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保根自从那年害过伤寒以后,这几年来,身手倒还直骨。不过总是上岁数人啦,去年李鸿云就不想用了,硬是人们打帮说合,这才又下了下工钱用起来。这几年孩子们倒是也大些了,闺女云云,儿子有新,转眼也都是十一二三,扒个树叶榆钱,挖点野蒜苦菜,小使把活,也能帮大人一把。这一来,家里琐事就少多了,更能紧打紧给人家掌柜干活。
天底下这事也真难说,你是饿断腰的蚂蚁,还有饿断腰的马蜂,你穷拾砍,还有拾砍穷[5]。云云娘有个五姨姨,和她妈是亲姐妹。这是她娘家门里唯一的亲人,其他的早死绝了。她五姨名字叫五娣,因为男人飞嫖急赌,又抽大烟料料,从小就染了一身嗜好,人格跌地,什么事也能干出来。五娣找个做饭洗衣的赶嘴处,头一天上工,第二天他就要去支工钱,要不就打架抡锤卖活人妻。这一来,闹得人家用人户也不敢挨了。最后没办法,这才哭哭啼啼找到外甥闺女门上来。老保根人性好,说:“咱穷日子穷过哇,饿不煞这一家,也饿不煞你。”
云云娘从小没亲人,看到小姨姨落到这步田地,越看越觉得心上牵肠挂肚地难过。心上想,为什么穷鬼打饿鬼,就碰到这一起了?两人头顶头,说上一通,哭上一通。后来她俩商量了一番,总觉得还是能够活下去。云云娘说:“家里琐事你不要管,我这里实在是连一块破布烂麻也找不下,我给你到外头揽上点营生,我看就是给人纳鞋底。”
五娣说:“那敢好。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我又不嫌脏不怕累,什么都行。”她比云云娘还小十四岁,这一年刚三十一。庄户人家哇,看起来粗皮腊肉,长一副圆脸,身架好,人倒是耐看,干活也挺麻利。
就在五娣来的半月头上,那天中午,双连和在田又到老保根家去闲坐,正在说起五娣给在田做鞋的事,冲门闯进个又黑又瘦的中年男人,一看就带二分土匪样子。头上歪戴一顶油腻不擦的瓜皮帽,上身穿一件黑马褂,敞胸露肉,腿上捆着一副长飘带。进得门来,双手叉腰,翻眉吊眼,还不等得他开口,云云娘一看是五娣男人白斌,笑脸迎上,说:“是小姨夫哇,快坐下,吃了饭没有?”
五娣磁在一边,站不是走不是,像是老鼠见了猫,手梢还发抖哩。白斌黑风下脸来,对云云娘的话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二话没说,伸手一把揪住五娣的手腕,说:“老子到处打听你,原来藏在这深山古庙,除非你给老子上天,走!”
五娣用力猛一抽手,甩脱白斌后退一步,云云娘上前把五娣挡在身后,说:“有话好好说嘛!”白斌一手把云云娘扯到一边,抢前一步,抡脑袋大把一抓,揪住五娣一大撮头发就往外扯。
老保根两手拍着胯骨,说:“这这这,太不像话。”声音很低,谁也没有听见。
在田看在眼里,气在心上,满肚气突突上升。心里说,“尘世上什么杂种也有,这还成个人。”他上前一把攥住白斌的上胳膊,你想,天天扛石头抓撬棍的簸箕大巴掌,一个洋烟料子鬼哪里能顶住。白斌差点要跪下,屁股朝天一撅,龇牙咧嘴喊叫,“呀呀呀呀!”嘴说,双连也和他站了个脸冲脸。老保根上前拉住在田,说:“都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
白斌一看这阵势,继续闹下去也占不了上风。他大耍无赖,边骂边往外走,说:“哈哈,你们竟敢偷鸡摸狗,拐带我老婆,明铺夜盖,欺负到老子头上了,算你们瞎了眼,龟孙们走着瞧……”
双连追出门上,说:“你给谁当老子,谁是龟孙子?好小子你不要走。”白斌没有敢往回扭头,把瓜皮帽抓在手里就跑。
白斌是卧虎泉白相国的后代,赶到他爹白登科手里,已经早彻底破产。人们还记得,县里官盐店,凤凰山煤窑,原当初都有白家的股份,后来倒了运,家产一大股卖给了卧虎泉梁家,煤窑的股子全卖给七里铺李家。
