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竟然响起了沉闷而有威力的雷声,像有个人把几块石头装在铁皮桶里放在你耳边摇,学书躺在木板床上幸福地想,要下大雨了,没法往地里送粪,可以睡他一后晌了。随即他就听见雷声里爸爸和妈妈比平时声调要高些、紧张、略显慌乱的说话声,学书想那大概是院子里有点晒好的粮食要装袋子或者用塑料布遮起来,一点点活儿,父母不会叫他起来的。但是他又听见平车的辕杆掉在地上的“吧嗒”声,他们收拾平车干什么呢?终于听见妈妈严厉而急促的声音:“快把学书叫起来,叫他起来!”学书的心又开始“咚咚”地响,好像跟那一声紧似一声的雷声比赛,他觉得大难临头:爸爸一定是发现丢了三块钱,而妈妈也看出来衣柜被人翻过了。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开解,绝望到不能动弹。
门上的竹帘子响,奶奶已经站到了他的床头,她急促地责怪着:“你就听不见?你老子和你妈说话你就听不见?眼看着就要落雨了,人家要抢着去地里撒肥料,你就不能去帮个忙?一会儿你妈躁了要打你,我可护不了你。再不起来,看你妈进来揪你哩!”学书明白了是这么一回事,恢复了他懒洋洋的神态,他拧着眉头冲奶奶发泄着自己的不满,的确,他刚刚睡下没一会儿,跑了一晌午,还没尝到睡午觉的香味呢!但是奶奶已经甩着小脚跑出去了,院子里传来妈妈责备老人越帮越忙的呵斥声:“你能不能坐着去?说了你干不了,这要再把你撞倒了,怨谁?学书呢,怎么还不出来?!”
学书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院子里,一副睡迷糊了的样子,但是他的皮肤已经觉察到闷热的空气中不断袭来的一丝丝凉气,风是雨头儿,院子上空的树冠已经被很大的力量扯动着摇摆起来。妈妈把住辕杆,命令他和爸爸一起抬一袋“尿素”,他没忘了提醒父母:“学文呢?叫他也起来么!”妈妈马上就恼了:“你十四了他也十四了?!”学书很嫉妒学文年龄小,这种天气可以想睡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而自己却要淋着雨去地里施肥,他的心被妒火烧灼着,情绪坏到了极点。
情况确实是紧急了,爸爸一句废话没有,平时他都要笑呵呵地让学书把辕拉车“锻炼锻炼”,这时自己拉起车来就往外冲,不惜把人撞倒的架势,妈妈和爸爸保持着一致到惊人的速度和节奏,他们脸上是一般无二的如临大敌的面部表情。妈妈在左边推车,学书在右边推车,他渐渐被这种紧张到神圣的气氛感染,感受到一种快乐了,本来他以为家家都像要打仗一样去地里抢着施肥,拐上大街一看,所有的人都往家里小跑着躲雨,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穿着雨衣,全副武装地向着大雨和野地里冲锋。狗熊般的嘉成迎面匆匆走过,笑嘻嘻地问了句:“老郭,还往地里跑啊,要下大啦!”爸爸没有展露平素遭到庄稼汉嘲笑时的羞涩笑容,而是很郑重地回答:“雨前给玉米苗子撒‘尿素’效果好。”
风并不大,但是因为夹着点雨星显得很有力,鼓胀起学书身上披的塑料雨衣,他心中的懊恼也被风吹了个干净,只觉得这样紧张的气氛有些像做梦。路过十字路口的井亭,他看到那个手艺人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到谁家躲雨去了呢?
