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种子站站长云良看上了村子北边那一大块盐碱地,请支书英豪和村长银亮到镇上喝了顿酒,承包下来办榨油厂。那块盐碱地地势低洼,一年到头白花花像刚下过雪,种什么庄稼都不出苗,野草野菜都不服水土,只有一种红色的碱灰条菜七零八落地占领着。据说有一种治理盐碱地的方法是深挖一米,灌满水来泡,可这块地方太大了,要挖的土方太多,动用的人力物力无法估量,况且,就算挖了坑,灌区也不会同意浪费那么多立方的储水来灌盐碱地,好地的灌溉水量都不够,几个村子还年年因为浇地打架呢!云良愿意承包办厂,支书、村长把他当**看,再说占用的是非耕地,土地手续很好办,镇上也很支持办厂,还列为乡镇企业扶持对象,提供了很多优厚条件。
村委会的大喇叭“吱哇”乱响的时候,庆有正在院子里检查小四轮拖拉机的水箱和机油,支书英豪亲自对村民广播,大意是大家都知道云良要办榨油厂吧,厂子就建在村北的盐碱地,那是个洼地,因此在盖厂房之前,先得把地基垫起来,这就需要很多的土方,云良说了,谁家有小四轮拖拉机的、谁家外村的亲戚有拖拉机的,都可以给盐碱地送土方,一车斗土方十块钱,送一车发一张票,当天收工时凭票现金结账。庆有竖着耳朵听完,眨眨眼,笑着自言自语:“这是个好事情么,看来有活儿干了。”他翻开车座儿垫板,从工具箱里拿出摇把来发动了拖拉机,往车斗里扔了把铁锹,一路黑烟出了门。来到村街上才想起该到哪里去挖土的问题,就看见红生撅着屁股站在十字路口拦住了“眯眼儿”二贵的拖拉机,说了几句话,挥手指挥“眯眼儿”二贵开车出了村口。看见庆有开着拖拉机过来,红生又打手势,庆有停下,他凑上来仰着脖子说:“庆有你也是去拉土方的吧?去我家旱地挖土吧,那块地浇不上,我打算把他挖深一米,这样下雨就能存住水了。”庆有笑他:“你脑子真好,云良出钱给你干了活儿了。”红生笑笑,自打残废了,他的笑容就有点像个老年人,摆摆手,叫庆有过去了,继续等别的拖拉机,他知道天平和天星弟兄俩的小四轮还没出来。
庆有干活儿下狠劲儿,自个儿装自个儿卸,一天送了七八车,回来累得晚饭都没吃就回屋睡了。庆有妈数落儿子:“人家过活不了的家户都不这么干,你爸是吃国供的,还用得着你这样拼命吗?”庆有躺在炕上,眼睛也不睁地说:“我闲着也是闲着,车闲着也是闲着,有钱不挣神经病!”庆有妈没办法,出门到学书家串门,学书一家正围着灶屋外墙上挂的一盏电灯说笑话,学书妈看见庆有妈进了大门,吩咐学书回屋搬把椅子出来。庆有妈坐下,也说了半天村里张家长李家短的笑话,望着学书说:“哎哟,学书都长成小伙子了,十四五了吧?”学书妈说:“学书十四。”庆有妈说:“可不小了,我们这一辈的这个年纪都娶媳妇了。”学书妈说:“庆有都没娶媳妇哩,他着个什么急?”大家都望着学书笑起来。庆有妈说:“明天放礼拜吧?”学书说放哩。庆有妈就对学书妈说:“这两天村里有拖拉机的都在给云良的厂子送土方哩,一车十块,天天结账,今天庆有就挣了七八十块哩。学书反正明天不上学,和庆有装车去吧,一天让他给学书十块钱,不是也能自己挣点学费吗?”学书妈马上说行,学书爸也说:“叫他跟上锻炼锻炼。”庆有妈问学书:“能使动铁锹吗?”学书说:“怎么也比出猪粪省劲儿吧!”事情就这么定下了,第二天一早,学书坐着庆有的拖拉机去红生的地里挖土给云良的厂子里送。
