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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长夜如歌

那两种车是从两个方向过来的。木轱辘的牛车是从山里出来的,手扶拖拉机是从山下上来的。九泉卫生院就是这么一个山坡上的卫生院。

这是丽明第一天报到,来到九泉卫生院。

中午时她到的。卫生局的车负责送他们,有医学院医疗专业的大学生,有卫校的中专生,包括药剂、化验及助产三个专业,还有护校生,十多个,但分配到九泉卫生院的只有丽明一人。丽明是助产专业,就是接生员,民间的叫法是接生婆。

丽明今年十九岁,还没有男朋友,却要做一个接生婆了。从今天开始,从正式报到开始,她就要独立工作了。

这里上午十点上班,下午四点下班,中午不休息。有一排蓝砖房的诊室,有十个左右的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有五个左右的男女老少不等的病人,还有十来个陪着来看病的家属。丽明没有想到,一个山坡上的小小卫生院还这般红火。在她先前的想象里,这里该是偏僻、空荡、寂寞的。

院长给丽明介绍了卫生院的每一个工作人员、每一个科室及每一间房屋的用途,然后,打开一份医院的档案,让丽明在上面签上了全名:徐丽明。一个医生从留下自己的名字在医院的档案里这一时刻起,他就要开始工作了。他从此就有了处理病人的权力也有了必须为病人服务的义务,不论你上班不上班,你都要从此开始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院长告诉丽明,除了妇产科的处方权,她在夜间还有其他科比如内科、儿科的处方权,还要兼任取药、化验和护理操作等工作。就是说,在乡下卫生院可以什么都做,什么都要做,指夜间。白天还是各司其职的。

丽明住卫生院的单身宿舍。

卫生院的单身宿舍住着一个人,林医生。去年从医学院毕业分配来的,五年制,大学本科,在九泉工作已经一年了。

从今天起,多了一个徐丽明。

这是1993年的7月30日。

这里的夜晚是从下午四点开始的。

九泉是因为有九条山泉水流过一面山坡,这山坡上的这个村庄就被叫做九泉。这叫法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个村庄的年代比山下的那座城市要久远得多。翻开市志前几页,就有九泉。但这是历史书里的九泉,丽明来到的是20世纪90年代的九泉。

贺兰山东麓是空旷绵长的山坡,也是空旷绵长的戈壁,几乎没有树。沿山一路而去,是看不尽的天空地阔。但有一个地方是不一样的,远远地忽然来了一片绿,繁茂而浓密的绿,非常醒目,就在一面缓而开阔的山坡上,那就是九泉。

这个有点来头的村庄,其实和中国大多数的村庄一样,几十户人家,几十个农家院落,几百口人。一律的平房,每家院里也都是一样的鸡窝羊圈,好像也没多出来的或不一样的地方。

在视觉上它是如此而已。但这里与其他村庄还是不同的,它有一个山神庙,在村庄最南边,有个卫生院,卫生院在山神庙下面一点儿,几十米远处。山神庙在这个村庄的最高处。

还有小商店,在村子里。

最主要的就是村庄北面那一片古墓。那是汉墓——九泉汉墓。

从山外看上去,九泉是一个孤单的村庄,但有一条山沟就隐在村庄的近旁。那条深山沟很长,里面住着不少的人家。山下面不远处有几个村庄,离九泉还有一段路。

下班后林医生领着丽明看了一遍九泉这个村庄。

林医生告诉丽明,晚上有时是要出诊的,所以首先要熟悉这儿通向山里和走向山下的每一条小路。林医生二十四岁,高个头、宽肩膀,浓眉大眼,戴一副近视眼镜。丽明看见一道奔流的泉水,她立刻就下去踩水。那泉水哗哗地流,丽明顺着泉水的流向一路踩过去,又蹦又跳。泉水在山坡下被截流在了一个水潭里,那么一种像蓝又像绿的颜色,清澈得能看见潭底的密密麻麻的石头子。村里的人们放出水潭里的水浇地,饮牲口。吃水,人们会到泉眼那儿挑刚冒出泉眼的最干净的水。九泉有九道清泉流来,山下就有九个这样明镜般的水潭,九泉因此是一片庄稼和树木都繁茂的风水之地。在丽明眼里,九泉的山神庙、平房及村落,那些不算很大的果园、高大的白杨树,夜晚山坡下的闪着波光的那些水潭子,还有进山的一条条小山道,都是她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丽明是在一个叫平罗的小县城里长大的,在省城上卫校三年,她还没有去过更多的地方,还没有领略过这么开阔的一种视野。她感到一切都很好,包括九泉这个村庄的一草一木。她真的是喜欢九泉这个地方了。

