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与聋哑人
【2012-5-1 泰国 曼谷】
曹晟康原本就是个盲人，而语言不通又让他成为一个“聋哑”人。
饿了还好办，他可以听和闻，听摊贩炒菜的声音，闻饭的香气，然后他走过去竖起指头和他们讨价还价。可是上厕所怎么办？用嘴巴发出流水的声音，好心人送来一杯水；站着摆动身体，人家又让他坐下。无奈，他假装解裤腰带。这回，人们终于明白了。那么找旅馆呢？也有一番动作：躺在地上打鼾、站起来刷牙，口中说着China，估计哪个国家的人都会明白，这是要找个中国人开的旅馆。中国人无处不在，就像是血液流经地球的每一根血管。不仅如此，随着曹晟康遇到的驴友逐渐增多，电话求助变得越来越方便，电话成为他的口语翻译官。
比起身体上的残障，更让人受不了的是被人看作智障。语言作为人类文化的载体，承载了太多的智慧，无法表达自己的需求、观点和情绪，在别人眼里就像块木头。曹晟康暗下决心，回到祖国后一定要好好学习英语，为以后的旅行打下基础。
在曼谷的旅馆，他遇到了两名中国同胞，曹晟康与他们相互认识，称呼他们“李哥”“周哥”。
他上前表达想让李、周二人帮助自己办理前往柬埔寨的签证，却没料到的是，他们拒绝了。
“眼睛看不见，还是不要到处乱走。”李哥说。
“李哥是为你好，你这样，不仅自己会有危险，还给别人也造成麻烦。”周哥接着说。
“哼，我见过，有的人，明明可以自食其力，却借着残疾卖可怜，强行索要施舍。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李哥愤愤地说。
“不要怪李哥，他在国内的时候，就被一些残疾人坑过。”周哥立刻打圆场说。
曹晟康心说：“确实不乏那种人在。”但听他们口中说来，却仍旧是愤怒，好像自己是占着残疾人的身份乞怜一般。
“每个人都需要帮助，哪个正常人没被别人帮过呢！”
于是，也是火暴脾气的他，反唇相讥。最终，这场无意义的争吵不欢而散，而周哥，还是在纸条上，用英文为曹晟康写了一些日常用语与一些诉求，这样拿给当地人一看便知。
曹晟康初时心中依旧不平，对比外国人的热情，反而是自己同胞的冷漠，让他心寒，虽然后来，他也逐渐看开，明白个中道理。
曹晟康不禁想起，最初与他一同跨出国门的同胞胡义。那时候，有胡义的帮助，简直如在中国一般畅通无阻。
想到此，他摇了摇头。怎么能如此依赖他人呢？这样自己环游世界还有什么意义？历尽艰苦，不就是想要让大家看见自己的奋斗吗？
终于，曹晟康坐上了开往柬埔寨吴哥的汽车。在汽车上，他遇到一个加拿大人，这位叫乔伊的开朗直率的大个子去过中国的很多城市，他手舞足蹈：“很高兴，朋友！”
听到外国人讲中文，曹晟康兴奋极了，接下来他们就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符号开始交谈。这个符号就是中国的城市，因为乔伊除了“很高兴，朋友”这句中文，就只会喊出到过的城市的名字：西安、武汉、成都、扬州……曹晟康和他一起喊，两个大小孩的声音此起彼伏，在长途汽车中跳跃着丽江、青海、西藏、北京、上海。
“I like Xi'an. It's very famous！”乔伊高兴地忘记了他的同伴不懂英文，叽里呱啦开始了得意忘形的旅行炫耀；而曹晟康呢，似乎也忘记了自己不懂英文，他们之间毫无障碍地交流着。
【2012-5-3 柬埔寨 吴哥】
在柬埔寨，曹晟康遇到一位真的会讲中文的比利时人，他姓白，在四川大学学了几年中文。白老师的中文发音十分清晰，语速流利，他和曹晟康一见如故，帮助这位盲人朋友写了很多英文纸条以帮助他后面的旅行。
“上厕所怎么说？”曹晟康趁机求教，这对他来说可是个大问题，不可能每次着急的时候都对着人家解裤腰带啊！
“你就说go to the toilet。”
白老师还耐心地拿出柬埔寨各个面额的钞票和硬币让曹晟康逐一摸过。在世界各地旅行对盲人来说，摸钱是个大问题，曹晟康掏钱的时候总是不知道给了对方多少钱，尤其是在越南，面额种类之多即使是看得见的人也很容易搞错，十元还是百元？经常弄得人云里雾里。好在这一路下来没有遇到恶意欺骗的。
看到在马路边等车的盲人与他的白人同伴，一位好奇的柬埔寨人用英文问比利时人：“Why is he on the street？”
