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认为,触及“母亲”这个词,需要勇气。
父亲,奶奶,姥姥,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在我笔下清晰过,唯有母亲例外,一直未敢触及。我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对母亲是怎样的一种情结。对儿女最亲近的母亲,我却总也找不到那种可以恰当表达情感的方式。
嫁与父亲那天起,母亲就与吃苦结了缘。父亲在城市工作,家里的大事小情就一股脑交给母亲。于是,还不到20岁,长相极其美丽的母亲什么也不说,就开始与爷爷、叔叔们一道投身到修房建屋的工程当中。奶奶不劳动,姑姑还小,叔叔们都未娶妻,这个轰轰烈烈的劳动队伍中,只有母亲是唯一的女性。母亲接受了姥姥极其严格的教育,不娇气,不霸道,不任性,只一味做活。一担一担黄土,母亲咬着牙跟着叔叔们往外挑。后来母亲回忆说,当时太吃力了,只把自己累到闭经都不懂得告诉奶奶一声,给父亲写信,也总是那句:“在家一切好。”
“一切好”的母亲深受比母亲小近一轮的姑姑依恋,那个时候,母亲穿什么,姑姑便闹着也要什么。于是每到年终写信,母亲总不忘提醒父亲:买裤子时要两条,鞋也一样,两双。
父亲每月有钱寄来,然而不是给母亲,是直接寄给爷爷。母亲说,在当年,父亲的30块钱工资要养活一家人,母亲因此都不会知道父亲寄回的确切数目,每次奶奶给几块钱母亲就装几块钱,也不问。后来长大了的我们不止一次埋怨父亲,为什么不把工资寄给自己的老婆?母亲怎么可以放弃这样的权利呢?
父亲总是无奈地说,在他心里,父母就是一切,这是孝道。
孝道面前,任何评判都是无力的。
我没有确切追问,母亲什么时候在家里有了经济大权,也就是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钱寄给母亲的。只知道,两个叔叔办婚事,是父亲的钱;姑姑出嫁,是父亲的钱;爷爷奶奶和叔叔姑姑成家前的所有花费,是父亲的钱;爷爷奶奶去世,是父亲的钱……
这就够了。
对父亲的做法,我此生只能仰望。如果有来生,我也不能确定,自己的做法会赶上父亲。然而对母亲,我惟有敬仰。
农村的女人,其实很霸道很不讲理。像婶婶们,因为有男人在家,所以过门后从不下地干活,家里的一切,决不允许外人分享,包括叔叔们的力气。叔叔们无权作主给爷爷奶奶什么,就是帮母亲下地做一些活,也要受到干涉。事实上,直到婶婶们过门后,父亲还不时地给他们资助。我一直不明白,婶婶们为什么不学聪明一些?如果让叔叔们多帮母亲做一些活,父亲不是会对他们更好吗?可是,她们总是异常吝啬,总是以各种方式“疼”着自己的男人,生怕他们多费一分力气。现在想来,婶婶们不是天生的坏人,只是那种传统的教育束缚了她们。她们内心,一切生活围绕自己的小家,男人和孩子之外的一切,都与她们无关。她们的世界里,索取多于付出。
事实上,父亲对他们两家一直没有改变。这一切,自然缘于母亲,母亲没有对父亲说过她受的委屈。懂事后,我一直恨自己,小时候,怎么就不能替母亲出口气呢?记忆里,母亲受婶婶们的欺负画面也是留存的。然而懂事后,这些事情也已经成为过眼云烟。母亲与婶婶们,早已不再提当初的往事,她们的谈话里,早已换成姥姥奶奶之类的话题。而我,那个曾替母亲鸣不平的我,见了叔叔婶婶,却是忍不住的亲切。我无法记恨她们曾经对母亲的不好,脑子里,竟时常跳出她们对我的好来:大雪天,二婶婶背着我回家,不断从一个个山坡上一遍遍爬上、滑下;一个夜里,因母亲生了妹妹坐月子,大婶婶带着我这个没人想带的小累赘渡过很宽的河到邻村看电影。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亲人间,所谓的“仇恨”或许只是一幅必不可少的生活剪影。
前段时间回老家,母亲与以往一样交代该去走访的亲戚。住在下院的大姑夫总是第一个。回来后,母亲才对我说,其实大姑夫已经很久不到家里来了,即便路过,也不会打一声招呼。起因简单得可笑,就因为一只鸡。更可气的是,他竟然还不让自己从外地回来的孩子们上来看望父亲和母亲。
“怎么不早说?”我忍不住生气了,“这样我干吗要下去看他”?