绿色的庄稼地浩瀚地摇曳着,像是海上的巨浪,因为有它们的庇护,风柔和多了,学书甚至感到有些如沐春风的惬意。一家三口顶着风赶到了地头,爸爸把尿素袋子拽到车边,抽掉密封线,妈妈把脸盆接到下面,让那些钻石般晶莹的颗粒流淌到盆里。尿素不像碳铵,没有浓烈的味道辣眼睛,也不怎么刺激皮肤。装满三盆,爸爸拉过塑料布盖住袋子,压上两块石头防止被风吹开。学书学着父母的样子端起一盆肥料,卡在腰间,钻进了玉米地,此时的玉米苗才到他的腰间,很粗壮,叶子像海带,但是有些嫩绿发黄,学书知道施肥后叶子就会变得墨绿,庄稼是需要呵护的。庄稼也是很神奇的,雨后夜深人静的时候,走在田间路上,能听到它们“吱吱嘎嘎”拔节生长的声音,就像老鼠在耳边喧闹。风拂过玉米地,送来远处河谷里的鱼腥气息,学书的思想信马由缰,想象着外星人是不是也会种地,他们主要种什么庄稼呢?按照爸爸的要求,一把肥料撒五棵玉米,要把肥料扔在距离玉米根部五到八厘米左右的地方,远了没肥效,近了会把庄稼烧死。妈妈手脚最快,她已经遥遥领先,顾不上回头地说:“你俩快点,总共一人两盆就完了,非要等着遭雨?”正好顶风,风把妈妈的话清晰地送到学书的耳朵里,他顿时焕发了精神,一点乏力的感觉也没有了,抓一把肥料,很准确地投到每株玉米根部五到八厘米的土地上,这个距离既不浪费肥料,也会让庄稼充分吸收。那个大雨欲来风满河谷的下午,学书展示了他种庄稼的天分,他竟然赶上了妈妈的进度。第二盆撒完,他还去接了爸爸一段,因为他的超常发挥和出色表现,一家三口竟然在大雨到来的前几秒钟,胜利地逃回到了自家的屋檐下。
学书脱掉雨衣,浑身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他偷偷地欣赏了一下父母脸上快乐的笑容,心里感到很激动,而且竟然有那么一点鼻酸。
10
雨还没来得及停,太阳就迫不及待地出来了,娃娃们没见过太阳雨,欢喜地冲到雨地里去,喊也喊不住。从院子里能看到,西天上霞光万道,一条彩虹横跨在村子东面的上空,奶奶说:“东虹轰隆西虹雨,不会再下了。”爸爸号召两个儿子:“看你们谁能捡到蘑菇和马疙包(马蹄菌),你妈晚饭给你们炒了吃。”这是他们家雨后的传统活动,学文从来不吃蘑菇,但他是最积极响应的,率领着学琴先跑去了茅房门口的大椿树下捡马疙包,学琴最害怕椿树上被雨水打下来的椿蛾,那种黑色斑点的红色飞虫总是突然落到她头上,把小丫头吓哭。
因为赶在雨前给玉米地施完了尿素,爸爸和妈妈心情非常好,他们拉把椅子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快乐地交谈着科学种田的经验,作为功臣,学书站在那里偶尔插那么一句,也没有遭到呵斥。他甚至还试试探探地说:“十字路口来了个打戒指的,我看到二贵妈把两个耳环化了打成了戒指。妈,你有银子吗,也给你打一个,那个人刻的花可好了。”妈妈先是剜了他一眼,继续着和爸爸的快乐话题。学书刚想到灶屋里去,把同样的事情说给奶奶听,奶奶腕上的好银镯子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但是妈妈却喊住了他,说她记得学琴小时候戴过的一对小银镯子断了一只,她要回去找一下看是不是能找到。学书心里暗笑,那个梳妆盒他上午早看过了,根本没有什么小银镯子。爸爸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很诡异,问他笑什么,学书说没什么就是想笑。一回头,妈妈手里握着一只断成两截子的小银镯子出来了,嘴角还挂着点神秘的笑容。学书有些发呆,他没想到除了那个梳妆盒妈妈还有宝藏他没找到,妈妈说:“反正家里也没小娃娃戴了,断了就不接它了,打两个手环吧,二贵妈那么老了还戴哩,咱也戴一个。”学书马上说:“打两个给我一个。”妈妈呵斥道:“你什么也想要,娃娃家妆办个什么哩!”可能是念及他撒肥料的功劳,她招呼学书:“走,和妈一起去打手环。”学书大声说:“我先去看看那个人还在不在,要在我回来喊你。”
学书奔出家门去,旋即又奔进来,大声喊:“妈,在哩,那人又出来了!”妈妈嗔怪道:“慌张什么哩,又不是去抢,看把你滑倒摔死!”
