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旁边看着的两个婆娘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铁头妈对“眯眼儿”二贵妈说:“看人家的手可真巧,打个手环不算个事情!”学书眨巴着眼睛,看到二贵矮胖的妈咧着嘴,一边把手往兜里去摸,摸出一团乱糟糟的手绢来,剥什么皮一样层层翻开,露出一对细如牛毛的耳环。二贵妈捏起那对轻飘飘的耳环时,学书仿佛听到它们相撞发出的铮铮声,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那老媒婆盯着肮脏的手艺人,“哈哈哈哈”地笑了半天,扯着砂锅嗓子说:“你给我把这副耳环化了打成个手环。”手艺人接过来,捻在手里端详着喃喃:“银子少了点,薄了你别嫌啊!”老媒婆嚷嚷着:“打吧,不少给你钱。再说,我就在这里看着你打,还怕你偷了我的银子啊!”惹得铁头妈和路过看热闹的二福婆娘翠莲一起“咕咕咕咕”地笑。手艺人翻起眼白看看她们,低头打开那绿火火,问着:“要什么‘花儿’呢?龙还是兰花,还是梅花?”学书没出过远门儿,不知道他操的是哪里口音,好在都能听得懂。铁头妈和翠莲争相给二贵妈建议,“婶子婶子,你要自己戴的话,我看还是刻个凤凰好,男刻龙女刻凤么,你说呢?”二贵妈很欢喜地同意了。学书想告诉她们手环现在叫戒指,那边学文已经用非常伤感的语调在喊他了:“哥,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先走啊!”
晚饭后,爸爸在院子里铺了几条麻袋,父子们仰面朝天躺在上面纳凉。大地白天吸纳的热气依然没有吐干净,把麻袋上的植物气息蒸腾出来,夹杂着土腥味,缓缓地送进学书的鼻孔,学书望着黑色的天幕上无尽的星星,对宇宙浩瀚的想象让他有点恐惧。他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喜欢天文学,知道蟹状星云、超新星、红超巨星这些宇宙概念,这方面团结学校民办教师出身的老师们差他太远,那几个刚毕业分配来的十大几的师范生也未必知道。但这些都不足以让学书成为班里的佼佼者,只有那几个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的好学生才让班级和全校师生瞩目,学书只是成绩中游的学生,远远不如坐在后排的那几个捣蛋鬼更惹人注意,尤其是惹女生的注意。就算是只有百十号学生的团结学校,也常会发生些成为大家热议话题的事情,比方说,三萍她爸是天井村的支书,家里给她做了一套枣红色的西装,三萍就成了学校第一个穿西装的学生,跻身男生们心目中“好看女生”的行列;比方说,“狗屎”他爸是镇上机械厂的厂长,他爸的伏尔加“小鳖盖”车送他来过一次学校,被那几个赖小子看见了,“狗屎”以后再没挨过他们的打,并且女生们都开始和他一起值日劳动了。学书妈妈倒是村里有名的巧手裁缝,自从买下那台“燕牌”缝纫机,她着迷的就是把爸爸的旧衣服改瘦给学书穿,把学书穿破的衣服改小给学文穿。西装,怎么敢想!至于坐着“小鳖盖”去学校,呵呵,学书自己想想都觉得可笑。妈妈累了一天,早早抱着学琴进屋睡去了,奶奶坐在屋檐下的小竹椅上摇着蒲扇打盹儿,爸爸在给学文神乎其神地讲着诸葛亮草船借箭的故事,学书望着属于他的高深莫测的宇宙,那些闪闪烁烁的星星多么像一枚枚闪光的银戒指啊!在他的想象中,自己已经戴着一枚刻着下山猛虎图案的硕大的银戒指走在校园里,那么多的惊羡的目光啊!真、真不敢往下想了。
夜阑人寂,暑热渐消,奶奶摸着黑去了一趟茅房,回来叉着小脚站在父子几个的脑袋前面,用老年人雌雄莫辨的嗓音低声责备:“看潮气上来伤了腰,不早了,都回炕上去睡吧,明早晨都要起早干活哩!”学书朝上翻翻眼,看到奶奶佝偻着的黑影像一只大猩猩矗立在星空里,他懒得吭气。爸爸正讲得起劲,也顾不上。奶奶不满地嘟哝着,脚不离地地蹭到屋檐那里去,摸到她的小竹椅,回头严厉地警告爸爸:“不回去就往远处挪挪,别在屋檐下,看溜檐风伤人哩!”学书听到竹子门帘“吧嗒”一声响,知道唠叨的奶奶终于回去睡了。