下班后卫生院就彻底空了,都下班走了,下午四点就空了。那种忽然而来的空荡叫丽明感到异样。医院的工作人员都是那时的赤脚医生,家在附近的村庄,下班后就都回家了。只有丽明和林医生晚上住在卫生院那一排蓝砖房后面的一排红砖房的宿舍里。那排红砖房有一间是院长办公室,有一间是会议室,中间三间是单身宿舍,边上一间是灶房和开水房。

卫生院的大院里包括这一蓝一红两排平房和院墙西北角那儿的男女两个厕所,还有七八棵树和一个花池子。

她们是赶着一辆牛车过来的,正是暮色苍茫时分。

五十多岁的婆婆坐车辕上,吆喝着牛,小媳妇坐在车厢里,车厢里铺着麦柴和被褥,小媳妇腰身笨重地坐在上面。牛车进了卫生院,婆婆把牛拴在院里的白杨树上,小媳妇翻起身,由婆婆牵着手走向蓝砖房里的妇产科诊室。

丽明正在产房里作准备,早已听到了声响,急忙迎出来。在省城实习时每一个夜晚都要接好几个婴儿,几乎没有无婴儿出生的夜晚。所以丽明要做好随时迎接产妇的准备,尽管她才来了不到半天。她已经在卫生院的档案里签名了,从签名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有了为伤病员服务的责任了。

还没有进入夜晚,产妇已经来了。这个产妇肚子里的婴儿将成为丽明正式工作后接生的第一个婴儿,这是对丽明即将独立开始工作的一次严峻考验。明显地,丽明感到了紧张。

那位婆婆又高又壮,说话大嗓门,进来她先来了这么一段话:“要是外人,我就接了,干了快三十年了。丫头,看你还小呢,我接生的年头比你的岁数肯定都大。这是自家的儿媳妇,自家的孙子,下不了手了,这才送来的。”

丽明听后高兴了,竟然有人帮忙了,还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接生员,真好啊!

小媳妇眉目清秀,柔柔弱弱,一对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丽明,像是在问,像是在听。丽明扶她上产床开始全面检查,发现她已是进入第二产程了。这令丽明吃惊!在城里,女人生孩子进入第二产程一般都开始闹腾了,不是嚷就是哭,而眼前的小媳妇,她轻轻咬着嘴唇,手抓住衣角,阵痛过去了就很安静地躺在那儿,一对大眼睛盯着屋顶看。婆婆又说:“儿媳妇是个聋哑人,听不见也说不出。小大夫,你要问啥就问我,我来说。”

一个聋哑的产妇!丽明没有想过会有一个听不见也说不出的女人来生孩子!夏天的七月,夜里也是热的,但丽明觉得不知哪儿开始有些冷。她给小媳妇盖被子,看见小媳妇出汗了,头发都贴在额头上。

丽明到产房外面的办公室去整病历夹,发现林医生穿着白大褂,挂着听诊器,已经给丽明整出了一份妇产科病历放在那里。他问丽明,情况怎样?丽明说:“正常产,产妇情况还好,只是……只是她是一个聋哑人。”丽明看到林医生也是吃了一惊的眼神。

下午丽明吃的是林医生下的挂面。两大碗,一人一碗。上面平均都是两只荷包蛋。灶房里有一箱挂面和一箱鸡蛋,是林医生买的,他说他的晚饭一般都是挂面加荷包蛋。

吃过饭丽明到蓝砖房的诊室里来了。林医生大概是在宿舍里看书吧!夏天的日子尤其的长,从下午四点人们下班走后,就能感到时间过的缓慢和这里的寂寞。下班后,再来的病人一般都是急病,忙病人时又会觉得时间过得非常快。

那婆媳两人是从山里赶着木轱辘的牛车过来的。

那另外一个病人是从山下躺在手扶拖拉机上拉过来的。

那另外的一个病人进来得比这婆媳两人要迟,因为他们的手扶拖拉机开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挪。一伙人在车厢里拥着病人,足有十来个,把手扶拖拉机小小的车厢挤得满满当当。他们是怕车上的病人颠着才开得很慢很慢的。那是一个很老很老的病人,已经八十三岁了。

