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快到头啦!
腊月二十三,打发灶王爷上青天。人们用胶糖把灶王爷的嘴巴糊上,让其回天宫向玉帝“言好事”,再等着其“回家降吉祥”喽!
不知从哪个朝代起,人们就学会了“讨好”的本事。一张纸纸,印两个人人,就成了“灶爷”和“灶奶奶”,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灶王爷”的嘴巴糊弄甜了,老说好的,不说坏的,回来后还要把“吉祥”带回来。看样子,灶王爷不但经不住诱惑,而且还是个是非不分,两面讨好的“和事佬”。一块胶糖就能把嘴巴给糊上,坏的也成好的,难怪世上有人把干坏事当成了“谝闲传”。照此看来,玉帝也是一个只听信“灶王爷”的一面之词,从不搞明察暗访的“浆子官”。既然是“灶王爷”说好,那就好吧,你好,我好,大家好,天下都好,不正是玉帝所要的“太平盛世”吗?
就这么一年复一年,一年又一年,年年过年,年年如此。好人还是好人,坏人脑上也没写坏字。
石冲子进城学手艺快半年了。名义上张铁匠是以打马掌为主,其实其他铁器也打,农具呀,菜刀呀。在这半年里,石冲子要干地事就两件,一是拉风箱,二是抡大锤。脸红了,皮黑了,胳膊上的肌肉也更有劲了。在这里,人们都不叫他“石冲子”,呼其还是陈老侃给他起得大名“石忠山”。
冲子大石诚义活着的时候,就把陈老侃尊为兄长。闲时,冲(喝)上两盅盅,拉拉掏心窝子话,相处到无话不拉的地步。陈老侃也知道石诚义人老几辈子就爱和树木打交道,也没少给他接济过。培育个小苗圃,给点买树种钱。反正陈老侃是一个人吃了全家饱,有点钱就该用到正事上,更重要的还是陈老侃心底里有一个只有他自己最为清楚的“谱”。
石诚义死后,陈老侃对冲子娘俩照顾的更是周到。三天两头过来,看看是否少米了,缺柴了,油盐够不够?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冲子也从来没有把陈老侃当成外人,在他的心目中,陈老侃就是一个值得敬重的长辈。某种程度上,也并不完全是平日里对他家的接济,更深的层次是陈老侃的为人。因此,嘴上常是陈叔长、陈叔短,把个陈老侃美得后脑巴子的二道毛也快扎成小辫啦。有人提议,干脆认成个干儿算了,老侃却说:“人心上有人,叫甚都逑一样。”
他也专门来城里看过冲子,还提了两个卤熟了的猪耳朵。把个师兄爱得直夸奖:“你大对你可真好!”弄得冲子脸通红的辩解着:“不是大,是叔。”师傅和师兄都笑了。
随着腊月二十三的一阵阵鞭炮声把灶王爷送上天后,浓浓的年味便扑面而来。冲子和师兄、师傅一大早就起来,拿上扫帚,把烟火熏得漆黑的铁匠铺子里里外外、角角落落、旮里旮旯积存的赃物从顶到地做一彻底地清扫,迎新须辞旧。然后又在铺面两旁贴了一副对子,一边写着:“半间东倒西歪屋”,另一边写着:“一个千锤百炼人”。横批是:“丁当世界”。甭问一看就知道是个打铁的。
打扫完后,石冲子咥(吃)了两碗黄米山药粘饭,又拧了一碗燕麦炒面,冲了一口米汤,这才打着饱嗝和师傅、师兄话了别。还不忘把弹弓揣在衩衩里,再打算购置些年货,回家好好地过个年。
过年是娃娃们最盼望的时刻,街道的台阶上,几个娃娃们欢呼雀跃,手舞足蹈地念着盼望过年的顺口溜:
二十三打发灶王爷上了天。
二十四,拆洗衣被扫房子。
二十五,生了豆芽,磨豆腐。
二十六,蒸了馍馍,再煮肉。
二十七,老汉娃娃把头剃。
二十八,写了对子,贴窗花。
二十九,倒上几斤好烧酒。
三十,一家团圆捏扁食。
初一穿上新衣拜年去。
街道上,不少铺面都开始清扫着。只有杂货铺的生意比往日更显红火,城里的,乡里的,都在赶置着年货。街道的人流更是熙熙攘攘,来来往往。一个地方,一种习惯。这里人过年,从腊月二十三开始,除了杂货铺、鞋铺、布店外,其他的铺面就算是一年到头了。清扫清扫,图个干净利落,来年生意更兴隆。该要账的要账,该还钱的还钱。尤其是欠人家账的,一般不拖过年去,主要是图个吉利,今年不还完,来年还要欠。事情办完了,往家一盛,不过正月十五不开门,有的甚至过了二月二龙抬头,才开始了新的一年。将近一个月的光景,吃喝玩乐,逍遥自在,走亲串友,相互往来。用这几句话来形容:
冰糖奶茶润口唇,
瓜子仁仁落花生,
你来我往拉家长,
烧酒盅盅戆天红。
喜欢娱乐的人们正月十五再弄上一班“社火”,欢天喜地,红火红火,年才算是过完,也就该“新搭台子重开锣”喽!
