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七夕这根红线,牵起远在乡下的姑姑。
那刻,酒正酣,话正浓,本是陌生的我们,由于同乡而很快相知。隔桌,你举杯,我端酒,无意说到一个小村庄,竟然生活着我们各自的姑姑。
一句普通的“姑姑”,让那杯酒浓郁醇香。之后,那餐饭乡情弥漫,亲情扑面。我几次被“姑姑”搅乱心绪,我哽咽并哭泣的心没有被谁察觉,我澎湃而狂喜的心同样也没有被谁看穿。
“我们一起回乡下,看姑姑。”
有谁知道,这一句,生生拽疼我的心。我举杯,一饮而尽。觥筹交错间,我默默为姑姑喝下一杯再一杯,悄悄把姑姑默念一遍又一遍。我的心,早已奔到乡下,跑进姑姑居住的小院。
与多年前一样,姑姑就在那里,怀里抱着不到一岁的小孙女,剥玉米皮。看到我,姑姑呆了,像看一个莫名闯进院里的外星人。
“姑姑,认不得了?”一句话把姑姑惊醒,哗地从玉米堆里站起来。我知道姑姑的腿一直疼,我也知道姑姑刚才站起来的时候忘了疼。
“孩,你怎么……”我知道姑姑想说,怎么不给她打个电话就回来?我知道姑姑想说,家里根本就没准备什么;我知道姑姑想说,你怎么才回来看姑姑?
姑姑哭了,我泪双行。
不见姑姑,多久了?
姑姑,请原谅。
有些亲人,大部分时间注定被我们遗忘。然而亲人毕竟是亲人,一旦想起又不能见面时,总会热泪盈眶。姑姑的亲,超过叔叔伯伯姨姨舅舅,这里面,有血缘因素,也有观念因素,然而不管怎样,姑姑的亲是真真的亲。
想念姑姑,想念从前。
那时候,一个大院里,住着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一群孩子,还有姑姑。那种天天在一起的生活,此生只有短暂的几年。现在想来,一晃而过的几年时光,总是逝去之后才倍加想念。
妯娌之间,婆媳之间,兄弟之间,甚至父子之间,总有处理不完的磕磕绊绊。姑姑,也是引起纷争的导火索,婶婶们生气了便毫无创新地骂: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多种原因,姑姑确实嫁得晚;好不容易嫁出去的姑姑竟然很快又离婚了。再嫁,又是若干年后。
那时候小,不懂姑姑,不懂她这样待在亲人身边也是一种痛苦。“嫁不出去”的姑姑日日贴在娘家,日日与我在一起。母亲是姑姑最好的嫂嫂,不仅不骂姑姑,而且写信告诉在省城工作的父亲给自己买衣服时,一定多买一件给姑姑。因此姑姑与母亲,是不说出口的亲密;与我,自然也比其他堂弟堂妹特别些。
特别些的我们便更加无所顾忌,除了亲密,还有打闹。没成为人妇的姑姑心思总像小姑娘,许多时候与我们这些小辈斤斤计较,尤其是侄辈中最大的我。常常,姑姑会在母亲跟前告我的“状”,在我认真写作业的时候挠我的胳肢窝,害我一遍遍在院里追着她打,惹奶奶一次次对着她“怒骂”。
也正因此,我与姑姑的关系才非同其他姑侄;也因此,姑姑终于嫁人后,我才会比其他弟妹们更想念姑姑。
然而嫁出去的姑姑与其他任何一个女人一样,成了别人的女人,成了别人的妈。姑姑的心,大部分时间放在她的男人身上,放在她自己的孩子身上。记得姑姑有了自己的女儿时,我除了特别的高兴,竟然还有一份失落。这份藏在心里的失落不知道姑姑是否有所察觉,反正那一刻我与她眼神交会后,她放下怀里哭闹的孩子,紧紧搂了我。
我知道,我与姑姑,再回不到曾经的院子。
由于路途遥远,由于各自有了家,见姑姑的时间越来越少,相隔越来越久,尤其是奶奶去世后。记得奶奶出殡那天,我与姑姑在奶奶坟场跪着,相拥长泣,久久不肯起来。那刻的心情,姑姑懂,我懂。我们深知,这一别,见面不知何日;我们深知,心里各自的思念,说不上又会封存多久。
眼下的交通,见面并非难事。然而有些时候,却总是无法相见,或者,是人为选择了不见。
最近一次见姑姑,是三年前,然而为此,我们足足准备了一年。我得与妹妹筹划好,择出同一个合适的时间,我们还要先回老家,看完村里的亲戚,办完家里的事,接上父亲母亲。每每这个时候,剩下的时间就不多了。
匆忙上路,去看姑姑。
路不熟,数次走错。好不容易到了说定的那个岔口,姑姑却在两个小时前就等在那里,身上落满尘土。
