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车的日子,二福太忙,一身油腻腻的劳动布衣服也不好老往新华书店跑,一当窑主,二福终于有了时间,他找了个小伙子开卡车,自己买了辆退役的公安偏三轮,没事找事去新华书店转悠,和售货员刘娥儿聊天说闲话。其实刘娥儿除了人白,长得并不好看,可老话说“一白遮三丑”,加上鼻梁上的几点雀斑,就很招眼;刘娥儿也不会笑,老板着张脸,好像谁都欠她二百块钱,这是国营商店售货员的职业病,二福偏偏觉得她那个表情有味道,他不会说“气质”,但总觉得很吸引自己。后来他们就变得很熟,聊天中刘娥儿很眼热种子站站长云良手腕上那块上海表,二福随口吹牛说自己的战友能便宜买到“上海牌”手表,刘娥儿就让他给自己捎一块。
这会儿,刘娥儿拿过靠在柜台边的鸡毛掸子,下巴翘起来,眼皮垂下去,专心地扫着玻璃上的瓜子皮,不再搭理二福。二福看见她这个样子,心里就痒痒,忍不住说:“一块表算什么,你还想要什么?”刘娥儿哼一声说:“我算老几?不白要你的。”二福笑眯眯地低声说:“不白给你,只要你敢要。”刘娥儿拿眼角瞟着他,鸡毛掸子就打了过来,舌尖顶着门牙说:“老子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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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书的奶奶一辈子没下地劳动过,因为她是个小脚,三寸金莲像个锥子,跟在犁铧翻腾过的土地后面给犁沟里撒种子时,半截子小腿都会陷进土里去。庆有的妈也没怎么下地劳动过,却是因为她嫌庆有爸是个驼背。一般罗锅走路都带点跛腿,庆有爸是干部,穿着黑色的中山装骑着自行车回家,和村里斜披着补丁褂子的那些邋遢相不一样,他拐进巷子,下了车,推着车子走路,走一步蹲一下,好像给车子打气,庆有妈一腔欢喜地站在大门口迎接他,看到男人这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扭脖子自己回去了,边走边跺脚咬牙切齿地骂着些难听的话。庆有的爸很自信,很温和,龇着镶了满嘴的银牙朝邻居的男女老少笑,邻居也只望着他的笑脸,没人盯着他隆起的脊背和踮着的脚,这个世界上除了庆有妈,没人在意他是不是个罗锅和瘸子。一会儿就听见庆有妈在院子里呵斥男人:“你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样?非要推着车子走,你就不能骑着进这个家门?”庆有爸温和地说:“我不是怕巷子窄,娃娃家跑来跑去,怕撞了他们嘛!”只听见门帘上镶的木片打得门框山响,听不见庆有妈说话了。
村里嘲笑庆有爸最厉害的是庆有妈,她站在巷子口儿和人扯闲天,远远看见庆有爸骑着车子拐进了村口,白蛋妈就提醒她:“你瞅,你们家掌柜的回来了。”管闲事操闲心的兴儿妈说:“庆有爸在外面当官,逢礼拜天才回来,平时就见不着。”那个时候在外面上班的人星期六下午才放假,星期天晚上就去上班,平时就在办公室的文件柜后面支一张单人床睡,兼做宿舍。庆有妈望一眼那个穿蓝色中山装的人骑着车子越来越近,嘴角撇起来,扑哧笑了,低声说:“骑在车子上还看不出来是个‘锅锅儿’啊?”逗得婆娘们哄笑,她掩着嘴笑得最厉害,好像在背后嘲笑别人的男人。