通往红生家那块地的田间路又窄又长,长满了败节草,这种草就像绿色的螃蟹或者蜘蛛的腿,两节之间长着细细的白色绒毛,草茎却是中空的管子,搞不清它是怎么传输水分和营养的,能像竹子一样拔节,叶子也跟竹子很像,只是一碰就散,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喜欢长在轮压马踩的车道上。这条路多年只走马车和人力小平车,载的多是农家肥和收获的庄稼,车身轻,半压不压的,败节草越长越旺,白天压下的车辙,一个晚上就被遮盖了,只是车辙里的草短秃,两道车辙间轮子压不到的地方,地势低雨水足,大小牲口的粪尿经年累月的滋润,得天独厚,各种野草密密匝匝地挤着生长,都有齐膝高,举着白色的米粒花瓣或蓝色的环形花束。学书扶着前挡板站在车斗里,看着庆有开着红色的拖拉机头像船头劈开水面一样压倒那些野草,纹路粗大的拖拉机橡胶轮胎用一种自然之物无法抵御的力量践踏着它们,势不可挡,震撼着学书的心。庆有不像他这样胡思乱想,他专心地开着车,时不时抬头朝远处红生家已经有几辆拖拉机的地里眺望一眼,打打喇叭,示意装满土方的车在宽阔的地方等一下,方便错车,很多神情和举止已经显露出,他渐渐褪去了乖戾顽皮的少年之心,显示出一个专心、踏实、能够自得其乐的庄稼汉的迹象。学书回头看看被沉重的拖拉机压过的路径,中间两道车辙是拖拉机的前轮压出来的,因为草很厚,还不能压透,而且车轮过后,那些被压扁甚至压碎成纸浆状的植物的茎叶,依然在竭尽所能地想重新站起来,它们的抖动和挣扎,显示了生命的存在和顽强;被巨大的后轮和车斗轮胎压过的地方,早已裸出黄白的土地,像巨蟒身上的条纹,在震颤不已的钢铁车斗上,学书有点幻视,看到这条绿底白花的巨蟒正在蠕动,随时都有可能把拖拉机掀翻。他的恐惧来自于他的知识,很多不好的感觉都来自于知识。比如说,过去不久的麦季,当大地一派金黄,乡亲们的神色匆忙而庄重,他们的恐惧来自于对下雨的担忧,某种以收获的形式预示的生存的希望让他们的内心和周身细胞都充满了喜悦,这种潜在的喜悦抵消了劳作的辛苦,以至劳作的艰辛已经变成了一种享受。面对一望无垠的麦海,他们埋头收割,挥汗如雨,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有龙口夺食的激动,在没有尽头的劳作之中,在无数次机械的动作重复之中,他们发自内心地开着某人的玩笑,讲着荤故事,用脏话对骂和调情,这些美德在庆有身上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他属于他们中的一员。而学书则不同,当他跟随着他们一手抱着和阳光一样刺人的麦芒,一手挥动镰刀割断麦子和大地相连的根部时,因为长时间的弯腰过劳导致腰部渐渐失去存在的感觉,他痛苦地直起身来眺望仿佛永无尽头的麦海,突然,绝望的情绪就袭击了他,他在问自己:“难道,我真的要这样累死累活的一辈子吗?”绝望感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他在瞬间倒下,躺在割下的麦捆上像死了一般,几乎连呼吸都停顿了。知识让学书对自己的命运产生了不自觉的思考,所以他在感受到痛苦和绝望之后,又只能通过知识来试图改变这一切。和学书的绝望不同的是,同样面对的一切,庆有显然感受到的是希望,他生机勃勃,乐在其中,并且显示出终生拥有这一切的强烈渴望。