老人被抬进外科诊室后连平躺都不能,侧弯着身子,闭着眼睛。好在有那么多人搀扶着,老人就那么弯着身子,闭着眼睛一种很难受的表情。林医生开始给老人听心肺,检查全身。一个年长的男人对林医生说,如果不能治,我们得把病人拉回去,可不能放在家门外头咽气了。一个中年男人又给林医生说:“能治就尽量治,来医院就是来治病的,有一分希望就尽量治。”林医生听出来这是家属对病人的两种不同的态度。年长的男人是老人的儿子,六十多岁,中年男人是老人的孙子,四十多岁,开手扶拖拉机的那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是老人的重孙子,站在那儿正抹眼泪呢!那十来个人中还有老人的女婿、外孙子和另外的亲戚,都是一脸的紧张和疑问。林医生检查后诊断,老人是老年性前列腺肥大引起的尿潴留,不是严重的病,而且老人心肺功能还好,就是说,老人不会有生命危险。家属听后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天说黑就黑了。

平时可不是说黑就黑的,这里夏天的天是尤其的长,到晚上九点时还不能完全黑透了。林医生对这夏天漫长的傍晚时光是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的。暮色是天空的忧愁,让人看见了,人也会忧愁。那过去的一年里,多少个下午四点以后的日子,林医生都是在一种淡淡的忧愁里度过的。夜里来急诊病人、偶尔出诊、看书,时间就会变得充满了色彩和声音,而当不来病人、不出诊、不想看书时,那种忧愁就会及时地跑过来,叫人想躲也躲不掉。在九泉卫生院,夜里来病人和出诊的时候真的是不多的,像今晚这样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人,把卫生院的一条不宽的走廊都挤满了,这景象还真不是天天都有的!

这时在诊室另一边办公桌前,林医生正在与病人家属谈手术的事,是与那个六十岁的儿子。他不同意林医生给他的老父亲开刀。那其实是一个很小的手术,叫做膀胱造瘘置管术,就是在腹部开口置管,让膀胱里的尿液从管里流出来。手术不大,不会构成生命危险,但这个儿子就是不同意,任林医生怎么讲道理,他都固执地说不能开刀。

林医生看到时间就这么放过去叫病人难受着,他心里是很焦急的。医生看见病人本能地就是去尽快处理,一分钟不处理就是一分钟的焦急。所以林医生着急,病人家属却在耽误时间。在城里,是病人家属催促医生,到了乡村,就成了医生催促家属。同样是治病,面对的却是不同的情形。

那六十岁的儿子只管埋着头蹲在那里,不再说话了。林医生不明白,很简单的一个手术,为什么就想不通呢!

在乡下,有时简单的事情就变复杂了,连给人治病都要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真是叫人不能理解。林医生看到病人干皱的脸上有着眼泪的湿痕,他从这湿痕看出病人对生的留恋和渴求,尽管他已经是八十三岁的老人了。

小小的卫生院在有了病人之后就改变了它原先的空旷和寂静。没有人或人少的地方是死寂的,人是这世间的生气,就像太阳是这世间的光明一样。

丽明在她上班的第一天就来了病人,还是产妇,正是丽明的专业和本职工作,丽明真的感到很高兴。上班第一天就要开始接生孩子了!这个夜晚对于丽明将变得不平常了,丽明在心里这么想,一定是不平常的。

明亮的灯光下那小媳妇静静地躺着,一个聋哑人,不能哭不能说,这种过于的安静使她看上去楚楚可怜。她正经受的是生孩子这样一件人生大事,身旁却没有男人守护,这样一个产妇令丽明心里生出同情。在城里的医院里,女人生孩子一般提前就住院了,男人是忙来忙去的,亲戚朋友好像也多,在孩子出生之前已有了浓浓的喜庆气氛,一个新生命的出生是应该迎接的。眼前的小媳妇的情形,使丽明总感到有一点儿反常的东西,想问她的婆婆,却不见在诊室。

这时就见那婆婆进来了,手里抱着个大包袱,直接就放办公桌上了。丽明只好把病历夹挪在了一边。那婆婆打开包袱,花花绿绿的全是小孩的衣物,有小衣服、小裤子、小被子,单的、夹层的、棉的,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全是新的。除了尿布是洗得软软的花布以外,其他的都是崭新的,而且看得出来做工很细致,偏襟的小棉袄胸前还绣着花呢!婆婆说,全是媳妇的手艺,嗓门很高,神情也自得,她说媳妇是山里唯一的裁缝,羊皮大衣也能做。丽明的眼睛被那摊开的一桌面的花花绿绿的小衣服给点亮了!她觉得这些东西好像一下子点缀了这个空间,改变了刚才的那种空而静甚至有点儿冷的气氛。丽明这时想到色彩原来是很重要的,它完全可以改变人的心情和感受。多好啊!丽明欣喜地观赏着那些小东西,这使她很快就联想到那个就要降生的小孩子,那小小的肉乎乎的会放开了声音大哭的小孩子,托在手掌上或放在水盆里洗澡,那种感觉真的好极了!丽明已经有好些天都没有接生了,实习结束前一天她还接生过两个小孩呢!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