庆有爸到了跟前儿,打算下车,庆有妈擦着笑出的眼泪呵斥他:“还不快骑回去,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个‘路不平’?”她到学书家串门子,说到庆有爸,翻着白眼说:“我家那个路不平!”或者干脆说:“那个该死的锅锅子!”她越这样说,别人越不敢接腔。不知道谁教会了娃娃家一首歌谣,一群娃娃爬上学书家院子里垛的和房檐差不多高的棉花秸秆上,学着城里娃娃玩蹦床,一边蹦一边唱:“锅锅蝈蝈取灯灯,踮踮脚脚路不平!”站成一排从墙头上望着庆有家院子里嬉笑。庆有妈在自己院子里铁青着脸不吭气,悄悄指使庆有拿弹弓用石灰块儿射娃娃们的脑袋,娃娃们连滚带爬溜下来鱼贯蹿出学书家的栅栏门,歌声一路从巷子唱到村街上去了。
庆有爸是村里三个半吃“国供”的人之一,其他两个是乡种子站的站长云良和巷子东头的白蛋爸,庆有妈就说:“有钱儿不花,下地受罪干吗?”她不下地,庆有爸不但不逼她,还很有成就感。庆有还念书的时候,庆有爷爷一个人就能把全家的工分挣回来,后来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几亩口粮田不够庆有爷爷一个人白天晚上干。庆有上到七年级,天天挨老师打,死活不愿意念书了,扛起锄头下了地,他爷爷就有工夫拉把躺椅在自家院门口的阴凉里打瞌睡了。奶奶神秘地透露给学书:“庆有他爷解放前是个地主,看人家前半辈子就没干过活儿,后半辈子干得还挺带劲儿!”
二福就是那半个“国供”,他的户口在机械厂,可是不在厂里领工资。庆有妈常在巷子口对着小喜和黑婆娘数落自己的男人:“我们庆有爸是挣死工资的,怎么能和你家二福比?二福拔根汗毛比我们的腰都粗!”说完,先为自己的精彩论断来一串哈哈大笑,露出嘴里镶的银牙,和红生妈、兴儿妈们黑洞洞的缺牙豁儿风致自然不同。
去年,福娃给小喜过了六十九岁大寿,今年当妈的又逢九,轮到二福来办,二福有两点压过了福娃。一是汤水好,二是请镇里的电影队来放了一晚上电影,银幕就搭在老人家的大门口,放的是《女驸马》,俊俏的马兰迷倒了南无村的男女老少,年轻的三福就是那个时候害上了相思病,扔下锄头,托二福的关系跑到西山里当矿工,一心要当城里人。
过寿正日子那天,南无村无论上五块钱礼还是十块钱礼的,还是称了二斤面粉当行礼的,都是全家老少齐上阵,来吃二福的“大户”。二福从外面拉回来几麻袋大米,就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支起大土灶,十张铁笼屉摞起来蒸米饭。蒸出来的米饭,不用就菜就香死人,因为那米是先用水淘过,又拿油拌了的,一笼屉米饭拌一茶杯棉花籽油,蒸出来的米松松散散,一颗一颗能数清。帮忙的腰里卡着洋瓷脸盆,用一个大碗把里面的米饭盛出来,扣到席面上人脸前的大碗里,后面跟着个提铁桶的,桶里是调料汤,酱油的颜色,热气腾腾漂着油炸过的粉条花和面条段,还有厚厚一层韭菜叶子,用一把大搪瓷茶缸舀着汤,浇到每个盛满米饭的碗里,“嗞儿嗞儿”响,那个香啊,吃死不觉饱。南无村的人只有在谁家红白喜事、老人过寿、孩子满月的时候才能吃上白米饭,也只有在二福给他妈过大寿的时候才能吃上油拌的米饭和这么好的汤水。吃完二福的汤水后,红生妈、“眯眼儿”二贵妈和几个婆婆子跑到二福妈跟前夸她真有福气,跟的是老二,要是跟的老大福娃就不行,看他去年给他爸过寿时办的汤水就不能跟这比。那黑壮的妈却黑着脸,撇撇嘴角不酸不淡地说:“我有什么福气?二福办的汤水好,我能把好吃的全吃了?还不是都让你们一家一家的吃了!”红生妈就骂她:“这老婆子,说话真不中听!”
