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裤带维系着生的希望和死的哀伤。
自听到这个故事,我的心头就一刻也难以平静。故事的主要人物很少,就是她和他。他住在山里。山里煤很多,正如老辈子人说,戳个窟窿就是钱。山里人戳窟窿的不少,戳开窟窿从里头往外掏钱的人却不多。往外掏钱的人来自山下,来自远处,河南的,浙江的,也有四川的。不管哪儿来的,山里人统称他们外乡人。外乡人从暗乌的窟窿里掏出来的钱,不是自己的,是戳窟窿的那个人的,那个人是窑头。窑头把自己腰包塞鼓了,才给往外掏钱的人甩下三核桃俩枣。可就这三核桃俩枣,也让外乡人好不眼红。因此,下窑挖煤的前赴后继,从没缺过人手。
山里人不下窑挖煤不是嫌那活儿苦累。山里人从来不知道苦累,下沟苦累,爬坡更苦累。可出门便是下沟爬坡,苦累惯了,倒觉得过日子就是这滋味。若是有人问:“干什么的?”山里人想也不想就会回答:“受苦的。”受苦的人就是受苦的命,咋会怕累呢?受苦人惟一怜惜的就是自个儿这受苦的命。他们祖祖辈辈忌讳的两种事都和这受苦的命有关:一种是死了没埋的,那是当匪抢劫的;另一种是埋了没死的,就是下窑挖煤的。岁月沧桑,地老天荒,不知改变了多少规矩,可是这不下窑挖煤的祖训一直恪守到今日。
他是头一个违了祖训的山里人。
他下窑挖煤是因了她。她生在川里,长在川里,却跟了他走进山里。川里灵秀,山里荒蛮,她走进山里,人们都说一朵花插到了牛屎上。她不当事,她觉得对象,对象,看对了眼才能对上象。在那一个班里、一个学校里,她就看他顺眼,便铁了心跟他,跟他钻进了这山里下沟爬坡。他心里愧疚,让她跟着自己活受罪,何忍!他去过城里,人回来了,心却还牵挂着那里。他对她说,要把她带到城里去。她听他说这话时,眼里亮汪汪的。那亮汪里有惊喜,也有疑惑,他盯着她嘹亮地回答:“是城里,不是川里,就是城里!”他不是妄言,他知道眼下不是早先了,早先别说进城,就是出门转个亲戚,还得村头点个头。眼下只要有钱,别说是山下的县城,就是遥远的京城都进得去、住得下。不假,钱能打开下山的通道。
可这山里来钱并不容易!别看戳个窟窿都是钱,但是,轮到他想戳窟窿的时候,窟窿早戳遍了。而且,哪个戳窟窿的都有头有脸,自然这戳窟窿没有他的份了。他只能到别人戳开的窟窿里下窑挖煤了。她不让他去,死活不让他去!她说,和你在一起,再苦都是好日子。他瞅着她流泪了。流泪的那夜过得倍加甜蜜。
第二日,他回来的很晚,她提着心等他。她知道他悄悄下窑了,一进门就盯紧了他的脸。他淡淡一笑,掀起袄襟说:“别怕,窑头早就替咱上了保险!”
他腰里拴着一条红裤带。
红裤带!
红裤带是避邪的灵物。奶奶给爷爷拴过,母亲给父亲拴过,腰间拴上一条红裤带,就把命拴在了天神大仙那里。红裤带是庄户人祖祖辈辈的保险。她不再说什么,翻出自己那件红毛衣,抽出线头,拆了,用那毛线亲手织了红裤带。
红毛衣织成一条又一条的红裤带;
他系着红裤带下窑挖煤,一天又一天。
……
大年夜了,她在孤灯下织着最后一条红裤带。她那红毛衣抽出的红毛线用完了,他也挖回了不少的钱,够进城买房了。他已和窑头说过,不再下窑了。窑头应了,可他还当着个窑下的班头,翻过大年才会来个替手。他和她就盼着那个替手快来。夜黑得好深,他回到了家,是拜完窑神赶回来的,他不忍心她一个人孤身过年。他对她说,窑头真舍得,祭神的全是整猪、整羊,还有整头牛。烧的那高香,比胳膊还粗还长,他头一回见到。这还不是要为大伙儿讨个平安吉祥呀!她听得和他一样欢喜,觉得窑神收了大个的三牲一定比他们还欢喜,一定会保佑下窑的他和窑下的那些伙计。
他们欢喜过睡了。她睡得很沉实。若不是大年接神的爆竹炸响,她还在沉实的梦里。她醒了,孤独地醒了。她知道他要带班,要下窑,会早走,可还是吃了一惊。她是拉亮电灯时惊叫出声的:“糟了!”
是糟了!炕头上显摆着他的红裤带,她的裤带却不见了。她顺手拿起他的红裤带就往外跑。
寒风呼啸。
披头散发。
上气不接下气。
跌倒在路上。
爬起来再跑。
她要早一秒跑到窑上,把红裤带拴到他的腰里!
她在新一年的晨曦里猛跑,疯跑,直到摔跌在窑前。
新嫩的阳光映照在窑场那硕大嫩白的整猪、整羊、整牛上,笔直的高香还没燃完,悠然喷吐着安闲的青烟。窑上却一片慌乱,她就软瘫在那一片慌乱里头,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
她终于爬起来了,那是她看见了他。他死了,和窑下的那些伙计一起死在瓦斯的爆炸中了。她没有泪,撕扯着红裤带一声又一声地喊:
——我迟了,我来迟了!
高香燃尽时,窑头见家属了。一个个哭着嚎着的都打发走了,就是不见头一个跑到窑上的她。众人去找,沟里坡里都没有,她在窑垴上。直挺挺挂在窑垴上的柏树杈里,脖子上系的就是她手里撕扯的那条——
红裤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