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当时相见俱欢颜
元和四年,秋。
大龙朝帝都龙城地处阴寒之地,尔今不过十月中旬,天空中就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
安豫王府里,龙祁钰裹着厚厚的棉被,暗地里狠掐了一把书童喜儿的手臂,痛得他嗷嗷直叫,才肯定眼前这并非自己的幻觉。
要说为何……
向来听见他声音就横视,见到他影子就斜视,看到他本尊直接鄙视的沈容和,此刻居然规规矩矩对他鞠躬道歉?!
他宁可相信,明日天上会掉下一块陨石把安豫王府的屋顶给砸个大窟窿,也不信这事儿。事情的起因皆源于两日前的孟河灯会,龙祁钰和国子监几个同伴一起去观灯,在河岸边遇上了沈容和几人。左手边是河,右手边是石壁,路只能容得下一个人过,两人自然是谁也不肯让路。
一个当朝安豫王府的世子,一个是左丞相的公子,其他人默默看着他们吵,都没敢上前插嘴。两人争执半天不下,沈容和却忽然对龙祁钰微微一笑,说:“还是世子先行吧。”说着就背靠着石壁,示意他先走。
狐疑地看一眼他,龙祁钰犹豫着走了几步,就在与沈容和擦肩而过的瞬间,沈容和被魏商无意中伸出的脚给绊倒,正好撞上迎面而来的龙祁钰……
“啊!沈容和你小心——”慢半拍的魏商这才意识到自己绊倒了沈容和,正想提醒他,惊呼声在看到地上两人的姿势后戛然而止。
沈容和他在一干人惊异的注视下扑倒了龙祁钰!
“啵~”
一声暧昧的轻响,柔软的唇碰上脸颊。
围观的人一致倒抽了口凉气。
地上,龙祁钰惊诧地瞪大眼睛,脸颊上的温热让他的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
而沈容和……石化。
“世子!”随行书僮惊叫出声,刚刚惊得三魂七魄都差点跑光的龙祁钰蓦地惊醒,待到确定趴在他身上的人是沈容和后顿时如遭雷击!
“哇啊!”龙祁钰惊叫着推开了他,手忙脚乱爬起身。
同样惊醒的沈容和摸着刚刚撞上石头的额头,万分怨念地朝他杀过去一个白眼。“沈容和你竟敢——”龙祁钰颤抖着手指着沈容和,悲愤欲绝。
沈容和本来还觉得尴尬万分,一看龙祁钰这幅模样,欲出口的话登时堵在喉咙口。被占便宜的,怎么想都是他吧!
龙祁钰颤抖着唇,眸子里一片寒冷,仿佛将沈容和生生吞了都不甘心。
“恶心!污秽!”
恶狠狠扔下这几个字,龙祁钰厌恶地擦着脸颊,浑身发抖直往后退。沈容和正想叫他别动,就看见他脚下一脚踏空,结果……
“扑通”一声,龙祁钰掉孟河里了!
在大雪纷飞的天气里掉进冷冰冰的河里,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更何况是龙祁钰这样自小养尊处优的世子。待到一干人将他从河里捞起来时,他整张脸一片惨白,嘴唇发紫,哆嗦着指着一旁的沈容和说:“你……你故意的!”最后一个字刚落下,他就翻着白眼晕了。
“世子!世子你不能死啊!”随行的书童喜儿哀号着扑到在龙祁钰身上,还不忘控诉沈容和:“你居然害死我家世子!”
沈容和无辜地摊着双手:“我没有。”
“我……我还没死……”后面,半昏迷的龙祁钰有气无力地咬牙。
这厢,书童眉儿双眼冒着星星,一脸崇拜地看着沈容和。“公子,你居然敢整世子!”“我不是故意的……”沈容和忙解释。
一句话还未出口,正好转过头的龙祁钰一听这话,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气的浑身直发抖,无比怨毒地死盯着他,那模样,好似一只前来索命的艳鬼!
沈容和吓了一跳,眼睁睁看着龙祁钰最后“死不瞑目”般瞪着眼睛真的昏迷了过去……龙祁钰很受伤。沈容和很无辜。
当天夜里龙祁钰被王府的侍卫带回去,连续喝了四碗姜汤,一干奴仆又是生火又是给针灸活血,在床上躺了两日才稍微好转了些。身上盖着棉被,龙祁钰颤抖着手接过丫鬟手中的药皱眉往喉咙里灌,结果还没咽下,就看到害他差点见阎王的“罪魁祸首”,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出现他的房间里!