今天接出的,会是一个男孩子?还是一个女孩子?不是重男轻女,是非常好奇的原因。人的好奇心真是没有办法克服的。

乡村的夜是那种深不见底的黑海,尤其到了深夜。在凌晨两点至五点之间,那时的一切好像都变形了,自然地罩上了一层恐怖的色泽。比如走廊顶头消毒室的门,半开半掩着,一直都那样,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到了夜里,在凌晨二三点时再看它,那半开半掩的门就叫你立刻产生恐慌,不由自主地会恐慌。林医生有一次看书看得很晚了才想起去压诊室和消毒室的火炉,走进去一眼就看到那扇门好像变形了,不是它平时的本来的样子了。这一发现令他身上袭过一道凉气,他尽量镇定着脚步快速走回宿舍,但全身竟然起了一层麻疹,密密麻麻的红疙瘩,奇痒难忍。那之后,林医生选择在每天傍晚时就去压好火炉,但这要早晨早起再去添一次煤。因为卫生院上午十点才上班,火炉压得早,煤早早就着光了,不添煤,等上班时火炉里就会变成死灰了。所以,在乡下卫生院,夜里值班时医生是希望有病人来的,病人来了,家属也来了,卫生院就不那么空荡冷清了。另外,医生没有病人,医术无法施展,也是一件悲哀的事。可一个乡卫生院在夜里要等来一个病人那是太不容易了,差不多和一个月等来一次月圆是一样的几率。尤其是九泉的这么个山坡上的卫生院。

现在来了病人,而且是两个,这是医生所希望的。按说医生不应该是欢迎病人,但医院好像是很拥挤的地方,在乡村也许不是,但城里的医院几乎每天都是挤满了人。可见人是会生病的,人肯定是要生病的,有人就有病,就像有了人就有了影子一样。

病是人随时随地的影子,哪怕是在这种黑夜里,人的影子也是照样会出来的。

林医生的病人就是现在的这个八十三岁的老人,他得的是尿潴留,老年男人很容易出现的病。这种病不会直接有生命危险,但是很难受,就是尿憋得厉害却不能上厕所的那种难受。有一句俗语是:人总不能叫尿憋死,现在林医生面对的就是这种活人要让尿憋死的局面。林医生想,也许是夜里的原因,夜里或人在极度疲倦的时候,对事物的反应会很低调,会作出一些消极的决定。病人家属,主要是病人那六十多岁的儿子,也许此时的决定与这时他的心情或环境有关,等到明天天大亮后他也许会改变的。

林医生取来一根又细又长的针,接好针管,他要给病人做膀胱穿刺,先把病人膀胱里的尿液抽出来。医生总是有办法让病人变难受为舒服。医生的职责就是让病人活得舒服,不难受。

在眼前,林医生能够做的,就是膀胱穿刺,让病人暂时不难受。膀胱穿刺是不要家属签字的。至于到明天膀胱再度膨胀时,能不能做置管的手术,那是由家属来决定了。反正这膀胱穿刺不是根本的方法,医学讲得很清楚。

林医生两只戴着橡胶手套的手轻轻拉动针管,病人淡黄色的尿液就出现在了透明的玻璃针管里。随着林医生的那一双手的上下移动,病人弓着的身体舒展了,背部放松了,终于可以躺下了。在林医生结束这项操作后,病人睁开了一直紧闭的眼睛,那八十三岁的老人居然是清楚明白的眼神,这老人的生命状态还是很好的,就是说,病人做膀胱置管术是可取的,有意义的。

病人被送往留察病房去休息和输液,那走廊里的一伙人就一起涌进了留察室,这也是没有办法限制的,不能和城里比。那些家属,这么深更半夜的,让他们上哪儿去呢,只好默许他们都围着病人挤在病房里,尽管知道这对病人不好,首先人多空气就不好。

那六十多岁的儿子这时在走廊给林医生说了这么一段话:他不是一个平常的老人,他在村子远近都是有威望的人,一辈子都活得明白,活得干净,我不能叫他到最后的日子再带着一根尿管子活命。他本人也不会同意的。