爸爸的语调越来越神秘,夸张地喋喋着那些虚无缥缈的人物和故事,讲故事是他的拿手好戏,在村子里,他不是个安分的庄稼人,本来只是个完小毕业生,非要买回一大包书来,上什么刊授大学。种地也要搬书本,说是科学种田,还要当专业户,伙同村里另一个呆子在火车上折腾了一天跑到太原去,买回几袋子蘑菇菌种来,搞起了家庭养殖,结果结出的蘑菇都像猴子耳朵一样大,不够村里东家西家的尝一尝,那些菌丝在家里到处乱飞,全家都被感染了气管病,“吭吭咔咔”比赛咳嗽了整整一个冬天。那次去太原,爸爸还花十块钱买回一台袖珍收音机,跟烟盒一般大,奶糖一样迷人的乳白色,他在猪圈里起粪,那台收音机就放在茅房墙头上,袁阔成在里面播讲“三英战吕布”,喇叭功率太小,听起来袁阔成像感冒塞住了鼻子。猪粪装上平车,往地里送,收音机就放在爸爸的上衣胸兜里,他在前面把辕拉车,学书在后面推车,一路上听着广播。沿途势必招惹来那些正经庄稼把式的嘲笑:“哟,老郭,你这干活儿还不误听评书,美着哩么!”每当这个时候,爸爸满脸都是得意的笑纹,学书也觉得挺美,这样干活儿不累。诸如此类的事情在爸爸身上层出不穷,都成为老农们尤其庄稼把式兴儿爸嘴里的笑料,只有他们父子浑然不觉,自得其乐。学文八九岁上,结束了他野猴王的自由生活,加入到家务劳动中来,学书也升级成了拉车把辕的。爸爸把车辕杆交给学书的那天,郑重地把那台乳白色的袖珍收音机也传给了他,那是一个象征,也是一个仪式,虽然父亲没说什么,学书还是感到很激动,他把收音机装进上衣胸兜里的那一刻,就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爸爸总是把“锻炼”这个词挂在嘴上,为了让学书和学文“锻炼锻炼”,他不惜放着那匹不会拐弯的骡子不用,整个暑假都让弟兄俩拉着平板车送猪粪。很多年之后,学书才知道赵树理有个著名的短篇小说叫《锻炼锻炼》,而爸爸那个时候正是个文学青年。
粗糙的麻袋片儿扎着学书裸露的皮肤,让他感到不舒服,心里痒痒得很。就在这时候,他心里开始有了一个令自己激动不已的计划。院子里残留的大粪味道让他有点头疼。院子里原本有两株榆树,前几年砍掉后爸爸移种了八棵苹果树,灶房门前的一棵是“国光”苹果,其余的七棵是“香蕉”苹果,大概水土不服,果树都生了虫子,爸爸刷了几次白灰,不顶事,索性又都砍掉,栽了几棵梧桐树苗。梧桐树长出叶子后,需要从根部锯掉一次,让它重新努出新树苗来,这样将来不容易生病。爸爸围着梧桐树根部刨个环形的坑,把茅缸里的大粪给每个坑里倾倒一桶,搞得院子里的空气让人窒息,那些大粪里的水分被太阳蒸发后发出的气味,辣得人眼睛睁不开。这个时节,村里谁也不到学书家来串门,就连红生妈和“眯眼儿”二贵的妈都不来。
学书不再关心宇宙里的那些事情,他爬起来,挪到爸爸和学文那边去,坐到爸爸身下那条麻袋边上,装作听他讲故事。学书已经过了听故事的年龄,爸爸给学文讲的那些故事,他早就学会了,从小学二年级起就翻讲给班上的同学听,这时候,他又跑到爸爸跟前来听,很让后者得意于自己的常讲常新的本事,从而放松了警惕。学书尽量让自己的头和肩膀保持不动,在爸爸的视野之外,借着墨汁般的黑夜的掩护,他的手像只大蜘蛛一样爬动,慢慢地钻进了爸爸盖在肚子上的衣服兜里,摸到一卷钱,凭手感判断,外面的一张大的是十元票,学书没敢要,他用手指把这张大票子打开,把里面包的小票捻出两张来,轻轻地团进手掌心。大蜘蛛无声无息地爬回来,把钱压在屁股底下,学书观察一下爸爸,知道他浑然不觉,又让大蜘蛛爬进他衣兜去,用那张大票把剩下那卷小票包住。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当学书把屁股下那两张一元票或者两元票成功地转移到自己裤兜里,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黑暗里静静地笑了。
9