雨后的黄昏闲人最多,十字路口早围着一群人,整个打戒指的过程里,学书都觉得是自己在表演给围观的那些人看,他突然觉得戒指上刻个老虎和龙都很俗,提出自家的两枚戒指一枚上刻兰花,一枚上刻梅花,但妈妈还是坚持自己要戴的那枚上刻了一只凤。妈妈把打好的两枚戒指包在手绢里往回走,学书跟在旁边纠缠:“妈,你就让我戴一个吧,以后你让干什么活儿我都干,挑大粪也行,真的!”妈妈快步走着,扭头看他一眼说:“让你戴一个容易,天黑前你到村前地里给猪割一筐草。”学书响亮地说:“行!”妈妈就用满是老茧的手指打开手绢包,拣出那枚刻着梅花的递给学书。
梅花戒指套上手指的一刹那,学书的胸腔膨胀到他无法呼吸,他发出一声类似狗被踩住尾巴的声音,飞快地从妈妈身边跑开,在水泊间跳跃着,奔回自家院子,从厦屋里的砖缝里拔出镰刀来,背起挎篓去割草。
学书肩上背着挎篓,戴戒指的那只手扶着挎篓把儿,手搁在肩头那里,这个位置正好让所有碰见他的人看见他手指上多出的那个亮闪闪的东西。柳枝上积攒的雨滴落入他的脖颈,他缩了缩脖子,拣那干燥的地方,继续往巷子口走。一两只不知时光的蝉又开始了悠长的鸣叫,学书拐上村街往南走,去村前的庄稼地里,他知道雨后只有豆子地里不会泥泞,豆子的根系会织成一张网,把泥土都编成结实的一大片,再大的雨也不会让豆子地变泥泞。路过前排巷子口,碰上了福娃的大儿子海明,海明不怀好意地逗他:“好家伙,你不是你爸妈亲生的吧,刚下完雨就让你去割草?”学书转过身去,让他能看见自己那只手,果然那个已经长得像个大人的家伙就大惊小怪起来:“还戴着戒指呢,我看看,是银的还是铝的?”学书心情愉快地说:“铝的,你别看,我要赶紧割草去哩!”他扔下海明,迈着悠闲的步子往前走去。
很快他就找到了一块豆子地,而且显然是个懒汉家的地,杂草长得比可怜的豆苗还要高。学书骂了懒汉一句,把挎篓放在地头,蹲下来,扒拉开豆子长着毛边的薄薄的叶子,揪住一把草,把镰刀伸了过去。蚰蜒和蟋蟀四处奔逃。雨水让草叶变得滑溜溜的,需要用劲才能抓住,好在学书是个割草的老把式了,虽然手指上的戒指让他觉得有些碍事,也不妨碍他的镰刀绕开豆苗把草都割干净。豆子叶上的水珠滚来滚去,被撞落下来,打湿了他的鞋和裤脚,一会儿,脚就在鞋里发出“咕吱咕吱”的怪声音。学书像割麦子一样,把割好的草一堆一堆放在身后,最后再用挎篓把它们都收起来。
他蹲在那里割草的时候,想着明天就是星期一了,早晨到了团结学校,同学们看到他手上戴的梅花戒指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心里美滋滋的。这时候,身后有人说话:“是谁家的娃这么懂事,天要黑了还来割草?”学书停下手里的镰刀,扭过脖子去望,看到铁头妈提着个小篮子正走进豆子地。他对她笑笑,那婆娘说:“是学书呀。我给我那几只鸡揪点草叶子,要不它们不肯上架,满院子跑。”她吃力地弯下腰来,学书看到她手上也戴着一枚戒指,显然也是刚打的。