“唉,有什么可计较的。”母亲叹口气,“你大姑已经不在了,看看他,能有几年”。
母亲的话一下扎痛我的心。去年这个时候,大姑姑就在床上,让病痛折磨成皮包骨头。那时,姑夫一口一口喂饭的场景也出现在面前。罢了,母亲,您的心,究竟有多大?!
母亲并非圣人,母亲也时时会因为这些事而埋怨父亲。可母亲的心是柔软的。那年,与父亲为此事争吵后不到一周,奶奶就病了。那时候,母亲与父亲已搬离奶奶的村子,然而当时因为大姑姑身体不好,两个婶婶又不愿照看奶奶。母亲便让父亲把奶奶接到家里。一年多时间,连极度孝顺的父亲也常常忍不住对奶奶发脾气,只有母亲不。奶奶的病在腿上,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每天几次大小便让母亲极度劳累。然而母亲无怨无悔。也就是在这一年多时间,奶奶无数次自责得流泪,躺在炕上,一桩桩一件件数落着自己曾对母亲的不是。
奶奶甚至祈求上天:给我一个来生,让我好好弥补这个儿媳。
母亲听罢笑了:今生你先好起来吧。
母亲是美丽的,母亲是柔弱的,然而我极少见母亲流泪,也很少见母亲对生活抱怨。
此刻,身在城市的我极度回味乡村生活,然而真正的地头忙碌不是随便哪一个都可以承受的,自小,就躲着。现在想来,那时根本不用躲。因为母亲压根就没想过要我们几个孩子插手地里的活。至多在太忙的时候替母亲分担一篓玉米回家。想来,我们干一次活的态度母亲一定生气至极,那种拖沓和磨蹭至今想来连自己都不可饶恕。那时,从不曾在心里想过,母亲独自春种秋收的苦。也从来没有想过,在地里与男人一样劳作的母亲,还要与别的女人一样应付家里。我们放学回家,饭和别人家一样现成;早晨起床,衣服与别家孩子一般干净;冬天,有崭新干净的棉袄;夏天,是清凉嫩粉的衬衫。
直到现在,我才忍不住常常去想:那个时候,母亲哪里来的时间为我们缝制衣衫?那些春耕秋收的日子,男人们干完农活都累到饭来张口,母亲呢?
这些话,几次想问母亲,几次不忍。只是发自内心,一遍一遍锤击自己那颗心,那颗从未疼过母亲的心。
这些年,母亲早已不用劳作,也终于在我们的劝说下来到城市生活。然而母亲放在儿女身上的心,一刻也没有停止。哪件衣服肥了长了,母亲一针一线改过来;家里放不下的杂物,一股脑拉到母亲那里;想盖新棉花被了,母亲不出一周便给做好送过来。去母亲家里吃饭,母亲总是推搡着连碗都不让洗。
有母亲,真好。母亲近在身边,更好。以前吃不上手工饺子,现在隔三差五母亲便包了给我们。焖面,粽子,包子,母亲总是从不让我们断了顿。自母亲来城里后,再不去市面买馒头了,总是吃母亲手工蒸好的。女儿、女婿、孙子、外孙,谁爱吃面条,谁爱吃豆包,谁只吃素饺子,母亲一一记在心里,一一做好端上桌。
叔叔从老家带来的土鸡蛋,母亲一分两包,给我和妹妹;母亲费力种在露台上的黄瓜西红柿,摘下来总是先给我们。我们拒绝不要时,母亲总是说,吃了一辈子自己种的了,现在更喜欢吃市场买下的。
如今,我的女儿也长大了,然而我们之间,总是会免不了发生一些不愉快。缘由,自然是我要她那样,而她觉得应该这样。每每这时,也常常想母亲是如何做妈妈的?为什么我们从来找不到母亲的不好?想来想去,发现自我们成人后,母亲从来没有干涉过我们任何事。有时候,尽管我们做错了,母亲也只是自言着责备几句,从不以一个长辈的名义来教导,更谈不上训斥。再想想,我们也没有因为母亲的“放任”而让一些事一味错下去。
做母亲,是不是就该这样?尽管懂得这样做母亲的千般好,自己也还是做不了这样的母亲,总是忍不住以家长的名义,在女儿面前指手画脚。
回头,再安享母亲不言不语,默默送出的暖意。
几个月前突然发现,母亲一直穿着一件几年前买的棉大衣,这让我与妹妹很是惭愧。怎么就没留意呢?立即上街买了一件。母亲却不住埋怨:那件有什么不好?合身又暖和,花那冤枉钱做什么?母亲从来不会觉得,花一生心血抚养儿女成人,就是要让儿女孝顺自己。母亲,总是宁可看着儿女们用几千块钱买回一件衣服穿过几次扔在一边,也不愿让儿女多花一分钱为她购置一件她觉得多余的物件。
母亲,你的内心,到底广阔到怎样大的一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