这一番话叫林医生琢磨了好一阵。

走廊里安静了,产房里却越来越有了紧张的气氛。这源于那婆婆的一番诉说。那婆婆说,他的儿子搁着那么多健全的姑娘不要,偏偏看上了这个哑巴媳妇。她说她那时也不好反对,因为儿子在井下工作,不想给儿子背负担,就顺从了儿子,很快娶这媳妇进门了。那婆婆又说,已经三年了,这才怀上了娃娃。因为儿子这三年到外头干民工去了,是他舅奶奶的孙子的工地,远得很呢!一年能回来半个月左右,所以媳妇三年了才怀上头一个娃娃。

丽明被这婆婆不经心的一番诉说给说得有些紧张了。书上说,三年不孕,是不孕症,不孕的妇女一旦怀上了孩子,这孩子就是珍贵儿。丽明在省城实习时经常听到这两个名词:一个是不孕症,一个是珍贵儿。对这样的情况医院和家属都是非常重视的,有在医院保胎的,有为孩子平安而选择剖腹产的,有的孕妇从怀孕开始就住进了医院,一直住到孩子生下来,有的甚至还会住到孩子满月。总之,对一个婴儿的出生是非常重视的,尤其学助产专业的可以说一生面对的就是两种人:一是产妇,一是婴儿。他们是你事业的全部,是最重要的部分!丽明这么想时,脑子里一下子装满了问题,自提自问自己再解答,什么症状时该滴催产素,什么情形时需要侧切,新生儿娩出后先断脐带还是先吸痰,等等。她在照着《产科学》那本教材完善着自己的理解。丽明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了,她越来越感到了紧张,她开始有了更多的顾虑。我能行吗?

这时林医生过来了,在产房外间的办公室,丽明连忙过去和林医生商量,她把自己的担心对林医生讲了。林医生说,你第一天上班,是要有一个熟悉的过程,这里的条件也有限。林医生又说,产程进展怎样,如果转院能来得及吗?丽明说第二产程刚开始,转院是有充分时间的。林医生建议,和家属商量后决定。

林医生还没有把情况交代完,那婆婆就笑着说,瓜熟蒂落,没那么玄,我心里清楚,肯定顺利。丽明和林医生没有想到家属是这样果断的态度,不相信似的互相盯住了眼睛看。那婆婆说,赶天亮生了我就拉她回去,家里炕上暖和,吃啥都方便,去城里的医院那么窄的床,凉飕飕不说,被褥也白刺刺的,还没地方做饭,娃娃也放到别处去了,不到时辰还见不上个面。我送大肚子去得多了,一点都不自在。再说,还有我家里的那些鸡呀羊呀的都要喂。

林医生愣神了,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刚才在外科诊室面对的是另一种情形。

丽明又去检查小媳妇时差点“呀”地叫出来,急忙过来告诉林医生:开全了(指子宫口),我打产包,你做抢救小孩的准备,又告诉那婆婆,您可以在她身旁安慰和鼓励。

这可是教科书中的程序之外的事。按照书上讲,不会是这么一种进展,但是现在说什么理论也都不能代替眼前的现实,那就是小孩子的头发都看见了,眼看就要出生了。呀!这是真的吗!丽明看一眼墙上的座钟,凌晨五点。她穿好消毒的手术衣,戴好手套,侧切剪几乎没有犹豫地就做了一个三厘米的切口,那婆婆要阻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丽明已经做完了。丽明这时候是不会听别人行事的,她是助产医士,这时候她是走进了自己的医生角色,没有人可以代替的角色。她是这里的医生,从昨天下午签过自己的名字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了这个权利和责任。这个将要出生的小孩子的生命与她的手会有一刻最密切的关联。丽明的额前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的眼神锐利而执著。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在小媳妇又一阵剧烈的疼痛和那婆婆示意媳妇“闭气、闭气”的叮嘱中,丽明细长的十指与那小孩子滑溜溜的小脑袋共同做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旋转,之后,那小孩子降生了。柔软的小手和柔软的小脚都在动,尤其那“哇、哇”的哭声响亮极了!

丽明在那一刻眼睛热了,她低着头剪脐带时无法克制地掉下了眼泪。林医生看丽明,心想胆量不小啊!上班第一天,也才十九岁。

夏天的凌晨五点之后,天色开始大片地白了,是那么一种银质的白,有些蒙眬,也有些清亮,像含着很深的水一样。天空也会像河一样吗?丽明伸着双臂等待来自山谷的风的沐浴时,就看到了像河一样的拂晓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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