白斌他爹在世时,就是个出名挂号的光棍。后来人们一提起“赶过牲口开过店,卖过洋烟赌过钱,贩牲口,卖寡妇,七十二行都转遍”,就是指的白登科。据人们说,白斌刚生下就不会哭,是他爹噙了一口大烟,嘴对嘴喷了一大口才哭上来。他是在娘胎里就有烟瘾。这可以说是落地就抽大烟。后来,抽得浑身黑皮肉,人们都叫他是“黑骨头鸡”。他家开赌场,也开小押当,就是小当铺。比如,你是输下钱了,把值一块钱的衣裳脱下来当给他,他给你出六毛,中午当了,赶晚上不取,东西就成了他的。赶晚上来取,加四成利,也就是借六毛钱,半天的利息是四毛。白斌从小在洋烟盘下和赌场里爬着,说起抽大烟这一套,他是既会熬又会烧;说起赌博,扔骰子、压宝开宝、打麻将、摸纸牌是样样精通。这种人为什么还能找到老婆?说起来话长,这是五娣她爹有一次在赌场里输红了眼,一把骰子扔下个一二三,才把她输给了白登科。他爹明知是把最小的一个老生女送进火坑,老两口心疼肚热,抱着哭了一场才上了马搭吊。一根绳子搭在梁头上一边吊死了一个。要不是这样,像白斌这种人,不要说找老婆,说实话,连小母狗也没人捉给他。
那天白斌走后,可把老保根吓坏了。他本来是个大门没出过,老实烂头的长工汉,哪遇碰过这档事,见过这号又踢又咬的野牲口。他一屁股倒坐在门限上,心里盘算,幸亏今日有在田他们,要是人家再来,这可怎办?他看看五娣那个可怜样,实在想不出一句合适话,到底该对她怎么说好。
在田和双连也看出老保根的难为处。本来嘛,连自己都还勒着裤带过日子,将计就计一碗清米汤分成两碗喝,安生点也算,到如今才是平地起风,半天里扔下块砖头。双连说:“谁怕谁,他是个穷光蛋,咱是个蛋光穷,等狗日再来,老牴羊打架,咱就和他硬碰硬。这种人就是忽雷雨,喷头大,不要尿他。”这是明白在给老保根说撑腰壮胆话。
在田两手抱个脑袋,想呀想不出一点办法。他越想越感到人世间就是有命运这种东西。要不,好格生生这么个女人,咋就倒了十八辈大运,配了这么个黑煞神。想到这里,憋气肚胀那么难过,不由抬头瞟了一眼五娣。这时五娣双手撑着下巴,磁性起两眼,死盯在在田头上,心猿意马,也不知未来的命运到底是死是活。他(她)俩闪眼一对光,赶紧又都把脸扭到一边。她猛然感到有股说不来的滋味,弹动了这个中年妇女的情肠。
在田有点耳根里觉得发热。连他也没有想到,为什么出口叫了一声“双连哥”,又说:“我想了个办法,黑夜了,叫五娣去跟嫂子睡哇,先少躲躲,大明白天了,看是那么的好说,有咱穷哥们照料哩。”
双连说:“看你这人,千年不遇,怎么今儿称兄道弟叫起我哥,你是要咋哩?”
在田怪难为情,抹羞乐笑,说:“不,不要说这些了,咱说正经的,你我都到长工房睡。你看好不好?”
云云娘说:“就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防不住,他要半夜三更来,是个亡命人,再拿刀弄杖,他爹又是个没讲究货,俺可是害怕哩。”
大家都盯着眼在等双连。他“叭叭”磕了两下烟锅子,说:“站也站着来,挨也挨着来。就凭咱们这都是抠人碗底过日子,也得帮一把。我是想这下一步怎么办。”他也有点底虚,白斌是个无赖,猫不急不上树,兔不急不咬人。真要是捅火了他,也是不好招架的。想到这里,他说:“不怕,他要再来胡闹,碾轱辘掉在地上,咱们还是都下手。”
在田说:“咱走了就走,黑了就住嘛。”
双连说:“看你,一唱戏是好把式,可是尽说这破罐子话。是走了一步说一步,哪里黑了哪里住嘛。”
在田说:“对对,我就是这意思。”
自从白斌走后,快二十大几天了,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五娣除了正给在田赶做一双鞋,云云娘又给她揽回几双大鞋底。穷日子吧,只要没有白斌那种坏人来糟害,哪怕糠菜吃个半肚,也还算个舒心日子。可是老保根一家,总觉得心肝没掉进肚里,迟早是个事。反正搁浅着过吧,要不,该咋哩。
就在这一程里,五娣住在老保根家,白斌来闹过一回,尤其是五娣现在正给在田做鞋,这些事情,宗宗件件都已传到李鸿云耳朵里。鬼人操得鬼心眼。他可就想趁题做文章了。他心想:“捉鳖不在水深浅,只要遇到手跟前,专找还不如一遇。”他早就谋划着要给在田抓闹个老婆,好把这个身强力壮,活路齐全,人品忠厚的长工,一辈子扣在自己手心里,这可是个好机会。