铁头妈在学书后面揪了一小篮草,浅浅的,就匆匆走了。学书想,她跟在我后面,就是怕露水打湿她的鞋,这个婆娘太精了。天黑前,学书把草在挎篓里捆好,蹲下来背到肩膀上,用镰刀把儿撑住,脚在鞋里“咕吱咕吱”响着地回了家。
灶屋里亮着灯,奶奶在那里生火,妈妈和爸爸对面坐在灶屋门口投射的长方形黄光里洗蘑菇,学文带着学琴出去玩还没回来。学书沉稳地走到厦屋那里去,拉着灯,把挎篓里的草倒出来摊到地上晾着。做完这一切,他又像个男人一样无声地从父母跟前走过,进了灶屋,从水瓮里舀了半盆凉水洗脸,妈妈提醒了一句:“洗手的时候把手环脱下来,别把银子腌臜了。”学书“哦”了一声,然后他就看到自己举起的两只手都光秃秃的,哪根手指上也没有戒指,他生生地把又一个“哦”咽到肚子里去,觉得自己的心不知掉到哪里去了,胸口空荡荡、凉飕飕的。
学书断定戒指是在自己割草的时候掉豆子地里了,晚饭胡乱喝了几口米汤,悄悄揣着手电筒出了门。他不是个胆子大的人,平素去邻居家喊爱串门的妈妈回家,必定要叫上学文作伴,这次,他硬着头皮一个人跑到了村前的庄稼地里,打着手电筒,蹲在自己割草的那块豆子地里,扒拉着豆子叶子,寻找他失落的梅花戒指。豆子地有一大块地方泛白,那是因为学书割草的时候把叶子翻乱了,发白的叶底翻了过来。此刻,虫声已经很高潮,密密地冲击着耳膜,如鼓如雷,学书却听到了喧闹后面巨大的寂静,他怀着无望的心绪埋头寻找,手电筒昏黄的光芒仿佛宇宙中的星云,那时候,学书拥有天地万物,可他似乎没有未来,除非他能找到他那枚戒指。
在蚊子一轮又一轮穷凶极恶的攻击下,学书终于决定放弃了,他已经把割草的那片豆子地翻腾了好几遍,确信自己的戒指已经不在这里了。手上有好几处被蚊子叮了的地方奇痒难忍,学书搔着痒痒,心头升起一片疑云,他想起那会儿跟在自己身后揪草叶的铁头妈,那婆娘为什么篮子还没满就匆匆离去呢?显然她是捡到了自己的那枚梅花戒指。想到自己心爱的戒指戴到了铁头妈的手指上,学书懊悔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他冲动地想去那婆娘家里问问她,叫她交出自己的戒指。想想又怕她不承认,闹起来让妈妈知道自己把戒指丢了反而要挨骂。学书就那样满腹心事垂头丧气地走回来,他懊丧又愤懑,家里人都在院子里纳凉,“眯眼儿”二贵的妈照例来串门,正坐在那里唱歌似的聊天,看到学书回来就说:“来,娃,娘娘看看你打的新手环。”学书心里就是一沉,他没好气地说:“你想看就看啊,你自己又不是没有!”妈妈就和“眯眼儿”二贵妈一起骂他死娃娃、妆幌鬼。
学书走到厦屋底下去,拉着灯,装作翻晾猪草,用镰刀仔细地把割回来的草检查了一遍,还是没看到梅花戒指。他站起来,蔫蔫地垂着头,绕过那些聊天的人们,钻回屋子里面去睡觉。他听见奶奶说:“娃今天干活儿不少,黑了还割回筐草来,累了就让他早点歇着去。”学书站在堂屋的竹帘子后面,伸出手掌,在黑暗中捧住了自己的脸,像个女娃娃一样无声地哭了起来,肩膀耸动,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