经过白老师的翻译，曹晟康向他解释，他不是行乞者，而打算做个环球旅行的盲人旅行家，他不服输，喜欢挑战；眼睛好的人、会讲英文的人能做到的事情，他也一样可以做到。他会按摩、正骨，所以可以用技术换食宿，他不是乞丐，不需要别人的施舍，但是也衷心地感谢一路上帮助他、照顾他的人们。最后他对白老师说：“你用真心对人，人就会用真心对你。”
与白老师接触中，曹晟康也贡献出了自己的手艺绝活——推拿按摩。白老师平时长时间使用电脑，肌肉劳损，经曹晟康的大手一扦穴位，开始时还会痛得咿呀乱叫，但不久即转为舒服，连连称赞曹晟康的手艺高明，曹晟康也很自得地讲述自己在国内学艺的那些艰辛经历。
旅馆的经理听说了后，立即跑来向曹晟康了解。经理姓张，很有经济头脑，他一眼便看出了曹晟康的手艺能为他带来价值，当即提出想与曹晟康在这里合伙开一家中式的盲人按摩店，一同分成。
曹晟康一听也很动心，但他此刻却不愿在一地停留太久。跨国旅行才刚开始呢！只得忍痛婉拒。
他对白老师表示，自己有一个“野心”，要做中国的第一个独自完成环球旅行的盲人！白老师为曹晟康因理想而不畏艰险的精神而感怀，钦佩不已。
张经理的提议，却是启发了曹晟康，日后可以凭此手艺，与人合伙开店，或能解决环球旅行的部分盘缠问题。后来，他也在另外的国度，因涉及与人合伙开店，遇到颇多波折。
往后的两日，他又寻思着前往越南。他拿着白老师写的纸条，出行方便多了，但还是不够用。曹晟康一遍遍提醒自己，此番回国，定要吸取教训，开始学些英语。
他握紧拳头。往后的每一天，都要努力超越昨天的自己！
【2012-5-5 越南 胡志明市】
对于有远大志向的人，上天往往降临一些厄难来磨炼其意志。正当曹晟康踌躇满志，拄着一支盲杖，在道路上加快脚步时，却忽然感到浑身酸疼无力，只能回到旅馆。所住的地方，价钱便宜，环境条件并不是很好，平日里曹晟康也不甚在意，此时却觉得房间里好闷，不透气，或许是因为这房间连窗户都没有。其后越来越严重，竟发起了高烧，头疼得厉害。这种时候只能强行忍耐，缩在被里，从头到脚憋出一身汗。
次日一早，他仍旧强行爬起来。今日的目标是越南的胡志明市。昨夜的发汗，并没有让他完全退烧，脑袋依旧昏沉，他凭着意志，撑着盲杖，背着行李上路。
办了签证，经过七个小时的汽车颠簸，终于到了胡志明市。又经历了一些惯常的问路波折，找到一家广东人林先生开的旅店，躺下来休息。怎曾想，吹了一路的风，高烧愈发严重。幸好凭着身强力壮，躺了一下午，到晚上时，烧终于退下来。
曹晟康躺在床上，身上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他不禁感慨，还是身体健康是最美好的啊！
2012年5月6日，早上8点，曹晟康急不可耐地洗漱穿戴好，出发前往越南的海滨小镇——美奈。在那里，他巧遇之前相识并帮过他的、来自台湾的雅丽小姐，以及她的男朋友郑立新先生，于是三人结伴而行。
曹晟康一时忘记自己大病初愈，祸不单行，没承想，在海边玩乐时，遇到了大雨，被海风狂吹，偏偏又找不到回去的车。一来二去，全身再次冷热交替，湿透了的衣裳紧贴在身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回到旅馆的房间后，曹晟康的病情更加严重，脑袋发烫，沉重得几乎无法再抬起来。夜越来越深，旁边的时钟指针在嘀嗒嘀嗒地跳动。曹晟康想呼救，想叫隔壁善良的雅丽小姐，却终究未叫。他担心打扰到他们。
他想起了在曼谷的旅馆，李哥和周哥的话语：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没有和雅丽小姐他们说自己生病的事，他不想让他们担心，让别人觉得他曹晟康就是一个累赘，他不想……
陷在胡志明市旅馆里柔软的席梦思床垫上，曹晟康腰酸腿痛，床太软，气温也太高。他在深夜惊醒，发着高烧，浑身上下再次被汗水湿透。他的药之前送给了一位驴友，因为在记忆中自己从来没发过烧、生过重病，作为专业运动员，他的身体几乎是铁打的。然而这次在越南，却栽了。他感到每块骨头都疼，每个细胞都要爆炸了。
他想起上一次生病的情形，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迷恋所有村里男孩子都喜欢的游戏——扇纸牌。那是一些圆形的硬卡片，对手的卡片放在地上，你用自己的卡片用力扇下去，如果能将对手的卡片砸得走过来就算赢，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得到对手那张被你翻过来的纸牌。曹晟康看不见，但是他能凭借孩子们的讲话声、纸牌放在地上的声音了解周围的一切空间布局，然后举起纸牌与小伙伴战斗。记得那天他的对手是二毛和三毛，这兄弟俩不厚道，合起伙来骗他；明明他们的纸牌被曹晟康翻了过来，可他们悄悄又翻过去，等曹晟康的手指摸到，还是光滑的正面。但是曹晟康有一种预感，这不对劲！他能分辨那种细微的声音，就像蝴蝶振翅，蜻蜓旋转，纸牌飞起来与转过来的声音不一样；那种打着旋儿，在空气中发出胜利的鸣叫，那种漂亮的有弧度有弹性的声音，应和着攻击牌响亮的拍打声，这一切，他都能感受得到。或许他会搞错，但一次两次可以，不可能回回搞错的。可是对方是两个人，说也说不过，辩也辩不得，他默默生着闷气。