石冲子买了几张大红纸、鞭炮、香、表、烧纸,打算路过他大的坟时,顺便给死人也送点“银钱”。年,活着的人要过,已故的到了那边的人也要过,过年上坟自然就形成了一种风俗。顶甚哩?烧几张纸哄鬼哩,无非是寄托一下活人的思念罢了。年货置办得差不多了,特意又买了两锭墨锭子。这是陈叔安顿的,回去写对子用。
记得有一年,过年写对子没有墨,只好把锅底子的黑煤子刮下来凑合着用,没等过了初五,就让风刮的没了字,只剩下了红纸。最有趣的是王老二,本人不识字,又不请人写,干脆用碗在红纸上扣了些圆砣砣,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老二却说:“谁家的圆,也没有我家的圆。”
置办好年货,石冲子已无心在城里逗留,肩搭毛线褡裢出了城门,沿着沙路大步流星地走了。
乳白色的炊烟,在农户家土房子的上空,轻飘飘地浮动着、缓缓地上升着,渐渐地又消失在大气层中。
石冲子一点也没觉得寒冷,只是甩开大裆裤,迈着大步地走着。
走过了杨寨子,又穿过了七里滩,老远就照见边墙(长城)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黑带子升向了十里沙。
石冲子走到他大石诚义的坟前,由不得鼻孔一阵阵酸楚楚的感觉。因长期的风沙,坟堆只剩下一点点,如果不是前面立着那块大青城砖,上面刻着“石诚义之墓”,很少会有人注意到地底下还埋葬着一个遥望沙漠滚滚而心不甘的灵魂。坟的周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沙蒿,将坟也紧紧地包裹起来,仿佛是在保护着一个曾经为沙漠换装又喜欢绿色的人。
沙蒿是这里一种特有的天然植物,不高大,不壮硕,姿态也谈不上优雅。叶子是细细的长长的针形,有利于保存稀有的水分,抵抗粗粝的风沙。一丛六七个枝杈,叶枝上再长芽,好像人类繁衍后代一样,新长出的芽儿就算是大枝的子孙了。灰褐色的籽儿一抓一抓的,闻闻,有一股子草药味。尤其是根部,仿佛是个永不屈服的人一样,露出地面一大截,打着弯,扎在沙土中,吸吮着有限的一丝水份,还要和暴风骤雨、严寒冰雪叫劲、抗衡。在有的人眼里,沙蒿天生无非三种用途,一是供女人们做鞋用“铺衬”打浆子用。抓一把比小米粒还小的沙蒿籽,搅和在面里,和成水水,打出来的浆子又粘又好用。再把“铺衬”,一块一块、一层一层地粘在门板上,太阳晒干后,就成了很好的做鞋原料,这里人叫“褙子”。二是吃荞面饸饹和擀杂面时,放上点蒿籽,压出来的饸饹和擀出来的杂面又长又光又有劲,吃到嘴里更爽口。三是用镢头刨回家当柴烧,这里人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垛一垛沙蒿柴。烧火炕、做饭都用沙蒿柴,火焰足,火力旺。还有的人把干了的沙蒿捆成捆子,拉到城里去买钱,买上个三元五块的,换回些油盐酱醋添补添补家用。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一片片沙蒿刨掉了,另一片片又长了起来,老也不断根。
然而,冲子大石诚义在世的时候却不这么认为。沙蒿的用途不只是那么一点点,更重要的是耐旱,固沙好。只要是沙蒿成片的地方,再大的风也扬不起沙来。
无非植物也通人性?不然为甚,沙蒿将他大的坟裹固的这么严实,就连周围的沙蒿也比其他地方长得旺。
石冲子一阵怆然,虔诚地跪在他大的坟前,从褡裢里掏出香、表、烧纸和供品,嘴里叫着:“大呀,寻钱来!”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掉在了地上,滚进了沙土里。
沙蒿蒿也仿佛懂人心思似的,陪着冲子,迎着微风,晃动着身躯,一起一伏着,像是在叩首作揖。这是标准的见景生情,其实冲子也明白,这里是坟地,别的地方沙蒿可以刨,唯独埋死人地方的沙蒿没人刨。这地方水土硬,谁敢在死人脑上动土,就等于太岁头上动土,有个好歹还了得?
冲子爷爷活着的时候就念叨,人的一辈子有时候还不如一株草木。活着时,争名夺利,勾心斗角,死了后还不是化为“黄土一抔”。遇上好一点的儿女,四逢八节到坟头上添把土,点上几张纸,寄托一下活人的哀思。遇上些不孝的儿女,早把“老骨殖”撂在脑后了。人记人,最多不过两茬人,到了孙子辈下,谁还记得老祖宗到底是个甚模样。不像树木一样,只要不砍不伐,就是老死了立在那里,也是一株端正正的木桩。一生默默的与世无争,与人无争,与世无争……
石冲子烧完纸,站了起来,又想到十里沙那边看看。还是春天的时候,就把柳树苗子栽在那块沙窝子的下湿地里。进城学手艺之前看过一回,基本上都活了。这半年多也不知长成了甚?牲口和人侵害了没有?