二福的汤水比福娃的好,他还请来了打死福娃也请不来的客人,这个“公社”(对乡镇的习惯性旧称)顶天立地的大人物,让那些吊儿郎当偷鸡摸狗的小年轻听到名字就发抖的——派出所所长老叶。老叶由村里的一二把手支书英豪、村长银亮和在外工作的有头面的人陪着吃大席,他是个歇顶,几两“高粱白”把个额头喝得红亮,白胖的大脸没有胡子,嘴大唇薄像个婆婆子,其实他不过四十出头,而且一点也不心慈手软,只要犯在他手里,就要拿武装带抽得你像杀猪一样叫。所以陪着他喝酒的人和他说话时大大咧咧,看他的眼神却都是小心翼翼的,因为有幸陪老叶吃饭而大呼小叫,又小心着生怕被他捉住什么把柄。老叶看见翠莲的肚子又鼓了起来,就把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对二福说:“要是翠莲这回生个女子,给我当干闺女,你舍得吗?”二福笑眯眯还没开口,那些陪酒的都痛快地答应了:“舍得,怎么不舍得,那还不是娃的福气!”二福笑眯眯地举起酒瓶子说:“老叶,我敬你一杯酒!”老叶把这杯酒“嗞儿”喝完,抹抹下巴上的残酒说:“要真是个闺女,就是你的福气,我早看透了,‘猴娃蛋子’靠他妈×不上!”一桌子的人都说就是就是。老叶瞪起眼睛说:“是个屁,是还都想生男娃!”大家都哈哈哈哈地笑,支书英豪说:“喝酒喝酒。”村长银亮说:“吃菜吃菜。”
那两年,二福的光景是南无村头一份,福娃早就不能比。可福娃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像走路一样,他把日子过得不慌不忙、稳扎稳打。“组合柜”过时后,他基本上回归了一个地道的农民,只是比别人多门手艺,农闲的时候伐上几根木头,大材料打成寿器,用油毡盖起来放到墙角,等着谁家殁了人拉去用;小材料做成马扎子,五块八块地卖给每天在巷子口阳窝里枯坐的老汉、婆婆子,这些身上味道很重、总是招苍蝇的行将就木的老人们,被年轻的讥笑为“等死队”。他们坐着福娃的马扎,消磨所剩无几的岁月,最后都要躺进他打的那些寿器里。
而二福的势派却仿佛娃娃们在沙子堆上筑成的城堡,一泡尿就被泡塌了。二福和刘娥儿在镇上的旅馆被人家丈夫领着人捉奸在床,头上打了个血窟窿,问他公了私了,公了就扭送派出所,私了下了三万不说话。幸亏二福和派出所所长老叶交情好,老叶出面调解,一万五了了事。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二福躺在镇卫生院的床上输液的时候,战友的煤窑瓦斯爆炸,死了十几个人,一条命几万块,战友赔不起,只好卷包跑人。公安局和煤炭局把煤窑封了,所有的设备和车辆都查没,包括二福那辆依发车。二福血本无归,还面临着承担法律责任,他哪里经过这样的变故,早就乱了方寸。这时候,一直在医院伺候他的翠莲,再次让婆娘们服气地说了一回:“那家伙,好本事!”她没有因为二福和刘娥儿的事情嫉恨他们,也不觉得这事情丢人,每天在家做好“擀薄、切宽、醋调酸”的水晶面条,用一个小篮子挂自行车龙头上,跑到卫生院给二福送饭。接连出了两件祸事,二福连惊带吓,躺在床上话都说不囫囵了,翠莲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她把刚断奶的女子艳艳丢给黑脸婆婆,翻箱倒柜把二福的存折全找到,把钱都取出来给了老叶,让他帮忙想办法。老叶果然神通广大,居然把这事都给抹平了,他很辛苦,二福瘫在医院那段日子,为了了解情况,他隔三岔五骑着摩托跑到家里找翠莲商议办法。一个多月后,二福出院了,只是,南无村的人背后都不叫他二福了,改叫他“二蛋”,一是穷光蛋,二是王八蛋。
而小喜老汉,因为二福的事情,连惊吓带熬煎,竟然作古了,到底,二福也是他亲生的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