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如今再次离“家”出走。或许,他仍然是个冒失的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无知者无畏,看不到眼前的危险。开手机店的秀秀和她母亲二人为曹晟康烧了一碗热腾腾的刀削面,并骑摩托车将他送到有较多中国人聚集的市场,为他找到一家中国人开的旅馆。
曹晟康好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一般,顿时有了安定感。闲暇时,耳听着店外的喧闹,按捺不住好奇探索的心,又独自向外走。
他虽然眼盲,毕竟适应多年,已经练就耳能听风辨位,但却只限于国内,好歹他听得清周围声音的意义并能将其记忆下来。
可惜此地不比中国。如今耳内充斥的,皆是意义不明的杂音,不多时,他便迷了路,只能继续用那几句英文问路。好在现下暂时有了一个安身的基地,于是被人指示,搭了一辆当地的三轮车,花了15000老币,被送回了旅馆。
又是一次富有波折的经历,他却觉得兴奋。这样的旅行,他在心里大笑,虽然处在挫折的过程中,也是很难过的,但是只要坚持过来,比起平平淡淡的行走,才更有意义,更值得回味嘛!
那一对不求回报的母女让他的内心充满了感激,从小就饱尝了人生的风雨和世态炎凉,本以为不会那么容易动情了。可这一次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一点点小的帮助竟让曹晟康热泪盈眶。
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时候,他身无分文,凭着火车站的广播悄悄爬上了开往济南的火车。火车的座位上、过道上都坐满了人,堆了各式行李:蛇皮袋、无纺布大包、军绿行李袋、牛仔背包、人造革拉杆箱……少年摸索着,男人们抽烟聊天、婴儿在啼哭,女人们训斥着男人。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村里的男孩们谁都没坐过火车,除了再大一两岁的哥哥们跟着老乡外出打工之外。曹晟康席地坐在靠近厕所的窗边,厕所里也挤满了人,肯定是没法用了。声音和闷热的空气混杂在一起,吞没了所有的旅行者,乘客和火车连为一片,声音和色彩混成一团,在这呛人的空气中,他睡着了。
忽然,孩子被一声严厉的训斥惊醒,原来是列车员在查票。
“我……”他不知道要如何祈求,这个倔强的孩子还没学会低声下气。
“没买票?”这声音被关在拥挤的绿皮火车车厢里,像汹涌的波涛向男孩涌来。
男孩除了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听到蒸汽火车的轰鸣声,惊得浑身打了个哆嗦;跟随着刺耳的鸣叫,列车员的大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像拎着一个木偶将他提起来。
“下车!”
少年挣扎着,他的力气比同龄人大得多:“放开我!”他反抗着。
一阵狂风刮过耳膜,他狠狠地挨了两巴掌。外面的世界、大人的世界是那么扑朔迷离、暗藏杀机,未来没有一丝光明,凄迷、阴暗,他感到眩晕和委屈。列车员狠狠地将他推倒在地上。他的双手摸索着墙壁和地板,却不小心碰到了站在身边的一位山东大哥。
“你咋地了?”大哥问:“是不是被打蒙了?”
曹晟康不说话,但泪水却禁不住流下来。他不是因为挨打而哭泣,而是害怕被赶下火车,那样的话可能永远都见不到蒋志刚了。有人在他面前挥挥手,见他没反应,于是问:“小孩儿,你是不是看不见?”
列车员感到有点难为情,他没想到这个逃票的孩子是个盲人。
“我要去找蒋志刚。”曹晟康哭着说:“可是我没有钱,我家人不让我出来,我是偷着跑出来的。蒋志刚身残志不残,不能走路还自己坚持学习。我要找他,我也要自立,我不要做废人!”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他连珠炮似的嘟囔着。
周围的人开始向列车员求情,算啦,让他搭一趟吧,这么小的孩子。
列车员缓和下来,他假装忘记刚才发生的一切,像是时间的重叠与错位,他转身去查别人的票了。这是慢车,到济南要将近10个小时,有人看这孩子什么行李也没有,递给他一瓶水。可是他拒绝了,他不是乞丐,就算是渴死、饿死也要有骨气。
火车是免费乘了,却没有免费的午餐。他饥肠辘辘,口干舌燥,蒋志刚的精神支撑着他的信念。只要见到了蒋志刚就有饭吃,有水喝了。下了火车,身无分文的曹晟康只能靠两条腿一步一步地走,在偌大的济南市,边走边问。或许是蒋志刚的事迹确实感动了很多人,或许是老天眷顾这远道而来的访客,他终于找到了蒋志刚的家。
门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挡在他面前。现在的小晟康肯定看起来像个乞丐,他的头发乱蓬蓬,汗水带着泥浆在脸蛋上冲出几道河流,揉皱的衣服在爬火车的时候划了好几道口子。
“你找谁?”男人问。
“这是蒋志刚的家吗?”曹晟康兴奋得有点发抖,他感到声音在喉咙里打转,听起来不像是自己在说话。这些话一路上在他的脑海中重复了无数遍,他生怕一紧张会忘记:“我是盲人,听了蒋志刚的事迹广播,专程从安徽来找他。”
终于找到了!他想,马上就可以见到蒋志刚了,终于见到同病相怜,能跟他说话,理解他的人了!他们可以一起咒骂、一起大喊,大声地唱歌,他们一定会成为朋友!他们将一起攀登挡在面前的大山,游过所有汹涌的河流,无视那些鄙视他们的目光,将正常人远远抛在身后!