其实，早在曹晟康开始习武时，村里的孩子们就不敢欺负他了。他的叔叔请了个武术老师在家里教曹晟康和堂哥武术。他们越练越勇，力气也越来越大，加之技巧的娴熟，使得其他孩子都对他们望而生畏。但是人类，特别是男孩子，有着与生俱来的野性与残酷，他们总是不分缘由、无法自控地想要攻击。近距离打不过就用远攻，男孩于是远远地向曹晟康扔石头、土块、短木棒，扔完就嘻嘻哈哈地逃得无影无踪。昨天晚上武术老师杨师父的同学王铁生来村里看望老师，他也是残疾人，一条腿萎缩，只能用单拐前行。
“王老师，有人欺负你吗？”曹晟康问王铁生。
“残忍是动物的本性。”王铁生说：“如果老虎不能残忍地撕裂小鹿的喉咙，大口大口地咬下它们的皮肉，就不能生存。但是人类不一样，人类可以控制自己的原始欲望，否则就不能成为百兽之王。”
据杨师父说，他这个同学可有文化了，初中毕业后他们那个村就只有他上了高中。可惜高二的时候红卫兵武斗，从四楼摔下来，保了命，丢了腿，之后就一直在家当“坐”家。不仅仅坐在家里，他真的写作，还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王铁生的话曹晟康听不懂，但他明白为什么要控制原始的欲望，因为那天他就失控了。
二毛和三毛的欺诈行为让曹晟康越来越受不了，他们开始吵架，争吵逐步升级。曹晟康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地上的纸牌，反正他肯定是赢了的，他就要拿走那张牌！可是，当他的手触碰到原本应该是硬硬的圆卡时，却觉得那张牌软软黏黏的，上面似乎抹了一层厚厚泥巴。少年赶紧甩开卡片，鸡粪的味道从他的手指传到他的鼻尖，你们在我的牌上涂鸡屎！
曹晟康忍无可忍，他感到全身的血都涌到头顶上，一上午的欺骗、之前向他扔土块木棍的仇，他要一起讨回，他要跟他们拼了！他顺势从地上摸到一块石头，不顾一切地朝着伙伴的方向扔了出去。只听见一声尖叫和呻吟，之后他听到二毛说，啊呀，三毛脑袋流血了！
另一个声音说，打他，砸烂他的头，打得他满地找牙！
曹晟康朝着三毛哭泣的声音扑了过去，他抓住了他的肩膀，接着又是一拳。
那个声音又说，打他鼻子，鼻子最容易流血；打他肚子，踢他小鸡鸡！
二毛扑上来，从后面紧紧抓住曹晟康的手臂，曹晟康从杨师父那里早已学会如何擒拿。他的腰用力一扭，左手将三毛推倒，右手反抓二毛的手腕，二毛的右臂一下子就被这武林高手反剪了过来。曹晟康见占了上风，不依不饶地使出了扫堂腿，干脆把二毛摔倒在地上，继而又捡起一块石头。
刚才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砸他，往死里砸，砸碎他的头！
不对！这个声音很陌生，不是村里的孩子！他是谁？
远远地，不知是谁听到哭声，把二毛和三毛的叔叔喊来了。
曹晟康扔下石头，没命地逃，他不是害怕那个叔叔，他被自己的行为吓到了。对于一个盲人，以这样的速度奔跑是十分危险的，但是他不管，他就是要危险，因为他害怕自己，他要惩罚自己。撞到大树，撞得头破血流，或是滚下山崖才好呢！可是他什么都没碰到，只有一些小树枝刮伤了他的额头。他太熟悉这片土地了，从他家到小河边，每天都会来来回回走几十遍，除了这里，他还能去哪儿呢？
真可惜，你差点就把那坏小子的脑浆打出来了！那个不怀好意的声音说，他没有脚步声，像是飘浮在空中，或者骑在曹晟康的肩膀上。
“你是谁？”曹晟康问。
“我是心魔。”声音回答：“我是痛，是利刃，我是力量的一体，我就是伤害本身，我是未尝的夙愿。”
“我不迷信，世界上没有心魔。”
“我也不信。从没见过那玩意儿，但我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如果你不信心魔，姑且把我当成非魔或是别的什么名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