红生的地大概二亩不到,两天功夫已经被挖下了一锹头的深浅,当那些缠绕着植物根部的地表土被剥离,大地裸出了他深黄色的肌理,锋利的铁锹刺进大地的肌肉,让学书感受到了大地的沉默和温柔。庆有不急于装车,他和装满车准备走的“眯眼儿”二贵对着火儿抽了一支烟,享受着劳动者之间的攀谈,“眯眼儿”二贵黑矮敦实,手臂显得粗短可笑,但他双眼皮的大眼睛总是眯着对人笑,显得很踏实和快活。抽完一支烟,“眯眼儿”二贵开车走了,庆有跳下坑里来,他很响亮地给双拳的拳眼各吐了一口唾沫,一把攥住锹把,然后就像上了发条的玩具机器人一样,动作连贯地把锹头插进土里,端起来的同时扔到车斗里去,一锹一锹没有停顿,还顾得上嘲笑一番学书“没劲,干活儿像个女子”。学书感觉自己才扔了十几锹土,偌大的车斗已经像白娃手里的面包一样鼓起来了。庆有吩咐他:“上去,出发,还能撵上‘眯眼儿’。”他像在学校扔标枪一样把自己和学书的铁锹飞掷到车顶上,学书拉住车斗挡板爬上去,伏在湿润的黄土上,双手抓紧了两根锹把。庆有发动了拖拉机,在喷吐的黑烟里转动着方向盘,地垄被压成了一段瓷实的小陡坡,车斗分量又重,拖拉机的机头高高翘起,轮胎使不上劲,庆有扭头冲学书喊:“下来,站车头的保险杠上压着。”学书跳下来,想也没想就踩上保险杠伏在车头上,庆有开始加油,巨大的钢铁的力量传递到学书的身上,他没有感到恐惧,只觉得自己突然成了拖拉机的一部分,强大无比。上了路,庆有夸赞学书:“没看出来,还真像那么回事么!”学书感到很自豪,比听了老师的表扬还受用。
远远望见盐碱地,才知道工地有多排场,人喊马嘶就像古代的战场。拖拉机很多,红的黄的绿的黑的排成长龙,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就开始排队,有专人维持着拖拉机入场卸土的秩序。学书问庆有:“叔,那些人我怎么一个也不认识?”庆有说:“监工的、发票的都是云良从镇上找的人,咱村这些土八路就是给他送送土方挣点辛苦钱儿。”小四轮拖拉机车斗大都安装着卸车的千斤顶,看着车不少,一会儿就轮到他们进场了,停到地方,庆有让学书去领票,他操纵千斤顶卸车。学书把两把铁锹插到地上,朝发票的那个年轻人走过去,那个娃娃比学书大不了几岁,乌黑的头发有点自来卷,白净的面孔阴沉着,眉头像城里人一样拧着,好像谁欠着他二百块钱,一看就是个厂矿子弟。学书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就有点不痛快,他伸出像黑人一样黑手背白手心的手掌去说:“票!”那个城里娃翻翻像女人一样的长睫毛,没搭理他,学书再次说:“票!”那个小伙儿好看的眼睛就变成了三角眼,呵斥学书:“急什么急,卸了车再拿票。”学书按捺住性子,回头望了望他们车斗竖起来正卸土的拖拉机说:“马上就卸完了,你先把票给我!”城里娃鄙夷地打量着他,扔给他一张票,不耐烦地说:“滚滚滚,傻屌!”压抑的怒气掀动着学书的天灵盖,他没吭气,回身跑向自己插在地上的铁锹,握住一把拔出来,抡过头顶嘶喊着冲过来,那个小伙儿一时没反应过来,也许是吓傻了,定定地站在那里望着泰山压顶而来的铁锹利刃,旁边一个人赶紧把他拉开,这时候,庆有也扑过来抱住了学书的腰。学书眼底充血,嘶哑地喊叫着:“我要取他的命!”那小伙儿已经被人拉着跑远了,学书像掷标枪一样把铁锹朝他扔去,锹头深深地插进刚铺的新土里,锹把在巨大的力量作用下震颤着,幻化出无数个虚影来。庆有捡起地上的票,跑过去拔起铁锹,拉着浑身颤抖的学书上了拖拉机,加大油门飞驰而去。
出来工地,庆有才笑起来,扭头看了一眼学书说:“真没看出来!”学书依然在发抖,他气愤地说:“敢骂我傻屌,我比他念的书少?将来我一定比他强,不信你看着!”送第二车土方的时候,庆有对学书说:“要不你别去了?我怕人家叫人打你!”学书说:“在咱村地界上,我还怕个他?”因为激动,他又开始发起抖来。排队进了场,庆有轰着油门启动千斤顶,卸完土,他让学书收拾车斗,自己去领票,发现发票的换人了,不是那个小伙儿了,庆有笑着说:“刚才发票的那个娃呢?”那个人说:“惹不起你们南无村的人,云良怕他挨打,让他回乡里去了。”