他等待着男人请他进去,或者蒋志刚马上就会划着轮椅来欢迎他。
可是,他只听到男人用一个威严的声音对他说:“滚!”
什么!曹晟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莫非是火车坐久了,耳朵也聋了?蒋志刚的爸爸为什么这么对他?他想问问自己,耳朵,你为什么这么不争气?为什么听到了这样的话?
他的喉咙颤抖了一下,似乎要说话。他当然不想说话,疯子才会自言自语,他说出来的不过是一股绝望的怒气,一阵晕眩,天地间在黑暗中旋转、倒置,黑暗本来不分天地,但黑暗中本应存在秩序,只是这秩序紊乱了,崩溃、腐烂,烂透了。
又一次,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呜咽着:
“叔叔,如果你是一个盲人小孩儿。饿着肚子从安徽爬火车过来,一路上连一口水都没喝,就想见广播里的小英雄一面。”他彻底绝望了,如果说村里是一个痛苦难耐的火坑,外面则是更加黑暗与虚无的深渊,他已泣不成声,“这个小孩儿没有朋友,他只是想见见同是残疾人的小孩儿,想看看别的残疾人是怎么生活的。”
这时,蒋志刚的妈妈走出来,她听到了他的话。望着这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她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她也在哭泣,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只是一个劲儿默默地流泪。
“对不起,孩子。对不起,你回家吧。”
……
曹晟康回家了,第一次离家出走给他年轻的生命留下了一道鸿沟,人与人的鸿沟,外面的人就像披着鳄鱼皮的阴影。坐在老挝到泰国的沙耶武里口岸,他不禁回想起少年时期那些心灵漂泊的日子,找不到出口,四处碰壁,碰得遍体鳞伤。而在这里,他等待着开往泰国清迈的长途汽车,陌生的国度、陌生的语言、陌生的人群,他依旧一无所有,除了目标。这个梦想就像是从他身上长出来一样无法割舍:他要环游世界,做一个旅行家,走完陆路,他还要驾驶帆船,成为第一个环游世界的盲人航海家!可是,一出门就遇到了问题——语言。
梦想是美丽的,梦想成真的过程却是血淋淋的。
【2012-4-27 老挝 沙耶武里口岸】
曹晟康一早便起,怀着兴奋的心,收拾好行李,问明了路径,便别过旅馆老板,去往老挝的陆路口岸,打算前往下一站——泰国。
四十度的高温让人们都发着高烧,没有空调、没有风扇,只有污浊的空气洗涤着热浪。嘈杂的人声就像梦魇般的洪流,听不懂的语言的洪流,他泅泳在这不知名的液体里,喉咙里、嘴里、鼻子里都呛了水,越是深呼吸就越是窒息。汗水把浑身的衣裤都裹挟在皮肤上,让皮肤一起窒息,令人心烦意乱。恐惧像一条蛇,越游越近,骑着愤怒和懊恼,摇头摆尾,吐着鲜红的芯子。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足足等了一天,晚上八点钟,大巴终于来了。
待他再从车上下来时,又过了十个小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七点,曹晟康拖着疲惫的身体下了车,终于到达他一直心心念念的目的地,泰国第二大城市——清迈。
回想起来,步履维艰。一个中国的盲人,在异国独自旅行,语言完全不通,太难了,世上简直是没有比这更困难的事了!曹晟康不禁叹息,自从离开胡义,他每天只有一个念头:放弃。他感到身体和大脑分了家,身体还没有放弃,拖着他的大脑往前走。
这次前往清迈的汽车票是一位素不相识的泰国大姐送给他的,一共526泰铢,折合人民币也要100多元,光是这样,那位大姐依旧不放心,见曹晟康囊中羞涩,又给了他180泰铢在路上用。旅途中的好心人像是另一根火柴,在曹晟康这根火柴即将燃尽的时候再次用点点心火照亮了他。
然而,眼盲与语言不通所带来的艰难,依旧在不停上演。
【2012-4-28 泰国 清迈】
经过一夜颠簸,曹晟康下车后,又是疲惫,又是茫然,再次置身于闹市中一般,不知往左往右。他实在想找一个地方,能洗个澡吃点东西,再好好休息一下。周围明明都是人,但都没有用,还是语言不通啊!他不明白对方说的话,对方也不明白他说的话,往往一阵对话如同所有的箭都射脱了靶,一点作用都没有,两边都自相着急,曹晟康更加焦躁。
有泰国人略会中文,上来帮忙,却也无用,最后叫来了警察,试着沟通之后,竟然又将曹晟康送回了车站。