那天,刚是个近黄昏,人们开始流星不断,从地里往回走,照见一乘四人小轿抬进村,随后还急步小跑跟了四五个人。
李家长工们扛着锄头走进村,天也就大黑下来。人们已经在议论,有的说是“外村来引寡妇”,也有的说是“鸹活人妻”。双连看看在田,说:“伙计,黑老鸹(乌鸦)报喜,我看不是好消息。”
在田说:“咱紧走几步。”
他们和老保根相跟着,没回李家大院,一直出就扑到村北三官庙。果然,一乘小轿已经落在三官庙前,家里人声嘈杂,五娣大嚎拍瓦早哭成个泪人人。他们三个走进院里,家里家外已经围了好多人。在田走在前头,侧人缝挤进家里,黑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说了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白斌一听口音,就想到上回来,心里说:“好小子,又是这家伙,一把手就把老子的胳膊握了五个黑指印,四五天都疼得抬不起来。今日我人多势众,可不怕你了。”他把手指缝里夹的半截洋旱烟(纸烟)往地上一摔,黑地里火星四溅,说:“不要怕,谁敢来伸手拦绊,我当下就给他个青刀进红刀出!我娶到妻买到马,人是我姓白的人,事是我姓白的事,看他们哪个敢管!”这家伙可是说得出干得出的人,绑腿带里是插的一把攮子。
一听口气,这可真是外国人看戏,蓝了眼儿了。他们三个人愣怔在当地上,干瞪眼没话说。只听云云娘哭声不打,说:“叫她稍收拾收拾。”唉,其实有什么可收拾的,明明是想多磨蹭点时间。人穷心热,本来是砸断骨头肉连筋,亲热的呀。
正是箭在弦上,一拉弓就要出去的骨节眼上。李鸿云手提大马灯走进三官庙。他故意把大马灯举在自己脸前,说:“闪开,闪开!”人们一看是李鸿云,立刻就给让开一条路。
李鸿云走进西厢房,举着大马灯在人们脸上晃来晃去找到在田,说:“什么事呀,怎么这工夫地了,都不吃饭?”
李敬怀也在场看热闹。他斜转膀子赶紧挤到李鸿云面前,咬耳朵一五一十说了个有头有尾。
李鸿云拉长话音,说:“啊——原是这么回事嘛。”一黄昏他早打听清楚了,明知买卖两家还没说定,他佯装不知,说:“这是人家姓白和姓王两家的事,这有什么看头。快快,吃饭走吧。”
满家人们都不吭声。李敬怀伸长脖子,把嘴又凑到李鸿云耳边,悄悄说:“两家还在争着,还没最后定哩。”是的,姓王的只出九十五元,白斌争不到一百,想再拉拉弓争到九十八,如果姓王的咬定一文不加,白斌这小子,嘴不说,九十也要卖的。
李鸿云在暗地里捅了一下李敬怀,有意放大嗓门,说:“这没有什么看头,不要管人家。”扭头就走,李敬怀随后紧跟出去。
李鸿云一走,买卖两家拉着硬弓,登时也难定。白斌有好没气,惊天动地喊了一声:“走!他妈的,这有什么看头!”一声就喝走了一多半人。
李鸿云走出门外,下了台阶就给李敬怀说:“赶紧回去,把姓白的叫在一边,人留下,咱出一百。”说罢,李敬怀转身就回三官庙。李鸿云一声叫住,说:“马上就和他写约。”
这一来,李敬怀可没防住。他照着李鸿云的后影,心想,李家大院做饭侍候,一铆对一窍,不缺人呀?莫非是李鸿云看准了这个女人,要娶小老婆?老婆是个有名的醋罐子,不会。他一下子也摸不清。反正他觉得给李家大院办事,没好有歹,哪怕饭也得吃他一顿,先办了再说。
钱大买,钱二跑,三言两语就现成。白斌这种人,至于你买走是推碾还是磨磨,还是往杀坊卖,他一概不管,有钱就办事。没多大工夫,这件事就传遍全村。那乘四人小轿,很快也空着抬走了。
这一来,倒把老保根傻了眼,真是一杆子插进龙潭里,探不出个水深浅。他对在田和双连说:“掌柜也不知打的是甚主意。”
在田把那天自己想说没说圆团的话,现在还记在心上,说:“走了一步说一步,哪里黑了哪里住。”
双连摸着脑袋,说:“啊呀,不要池里爬出来,再掉到井里哇?”他担心李鸿云做事心肠歹毒,自言自语说:“莫非他要贩卖?不会。要专门侍候他妈?呀,一时很难说。”
五娣哭倒是不哭了,眼红鼻水,像进了闷葫芦。她紧紧握着云云娘一只手,说:“要不我死了哇,活着还不如个牲口,今儿卖,明儿也卖。”说着又哭起来。
云云扒在五娣腿上,小脸眼巴巴看着五娣,说:“老姨不要死,也不要卖她,就在家跟妈一块做针线哇。”说罢也哭起来,哭得怪伤心哩。