天黑前,最后一车拉完,学书跟着庆有去石棉瓦搭建的房子里凭票领钱,看到发钱的是云良的小姨子小巧,学书不由浑身燥热,鼻尖就出了汗,他鼓了半天勇气问她:“欸,你怎么不去上学了?”那女子睁大眼睛看看她,笑模笑样地说:“反正我也考不上高中。”出来,庆有把胳膊搭在学书肩膀上,嘴巴凑近他耳朵说:“你问她这个干什么,你不知道云良和她有一腿?”学书扭头盯着庆有的眼睛叫道:“云良不是她姐夫吗?”庆有得意地冷笑着说:“小姨子本来就有姐夫的一半儿!”走到车前,庆有又说:“不信你看着,等厂子建成了,小巧肯定是厂里的会计。”学书没搭理他,爬上车斗,他扶着挡板眺望一圈已经被垫起半米高的地基,这一大片黄色的新土遮盖住了原先的盐碱地,将来建成厂子会是个什么样子,他不关心,他怀念着盐碱地的荒凉和曾经带给他内心的孤寂感。
庆有没有亲自给学书工钱,作为从小的玩伴,他不好意思做这个。晚上,庆有妈手里握着叠成一个小条的十块钱过来给学书妈送。学书说:“娘娘,我不要钱,我叔反正不上学了,你把他剩下的那一摞粉连纸给我,我装订成本子用。以后我也不要钱,你们阁楼上那一堆《中国少年报》也没人看,也给了我吧?”庆有妈瞪大了眼睛,眨巴几下,“嘎嘎”笑起来,夸赞学书:“你看人家这娃,将来不是个大学生说咋就咋!”她没忘了骂几句儿子:“看我家庆有,这辈子就是个打土疙瘩的!”学书妈安慰她:“看你说的,你家庆霞不是学习挺好的吗?”庆有妈斜着眼说:“一个女子家,还是早早地别上学了,嫁人吧,迟早是人家的人,上学也是给人家上了!”说完笑个不住,学书爸妈也跟上笑,奶奶坐在灯光之外的黑暗里打盹儿,被笑声惊醒了,手搭凉棚努力地望着这边。
12
出早操的时候,学书发现原本只有十几个学生的八年级,现在只剩下可怜巴巴的四五个人了。课间十分钟,他假装蹲在地上看蚂蚁打架,耳朵听着郭老师和另一个老师聊天,那个老师说:“怎么你家秀芹和秀芳也不让上学了?”郭老师说:“快别上了,都不是上学的料儿,趁着云良的榨油厂招工,赶紧有个班儿上,总比将来打土疙瘩强。”那个老师说:“你两个女子有十八九了吧?”郭老师说:“秀芹十九,秀芳十七!”那个老师说:“那也该找婆家了。”郭老师说:“找也不在外村找,我没有儿,就叫他们都嫁在本村,将来我老了好伺候我。”两个女老师哈哈笑起来,学书暗自琢磨:“秀芹和秀芳是村里最好看的女子,她们会嫁给谁呢?”
庆有拿根竹竿爬在老杏树上,够树梢上那几颗残余的杏子,他被树叶遮挡着视线,用竹竿瞎捅,不停地问站在院墙外巷子里的学书:“打着了吗?高一点还是低一点?”学书的脖子仰得酸疼,他指挥着庆有,期待着早点分享两颗熟过的杏子,杏子金黄,嘴儿上发点红,就像王母娘娘酒宴上小个儿的蟠桃。就听见背后有个磨刀一样难听的声音嚷嚷:“树上那是谁?庆有啊!都要娶媳妇的人了还跟个猴子一样上树!”接着发出慈爱的呵呵笑声。学书不用扭头就知道是“眯眼儿”二贵的妈,每天不下地,靠着给人保媒拉纤吃得白白胖胖,怎么看都不像黑不溜秋的“眯眼儿”二贵的妈。学书转头和她打招呼:“吃了吗,娘娘?”老媒婆说:“吃了,多会儿了还不吃?”学书怀疑她要进庆有家的院子,就一直望着她摇摇摆摆的背影,果然,媒婆进了庆有家的大门,拉长着嗓门叫道:“庆有妈——”庆有妈答应着从厨房出来,招呼媒婆坐下。两个婆娘“叽叽嘎嘎”地说笑了半天,老媒婆冲着树上喊:“庆有,快下来,大娘给你说下个好媳妇,快下来,快下来!”庆有居高临下对学书做个鬼脸,低声说:“这是要找个人管住我哩!”他把竹竿扔给学书,从树上溜了下去。学书拿着竹竿,望着没人的老杏树和烂墙头,不知道该跟着去看热闹还是该回自己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