俗话说得好,“爱甚的务甚,要饭的务棍”。石家人不知从哪辈子起,偏爱在这沙窝子里栽树,就连那寸草不长的盐碱滩,也要务出个道道来。
原本进城学手艺就不是冲子的本意,无奈他大石诚义有过交代,就连陈老侃也说:艺多不压身,多一门手艺总比没有手艺强。但他的心却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春天栽的柳树大部分活了,株距和行距排列得齐刷刷的。柳枝正在迎风摆动着身姿,仿佛夹道欢迎着给予它们新生的主人。
冲子将褡裢放在一簇沙柳丛中,挨住看着自己亲手培植的每株树木,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美的感受。
突然,沙窝子里传来了人的说话声,还夹杂着女人的哭泣声。
冲子提起褡裢,爬上沙梁,循声而下,发现一溜马蹄印,从这个沙梁翻过了那个沙梁。顺着马蹄印爬到了沙梁上一看,吓得冲子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缩回了脑袋。
沙窝子里,三个土匪正准备“祸害”(糟蹋)一位年轻的女子。冬天里,沙子凉,土匪也不知是心疼自己还是心疼那女子,竟把一件崭新的皮大衣铺在了沙土上,那女子坐在皮大衣上哽咽着。没有拴的三匹马难得清静地低着头,津津有味地啃着沙窝里的草。看样子,这是三个散匪,不知从哪里抢的这个女子,弄到这里准备“祸害”。只听一个土匪给另一个土匪说:
“鹞子哥,你是老大你先来。”
还有一个随合着:“对对对,也让我们哥俩看看老哥的真功夫!”
“承让啦!”那个叫“鹞子”的抱了抱拳:“老哥那个马上的功夫你们都见过。”鹞子用手指了指正在啃草的一匹马,回过头来又指了指那女子:“今天,再叫你们见识见识这个‘马’上的工夫。”说着就逼近了那女子。
“不!”那女子尖叫着,一只手紧紧抓着自己的领口。
“嘿……”鹞子呲着一口黄牙干笑着:“小宝贝,别害怕,一会儿就让你美得叫干大哩!”
“哈……”站在旁边的两个土匪肆无忌惮地一阵子狂笑。
石冲子本想悄悄离开,转念又想:不行!眼见一个良家女子让三个土匪白白祸害而不管,我石冲子是甚人啦?可管,又咋管呢?打,是肯定打不过三个土匪,再说土匪还有枪,弄不好,那女子救不了,还得白搭一条命。又听见那女子刺耳地尖叫了一声:“不!”鹞子已经把女子搂在怀里,臭嘴头子就像老母猪拱窝似的正在那女子的脸上、嘴上“哼哼”拱个不停。旁观的两土匪狂笑得前仰后合着,把个石冲子急得直抓耳挠腮。猛得,他下意识得触及到大裆裤的衩衩,心里一亮:“有啦!”
本来大裆裤是不留衩衩的,他一再央告他妈给留个衩衩,为的就是好放弹弓,没想到今天真的派上大用场啦!
石冲子一阵兴奋,从褡裢里拿出一炷香,点燃后,又寻出了几根“开门红”(大炮),把褡裢藏在一丛沙蒿林里,向着另一个沙梁跑去。选好了位置,掏出了弹弓把大炮放在弹弓上点燃后,射向了远方。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快而麻利。
随着“啪啪”的两声脆响,把三个正准备寻欢作乐的土匪惊呆了,正在啃草的一匹战马,惊慌地扬鬃竖蹄嘶叫起来。
“哪里打枪?”三个土匪丢下女子,慌忙翻身上马,跑了起来。他们心里最清楚,时局对他们越来越不利,共产党来了要灭土匪,马鸿奎来了也喊着要灭土匪,天下已经没了他们的立锥之地。早起刚散了伙,路过王家滩时抢来了这位女子,打算再快活最后一把,三个人也就分道扬镳。没想到好事让人给搅黄了。
石冲子躲在沙柳林里看到土匪的样子,由不得掩住嘴巴笑了,又翻过了几道沙梁,如法炮制地又弄了两个脆响,这才又转回身来回到了原地方,一看那女子还呆孤孤地坐在那里发抖呢!
“瓜(傻)子,还不快走,等着让土匪再来祸害?”
石冲子心里骂着,急得探出圆脑袋直向那女子摆手。
那女子也看见了冲子,愣过神来,如梦初醒似地站起来就跑,跑出几步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返身把那件皮大衣也给掂走了。
冲子望着女子渐渐消失在沙漠里的身影,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等到冲子回到家时,天已经快黑了。浓浓的肉香味在他妈有节奏的推拉风箱声中蔓延出来,馋得冲子直咽口水。在沙窝里日捣(戏弄)土匪救女子的事早就丢到后脑巴子喽,取代的是他妈思儿心切,特意为儿操办的一顿香醇可口的晚餐,自然也少不了要把陈叔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