一样。
詹英告诉林陶:这绝不是说城市工作或其他工作不重要,他指的是整个部署和配合的问题;他还一再地说,党内问题应该用党内的方式解决,必须维护党的统一。林陶说,他完全理解这种重要性。在他们之间,已经树立起深切的信任和理解。他们在这林荫中来回地走着谈着,不时地用敏锐的目光向周围看看,然后迅速地交换一下目光,把那来不及用语言充分表达的思想和情谊输送给对方,他们完全因那共同的思想交融在一起了。他们觉得,即使分隔了老远,他们之间的一道电波的线路是给架设起来了。
詹英伸出来手说道:“省委支持你们。我是省委的军委,叫詹英。听说新的省委书记也要到了,我们还没有见着。祝你们胜利。祝你一路平安。”
林陶紧握住这只手,刚想说什么,几声急促尖厉的警笛刺耳地滚过来,就像在这浓枝密叶的林荫上空泼了一股硝镪水,把这圣洁的轻纱似的世界给毒坏了。
林陶说声:“不好!”赶快抽出手来,连声催道:“老詹,你快走!”
詹英四处一看,沉着地说:“不,你地形不熟,咱们一起走!”
“哎呀!”林陶猛地抓住詹英的手,紧紧地握住,急促地说:“新省委刚迁来,不能再遭受损失了。请你代我们陕北的同志向省委致意!咱们后会有期!”
詹英也紧紧地握住林陶那双有力的手,刚想说什么,林陶却猛地一甩手,说一声:“你从另外的方向走!”随即一转身,跑了几步,很快就看不见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