这个路口到她的村庄,还有足足5里地。我们一个劲埋怨姑姑为什么要早早等在这里,却看到她脸上悄然流下的两行泪。姑姑说不出太多的话,只是拉着我,看着我们,流泪。
再也说不出话,让眼泪代替欢喜。
还没到大门,姑姑便大声喊。其实,早已站在门口的姑父与表妹已经看到我们,飞奔而来。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亲密的只是笑。邻里纷纷侧目。不等问,姑姑便大声告诉,“我哥嫂,还有侄女”。
我理解姑姑此刻在邻里面前的荣耀,我,又何尝不是。
进门,一桌丰盛的饭菜早已没了热气。看墙上,早已过了午饭时间。
我恨愚笨的我们在路上耽误了时间,我气留给姑姑的时间又少了许多。姑姑顾不得说别的,只一遍遍说快坐下吃。
看着眼前的饭菜和酒水,我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姑姑她们的生活方式。这个院子和这个屋子,很少有客人让姑姑这样大张旗鼓。饭桌上挤满的这些丰盛,也绝不是仅仅在这个小村庄可以备齐的。尽管电话里说了几十遍,姑姑还是坚持以这样的方式来招待她朝思暮想的亲人。我知道唯有这样,我们走后她才可以少些遗憾。
姑姑一遍遍把她们很少吃的鱼肉夹在我们碗里,一次次把我夹给她的菜又夹回来。我知道我来了姑姑家,我知道我们成了姑姑家的贵宾,我们只有“狼吞虎咽”把眼前这些吃下去,姑姑的一颗心才会快乐无比。
边吃,边叙。双方的近况在一餐饭间渐渐明朗,心里多年存下的疑虑和担忧,也在活生生的亲人面前没了影踪。
直到再也吃不下哪怕是一口。
姑姑一边埋怨我们吃得太少,一边把要帮忙收拾碗筷的我们用力推开,拉到院子里,告诉我们整整齐齐码在那里的玉米、玉米面、玉米碴等等都是让我们带走的,都是前一天刚刚磨好的。还有,塑料袋里,严严实实包着两个洁白别致的坐垫,是姑姑用一片一片玉米叶子精心编织成的。我记起,多日前,我在一个电话里闲问过一句:姑姑,那个玉米叶坐垫,还会编吗?
日头一点点向西。姑姑一路小跑着,端出泡好的茶水和洗了好几遍的杯子。小院树下,清风习习,花香阵阵。这个时候,才有时间说说过去,说说曾经日日夜夜在一起的那些老去的时光。
多想,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多想,就这样与亲人相偎着看日出日落。
可是,可是该死的时间总是不等人。工作,生活,小家,责任,我们总是有更多的紧要事,胜过与亲人相聚。每每此时我便在内心一遍遍埋怨上帝:您把我们划在同一个血缘关系圈内,让我们无比亲近,为什么非要在关键时刻把我们分开,让我们苦苦思念?
姑姑知道再多的话都无法留住我们,只好一边帮我们往车上搬东西一边哭,此刻的泪水里已然没了惊喜和幸福,全是将要分别的忧郁。姑姑的哭终于引发了集体的眼泪,悲伤瞬间笼罩了小院。
回头,父亲站在人群外,像个孩子似的用袖子拭泪。
见面的痛苦,有时胜过不见。
造化弄人。
离开姑姑,在忙碌里慢慢淡忘姑姑。
再次强烈地牵挂姑姑,是去年冬天。一个寒风刺骨的日子,姑父离开姑姑,到了另一个世界。接到电话后,我们立即聚齐,迅速收拾好一切,准备回去送姑父最后一程,看望姑姑。然而走的那天,一场大雪封了路。
父亲急得直哭,我们何尝不是,多方打问路况。然而姑姑急急打来电话:“路上太滑,要是不想让姑姑担心,就千万听话别回来,姑姑好好的。”
姑姑,没了姑父,您怎么可以“好好的”?淡忘亲人,谈何容易;淡化思念,怎能不痛彻心扉。
可是,除了思念,除了祝愿,愚笨的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感谢,2012年这个七夕,感谢这餐饭的筹划者,感谢老乡,感谢那一句无心的温暖之语。因为,给我个理由想念姑姑,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有姑姑者,懂的。
发表于《黄河》2013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