云云娘揪起大襟擦擦泪水,对在田和双连说:“你们回去了打听打听,看到底是什么下落。”
二日天明,李敬怀按照李鸿云的嘱咐,一早起来就到三官庙,先是给老保根两口通通气,又对五娣说:“李家大院是善门,这是从火坑里往出救人。事情很清楚,李掌柜是全看在你们亲戚老保根面上,也是子一辈父一辈的交情了。李家大院把事情这么一担,还不全是为你。这样就不会像昨晚上那么隔山买黧牛。要不,人生面不熟,新来乍到,怎么过日子。再说,可知道又会找个什么脾性的男人。”他看看老保根两口的脸色,说:“这么一来,你就能找个情投意合的。你们想想看。”他把两手大展开,等老保根和五娣的回话。
经李敬怀这么一说,老保根反倒像是一棒给打懵,越糊涂了。他磁眉瞪眼,愣愣怔怔也不知说什么好。心想,看阵势李家是不要。真是为我陈保根?为她姨姨?他翻上倒下揣摸不出个究竟来。
云云娘一听李敬怀说是为了她们,登时觉得,实在说不出该怎么感谢人家。她只是说:“可真是善门,真是从火坑里往出救人。”到底下一步又怎么走,连她也不知道。不过总觉得先跟白斌一刀两断了,这是过了一大关。
五娣也是这么想,反正先和那个逼命鬼白斌开交了,这就头轻多了。她心眼窝里真是有说不出的高兴,生怕又露在脸上叫人看出来。她紧紧咬住下嘴唇,一动也不敢动。
老保根一来是上了年纪,再说和李家打了几十年交道,烫皮亏本的事,李鸿云是从来不干的。现在一下子就变成了活菩萨。他到底是救人,还是要害人,他一时实在拿不准。他坐在炕边,身子摇了好几摇,还是没说一句话。
看到这种情况,李敬怀便试探着开了话头,说:“哎,你们看看,在田已是大半辈的人了,可是个诚实人呀。”他偷眼看看五娣,五娣仍然紧紧咬着下嘴唇,可是嘴角里和腮帮上,露出了很不寻常的那种妇道人家的乐意。
李敬怀心里说:“哼,这一边有门。”
云云娘也看出五娣几分心思。
老保根连想也没往这里想。他觉得这完全是李敬怀的东拉西扯。在田和李鸿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怎么会给他干束束一下拿出一百块现大洋娶个老婆。他只是淡笑了一面,还是没有开口。
李敬怀说:“李家大院是善门,掌柜伙计们又都是老交情了,那可难说。在田我想不用说,他少人没手,成个家,这真是巴不得的。你们说?我可以找掌柜说说,硬叫丢了,不要误了,咱试试看嘛。”说罢就走。
李鸿云做事实在可恶,不光是杀人不见血,还要在众人口里买好。第二天就趁热打铁,照例是李敬怀当中人,先写文约,后办喜事。
吃过早饭,李鸿云和李敬怀鼓捣住在田,钻在家里,活没多大工夫,倒把文约写好了。反正是人家说什么,在田就应承什么。最后,李敬怀拿起毛笔交给在田,捉住他的手,在他的名字下面划了个“十”字。李鸿云笑面嘻嘻坐在太师椅上没多说话,李敬怀咋巴五十说不停当。他拍住在田的肩膀,说:“实话告你说哇,我老奶和我表爷他们,对你这桩事早就结记上了,就是看中你这人忠厚老实。”
李鸿云抖着脚尖,说:“这是真的,就是买金的遇不上卖金的。昨天晚上,我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女人绵善,一定守本分。一饮一食人之命也。这也是千里姻缘来相会,一个人的福分。”
李敬怀说:“哪里,哪里,这还不清楚,要不是咱李家待人厚道,说真心话,你在田就是再一辈也不要想望成家立业。”他又拍拍在田肩膀,说:“李家大院的恩惠,你可是永远不能忘啊。”
在田感激涕零,浑身发热,脑门上汗水扑达。他握住袖口抹了一下汗水,呲个嘴一直憨笑,不住地连连点头,说:“是哩,是哩,我永远不会忘。”
上午,长工们都在村边地里垅葱。在田走出李家大院,像是脱了缰的马,刚才叫李敬怀那么左一说右一问,光觉得浑身冒汗,嘴里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真叫人憋气。他走进葱地,脸上遮盖不住的高兴,早叫人们看出。双连将锄把顶在胸前,喊着:“恭喜,贺喜,打光棍半辈,天上掉下个妹妹。你是走了什么红运,还是梦见什么好梦?”