有时候热心反而帮倒忙。
曹晟康茫然无助,又无法静下心来休息,总不能一直待车站吧?他拄着盲杖,在车站里走进走出,有人上来扶他,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无论他如何卖力地解释,都没人明白他只是想找一个便宜的住所而已。
终于,出现了一个年轻的泰国小伙子,会一些中文,将曹晟康带了出去,驾驶摩托车带他前往中国领事馆,曹晟康解释说想找旅馆,于是小伙子又带着他找到了一家旅馆,总算符合了曹晟康的预算。小伙子确定曹晟康安顿下来后,便跨上摩托,轰鸣一声,便赶回去上班了。他为了帮助曹晟康,耽误了自己上班的时间。
此时已是中午,旅馆老板心肠好,见曹晟康眼盲,便带他到对面的饭馆吃饭。曹晟康得以落脚,心下安定了许多。折腾了一天,现在反而睡意全无。
他如此惧怕,就好像小时候在村里的河道里玩水,河中央时常有深坑,有黑洞,一不小心踩空踏进去,就有可能再也无法活着浮起来。此刻,他忽然又想起了那种感觉,生怕自己一旦走远,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他一阵苦笑,这里也不是他的家啊,但此行一路艰难,此刻仅是这处通自家母语的一家旅馆,却有如此留恋之情,在心中,却是如家一般给人以安定之感。
所谓的旅行,不正是走出固有的安全之地吗?自己不正是要做到这一点,才走到今日的吗?
忽然,他又听见了中国话,这语言太亲切,太动听了!一下就能注意到,并分辨出来,全身立刻如同通了一次电,曹晟康一阵兴奋,当即循着声跨步上前,上去搭话。原来是来泰国旅行的两名中国人,一名天津人,一名兰州人。
一连两天,两名同胞带着他换了泰铢,到市场上买了吃的、用的,大大享受了一番。曹晟康很开心,这是多久都没有过的玩乐体验了啊!
之后,两人继续下一地的旅行,与曹晟康分别。曹晟康打算前往曼谷,却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现金不多了。昨日一时开心过度,花销过大,此刻竟又遇到窘境。曹晟康无奈,只能先前往车站,另外想办法搭车。
在路上走着,忽然身后传来了机车靠近的声音与呼喊声,正是那位曾骑着摩托带着这个盲人找到旅馆的泰国小伙子。他又遇见了曹晟康。
当得知曹晟康的需求,小伙子拦住他,口中叫嚷着生硬的中文,不让他前行。曹晟康开始时不明白,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小伙子担心他眼盲,一路太过危险。曹晟康感动之下,握着小伙的手,表明自己前进的决心。
小伙看着他,看着曹晟康那双看不见自己的眼睛,答应送他去车站。小伙子得知他已经几乎身无分文,买不了车票,于是骑着摩托载着他,四处找中国人或中国的银行,却一无所获。
奔波半日后,这个小伙子突然一把抱住曹晟康,一边痛哭,一边用生硬的汉语说:“我没有钱,我没有钱!”曹晟康抱着颤抖抽搐的小伙,感动得流下了泪。
这看起来是多么类似的场景啊!他也曾和蒋志刚的妈妈抱在一起哭泣,但那个时候他们的泪是冰冷的,哭的是命运的残酷与自己的无助;但这一次的泪是滚烫的,曹晟康感到全身的细胞都充满着感激之情。
他不明白,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要倾囊相助,无私奉献?一个或许永远无法再见的一面之交,何以如此真诚相待?或许,外面的人并不是披着鳄鱼皮的阴影,外面的人也是人,在鳄鱼皮下面是一颗柔软的心;正是因为太柔软了,才不得不用硬壳儿保护起来。
后来,在某个不知名的当地人资助下,曹晟康终于买到了车票。
上车前,一向不轻易在人前流泪的曹晟康亦是泪流满面,拥抱众人,感激而别。
在车上,享受着窗外的风,他思绪万千。
这异国,他受到了无数的帮助。
过马路时,总有人伸过手来,默默扶他一把;车辆远远驶来,他能听见对方刹车避让的声音。最难忘的,有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如此热心地帮助他,却不要求回报……曹晟康每到一地,便能结识许多新的朋友。他都会到当地最富有代表性的标志性建筑那里,与之留影。他虽然看不见,但他需要某些东西能留存下来,他来过的印迹,他曹晟康曾来过,这远在天边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