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奇了。向北是黄土垣,向南是黄土岭,向东向西也是黄土垣、黄土岭。惟有这当间水灵灵的一片,满眼的绿。这簇绿是一条河滋润出来的。河叫母子河,从西山脚下流出来,滋田润土,洇染出黄土的灵性。
河里有鱼,鲶鱼,鲤鱼,还有梆子鱼和窜条子鱼。鱼里头数鲤鱼好看,红脊,红尾,红眼圈,装点在银亮的鱼鳞上,真有些雪映红的姿色。窜条子鱼好抓,多在岸檐下的水草里落脚,头朝上水,尾顺水流,要摸,先把一只手堵在上头,再用一只手从下面往上移动,快触尾梢,惊了那灵物儿,闪电般疾驶,正好闯进堵在前面的掌心。另一只手很快前去,双掌合实,窜条子鱼就成了俘虏。
每回抓到鱼进村,或柳条串着,或盆子端着,我们都气昂昂地走,活像凯旋的将军。村边有棵老柳树,老柳树老得弯了头。弯头柳下坐着一帮儿白胡子老头。白胡子们见势凑前来,要看我们的收成。看了总说,不如我们先前,那会儿河里鱼多,一袋烟的工夫,能捞一桶。哦,对了,还有鳝鱼。鳝鱼,没见过吧,那时你爸的囟门还没长全,你咋能知道呢!鳝鱼那主儿,长着哩!说着双臂伸直,似乎那鱼足有五六尺长。又说,鳝鱼肉好吃着哩,彻头到尾一根长刺,不费啥口舌,说着咂巴着嘴,喷出的似乎也是鳝鱼味。我们这伙猴崽听神了,马上想扔了手中那些丑物,扑下河去,拎几条鳝鱼上来。
鳝鱼,成了大伙儿的希望。
希望一直是希望。为了捕获希望,有一回我们下了狠心,走出去老远,到了母子河入汾河的岔口,扎网上移。扎网逮鱼是出好戏。方法是,由两人将鱼网绷开,堵严河口,几个人脱光衣裤,跳下水去,从上游百十步往上扑腾,鱼受了惊吓仓皇逃窜,窜进网里的,就是我们的收成。越往上扎,鱼挤匝得越密,收成越好。我们一网挨一网扎着,扎没了日头才扎近泄洞跟前。鱼抓得不少,却没有鳝鱼。白胡子们笑了,拈着胡子说:“憨娃们,鳝鱼鬼着呢,一惊动早钻了洞,难抓哩!怎么样,本事不行吧!”
我们总想在白胡子面前显显威风,越发想鳝鱼了。隔几日,我们下了苦心,打坝垒堰,把河水避开,围歼大大小小的水洼。所谓围歼,是句外行话。行当话应是竭泽而渔。我们用盆子、木桶刮干洼子里的水,捡鱼,还用柴草点起火,往河沿边的洞里扇风灌烟,熏那洞里的物儿。折腾了几天,也没见鳝鱼的影儿。惟一的希望在那泄洞了。泄洞是水磨的配置物,泄洪水用的。怕洪水猛了冲垮水磨,在河上头不远处开了口,平常用木板闸死,只漏些线缕般的水丝。山洪发了,拉了板闸,任那狂物肆虐,水磨落个安然。那狂物一过,泄洪口阔了,深了,成了泄洞,活像山峁上庄户人家的泊池。泊池没了天雨会干涸。泄洞成年累月有活水滋补,常常是丰盈的,和下头的河水缠绵得难分你我。泄洞的水弄不干,慢说藏了鬼精明的鳝鱼,就是梆子鱼、窜条鱼钻进去,我们也只能望洋兴叹。鳝鱼,成了撩人的心事和话题。不仅我们,我们撩逗得一村两巷的人心都热了,都想见识见识这物,这物总不露面。隔些日子,我去公社谋事干,把这话题吐在饭桌上,稀罕的人满多。我学着白胡子们的样子比划鳝鱼,众人热火地应和,不知是眼馋还是嘴馋。
突然,蹦出个逮鱼的机会。公社搞农田水利建设,要把母子河截弯改直,新河道把泄洞闪到了一边。新河道挖成那日,要把旧河里的水围堵过去,这叫合龙。水滔滔的,难阻难塞。草袋子扔下去,翻个滚就飘远了。正是冬日,风紧天寒,大喇叭高喊战天斗地也不济事。公社主任赶到前线督战,呼唤伙夫挑来了两桶白酒。然后下令:“小伙子们,有种的喝,一人一只碗,尽够地喝,热火了下!”酒能生热,也能壮胆,转眼间,早有人咕咚咕咚灌下肚去,撂下碗,一甩棉袄棉裤,“扑通”跳到河里。接二连三,河口堵了四五条好汉。随着草袋子的落水,坝堵实了,水驯服地入了新河,泄洞成了死水池。广播喇叭传出了大坝合龙成功的喜讯,好汉的名字也被连连播报:许二蛋、张小毛、王大彪……
是日晚饭,公社主任宣布,夜里九点集合,有紧急行动。何事?没说,需要保密。越是秘密,众人越想透个底,你猜东,他猜西,一直猜到集合的时分。什么学习啦,批判啦,加班苦战啦,都他娘的胡扯!主任下达任务:“今夜刮干泄洞,捉鱼。”此令一出,欢声四起,又被主任喝住,悄声些。四面出动,工地上的七八台水泵都被抬来了,接上电,哗哗啦啦鏖战。水哧哧下去,只半个时辰,露出了河底。主任宣布,一切缴获要归公,不准私拿私分。
河水落得更快了,看得见蟹们鱼们惊慌的模样了,爬的,跳的,埋头往一堆里挤。挤也无奈,全部被俘,被灶房里的两担水桶晃晃悠悠担走了,鱼不少,仍没有鳝鱼。回去的时候,夜沉沉的,众人不困,说说笑笑的。主任不语,默默地走着。
夜里回屋,我们悄悄睡了。二日饭时,我们秘密吃了那鱼。孰料这事儿还是抖搂出去了。有人说,那晚主任是要抓鳝鱼哩,我才想起回村路上他那默然的作派;又有人说,主任蓄谋已久了,本来不用废那泄洞,我才留意,直直的新河果然拐了个不显眼的弯儿。晓了这事,白胡子们好笑,抹把眼泪说,狗日的,想逮鳝鱼,没门!日本人来犯的那年冬日里,苏二公子个嚼舌根子的,说河里有鳝鱼,刺少,好吃。招惹得小日本动了心,刺刀逼着四乡八村的男人沿河乱摸。那个天呀冷死了,三湾村的牛娃子,五大三粗的汉子,多摸些时分,倒在河里就没上来。说也奇怪,往常河暗檐里,一摸一条,这日却连个鳝鱼毛毛也不见了,鬼了!小日本躁了,在蛤蟆堰那儿,照脸扇苏二公子哩!那家伙想说什么,还没出口,一把刺刀已从前心穿到了后心。打那会儿起,这里的鳝鱼绝了根,还捉得着么?
往事早去远了。写这篇文章前我曾回乡下一趟,昔年上大喇叭颂扬过的堵河人物却一个也没见上。问起他们,都说殁了。我有些纳闷,正当是壮实年岁,咋倒去了?忙问原因,答是病死的,风湿性的心脏病。死就死了,死是或迟或早的事,我总觉得他们的死和鳝鱼有些瓜葛,心里疚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