在田抓起一把土照双连扬去。说:“该歇息啦。”
老保根和伙计们坐在路边树荫下。双连扯住在田的手,说:“找点水喝喝。”在田明知他要去三官庙,当然自己更想去,可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双连说:“我看你是担大粪不偷吃的好人,装什么假正经,心早跑去了。”他看看老保根,说:“保根叔,咱领工的可是人小骨头老,你还得叫人家姨夫的啊。”老保根笑笑,在田照住双连脊背捣了一拳,两人就往三官庙去了。
五娣一看在田和双连进门,笑了一面,赶紧把头扭到里边,含羞带笑,手不停赶着给在田做鞋。
双连一看五娣正给在田做鞋,没话找话,有意逗笑他两口。他坐在地上一个烂木头疙瘩上,用烟锅子敲敲自己脚上穿的鞋,前露趾头,后没边沿,说:“你们瞧,咱这是前边金鸡喝水,后头绵羊卧地。”他专门盯眼瞅住五娣,说:“人家是没拜天地没入洞房就要穿新鞋了。”
因为五娣天天晚上在双连家睡,他(她)们已相处很熟,五娣把脸扭到正面,说:“嫂子给你做的新鞋,你舍不得穿嘛,又不是人家不给你做。”
双连说:“人家还要卖钱扯布的,咱没那福气。”
五娣说:“扯布也是为了给你做衣裳,还不都是心疼你。昧良心货。”
云云走到双连脸前,他一把拉住云云的手,指着在田,说:“从今往后,可是要叫老姨夫了啊。”云云看看妈和五娣的脸。云云娘笑着说:“正来正道的,为什么不叫,又不是胡姑姑假姨姨。”因为妈说了话,云云偷看看五娣,有点羞眉晃眼,一扭脖子,抽开双连的手就跑了。
双连说:“五娣,咱们说是说,笑是笑的,说真话,你以后可要享福哩。在田可确实是块老石头,好人啊。这和你那个二土匪就不能比。”
五娣一听“你那个”三个字,有点犯心病样子,说:“那是个挨砍刀鬼。我的,从我登他门的头一天起,我也没把他当成是我的。”
云云娘说:“双连说的是真话。我看天底下是个人都比他强。”
他们几个人,说来说去,又说到李鸿云头上,就连云云娘,也打从心眼窝里感谢人家,说了李鸿云好多好话。
当天晚上,李敬怀为了诳吃这顿饭,在李家大院跑前跑后空忙一阵。一直等着和在田两口吃了一顿荞面饸饹,才算心满意足。就这样,在田和五娣高高兴兴配成了一对夫妻。临末,李敬怀还撺掇上他两口,去给李鸿云他妈磕了头。
这场喜事一办,李敬怀见人就说:“这是善门办喜事。”一些眼下还看不透底细的人们,也说是李鸿云这样的掌柜够交情,李家待人宽厚。也有的人说,花轿到门,却没把人抬走,是在田好妻命。
老保根可不这么看。他是哑巴吃饺子,自己肚里有数。他晚上回到家里,给云云娘数念着,越想越觉得李鸿云这人厉害。李家放账都是月息老三分,给在田写的文约是一分五,人人还得说他李家厚道。一百块钱,一年下来,尽利钱就是十八块,在田拿的是头份工钱,一年才是二十六块。还还利钱,开销下来,全年工钱只剩八块。且不说生男养女,咋养活老婆?一百块钱的本,哪牛年马月能还清了?再说,现在是年轻力壮,挣头份工钱,往后十年八年又怎么样?数念到这里,他转了个口气,给云云娘说:“唉,活了一天算一天哇,他们两口还人年轻,一起头就坐下穷根,不比咱好活多少。你听上我的话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