上午,奶奶坐在前排人家后山墙的阴凉里,面对着自家大门口,不时挥舞手绢驱赶围绕着她的两只小苍蝇,看似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眯眼儿”二贵妈还有从来不洗脸的红生妈闲扯,心里记着学书他们这一上午总共送了几车粪,学书虚报了一车,奶奶把她在竹椅扶手上掐出的指甲印印给长孙看:“你嘴犟哩,你弟兄俩拉一车粪我掐一个指甲印,你自己数数这是几道?”学书心里气得要死,却笑得坐在地上起也起不来。“眯眼儿”二贵妈帮着奶奶教训他:“你学生娃娃欺负我们老婆婆子没上过学,不识数,你不知道我们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几碗。”学书索性把平车搁下,招呼学文回去喝碗水歇一歇,奶奶就对着那两个小她几十岁的婆婆子诉说学书的爸和妈多能受苦,多么辛苦,提醒弟兄俩别老想着偷懒,“总是老大不带好头儿!”她愤愤地说。
学书领着学文钻进灶屋,从暖水瓶里倒出一碗白水,小声命令弟弟:“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屋去找找咱妈的红糖藏在哪里了,咱一人喝碗红糖水。”学文的眼睛变得亮亮的,很敬仰地望着哥哥说:“行!”学书从灶屋门里溜出来,先探头张望了一眼栅栏门外的奶奶,断定她正望着别处,闪身钻进了正屋。
进到父母住的西屋里,学书的心跳得“咚咚”响,这里是禁地。平素学文和妹妹学琴跟着奶奶在东屋炕上睡,学书一个人在堂屋里支的木板上睡,妈妈严禁他们跑到自己屋子里去瞎害。但是学书已经无数次地潜入这里了,他轻车熟路地打开妈妈的红漆大衣柜,一眼就看见了那包拿两层马粪纸包着的红糖,受了潮的糖把黄绿色的纸浸得斑斑点点,但他只轻轻地看了它一眼,就把头埋进衣柜底部的几个包袱里面去,细长的胳膊从包袱之间的缝隙里一直伸到最底下,他摸到了一个坚硬的木头盒子,费劲地拉出来,是一个描龙画凤的红漆梳妆盒,盒盖上的把手和荷叶扣锁都是黄铜的,据奶奶讲,这个梳妆盒是她老人家当年的陪嫁,学书的妈妈嫁过来后,奶奶就送给了她装首饰。学书心情激动地打开梳妆盒,同时闻到了一股好闻的木头香气,这香气和妈妈衣柜里樟脑的味道不一样,闻了头不疼,还有点眩晕。盒盖里面嵌着一面锃亮的水银镜子,照出了学书圆脸上所有的雀斑和一两颗粉刺,学书呆了一下,觉得镜子里那张脸如此陌生。他不敢耽搁时间,打开粉红色的隔层板,看到了盒子里所有的东西,没有戒指,没有耳环,也没有项链,只有一把他们兄妹三个小时候在襁褓里戴过的长命锁,那是把如意形状的银锁,底下吊着几串银片片,每个银片片上都刻着一个姓,叫做“百家长命锁”,还有两串手串,布条已经被奶水和口水渍成黑色,上面缀着银质的簸箕、弥勒、鼓槌,还有猪的耳腔骨。学书考虑着是不是拽下几片百家姓银叶子来,那样的话准够打个戒指的,正在那里眨巴眼睛,突然想起什么,扭头望望炕头上的碗橱,碗橱上有几排小抽屉,抽屉外面都挂着黄铜的叶片当把手,学书一纵身跳上炕头,拉开最上面角上的那个抽屉,把里面的铜螺丝拧开,拽下了那片铜叶子。刚跳下地,听见奶奶在大门外喊自己,以为妈妈中途赶回来拿东西,赶紧把梳妆盒的隔板放进去,把盖子扣好,又塞进包袱最底下去,关上了衣柜门。半个身子出去了,又收回脚来拉开柜门,抠了一块红糖握在掌心里。
他从正屋冲出来时,院子里阳光灿烂,梧桐树的浓荫笼罩着南墙根和他的平车,让那一片地方看起来像是被水浸湿了。
漫无边际的蝉鸣催人长睡不醒,正午的村子里连个狗的影子都看不到,学书趁着全家人都在午睡,轻手轻脚地溜出了家门。他用肩膀把栅栏门上的木杆扛起来,挪开道缝,挤了出去,再把门搭上。一转身,他就进入了一个无人的世界,满世界只有墙根下土坑里睡觉的花母鸡,呆立不动的槐树、杨树和柳树,蝉鸣和热浪像沸腾的热水从头浇下来。学书贴着前排屋子的墙根走,脚下的苔藓几次差点把他滑倒。拐上村街,左右的巷子里都空空荡荡的,这让他心里无比喜悦。离很远就看到井亭下,那个打戒指的手艺人靠着大青石,正端着一把大茶缸在吃饭,学书走过去,看到他吃的是开水泡馍。那人听到脚步声,看他一眼,继续埋头吃饭。学书等他放下茶缸,朝他伸出手去,摊开手掌,让他看到掌心里的铜叶子。那人没有去拿,抬起眼白多黑眼珠小的眼睛看看他。学书没底气地问:“打个戒指多少钱?”那人抹抹嘴,自顾摇着头说:“铜的不能打,火的温度到不了那么高,化不开的。”学书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掌心攥着那三块钱,霎时汗流遍体,感到了无比的凉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