“你、你还敢来?”好不容易咽下药,龙祁钰颤抖着声音吼。
沈容和笑得格外温和:“我爹听说世子掉河……哦不,是得了风寒,特意命我带了些名贵药材,前来探望。”
他本就眉眼生得极好,笑起来时,一双凤眸微微眯起,唇红齿白,弯腰时黑发顺着肩头落下,整张脸更是衬得面如冠玉,颜如舜华。
本来还欲说什么的龙祁钰呆了呆,一口气哽在了喉咙口。
转瞬,龙祁钰忽然觉得不对劲。
和他相看两相厌的沈容和,怎么会这么规规矩矩,还不吝啬的对他笑!有阴谋!
眼光转悠着落在沈容和手里的大包小包上,龙祁钰暗自琢磨里面该不会装了什么蚯蚓啊,蚂蚁之类的东西。
“沈容和,你手里是什么?”
沈容和看他一眼,“我爹命我送来的名贵药材。”龙祁钰愈发肯定有古怪。
在国子监半年,他何时见过沈容和这么……呃,温顺的模样,更别说对他软声细语了。
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沈容和解释道:“以前处处与殿下为难都是容和不懂事,还望殿下能不计前嫌。昨日在下得知世子偶染风寒,真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日日思念着殿下,做梦都念着世子……”
呃,他家老爹好像是让他这么说的吧。
想了想,沈容和继续道:“此后,容和必将对世子鞍前马后,走路吃饭都以世子为先,睡觉做梦都会记着世子的大恩大德……”以上,都是我爹的原话。
当然,沈容和没把最后那句话说出口。
龙祁钰黑着脸,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沈容和,本世子没有断袖之癖……”“诶?”沈容和一懵,他也没断袖之癖啊!
不等沈容和说下去,龙祁钰铁青着脸看向门口的侍卫:“竟敢肖想本世子,把他给我扔出去!”被赶出王府,沈容和站在门外直跳脚,“我哪里有说对他有非分之想了!”他就是想断袖,那也断不了啊!
公子,你哪句话都像是在对世子有非分之想!跟在身后的眉儿默默扶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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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子监,沈容和和龙祁钰就是两朵奇葩。
沈容和他老爹沈清和是当朝左相,沈容和继承了他的秉性,自小为人随性,半个国子监里的人都能和他玩到一起去。
至于龙祁钰,他老爹的名头更大,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安豫王龙裕。安豫王是武将出身,为人严谨。龙祁钰跟他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用沈容和的话来说,龙祁钰年纪小小却活得像个大叔!
沈清和和龙裕一文一武性子极端,平时就互看不顺眼,他们的下一代也杠上了,沈容和和龙祁钰完全相看两生厌哇!
本就一看不舒坦,越看越讨厌的两人因为孟河边的事情梁子越结越大了,更让沈容和无语的是,嘴巴漏风的魏商一路呆呆地回到国子监,突然睁大眼睛瞪着沈容和,嘴里嘎嘣儿蹦出一句:“来人呐!沈容和非礼龙祁钰了!”
一语惊四座。
沈容和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不过一夜,整个国子监上下都知道沈容和那日干了什么事情。更让他无言的是,连前来上课的夫子都时不时对他投去古古怪怪的一瞥,不知意味。
那厢,自那日起,掉进孟河里后龙祁钰连续多日请假。这不,今日安豫王府也派人来说今日不来了。旁边有人正窃窃私语,说是沈容和非礼龙祁钰给他留下极其严重的创伤,导致他连连几日都拒绝入学。
沈容和狠狠跺脚。
这、这到底神马世道!
因为这件事,沈容和还将罪魁祸首魏商好好“报答”了一顿。
没错,就是暴打!
最后,还是在魏商信誓旦旦要补偿他时才罢休。不过……
抬头望着眼前这块显眼的金漆招牌,沈容和眯了眯眼。“魏商,你说的地方就是采风阁?”采风阁是龙城最有名的勾栏院,里面的侍子们除了有环肥燕瘦的美貌女子,还有各种风情的小倌儿,个个才色双绝。因此,不止达官贵人们趋之若鹜,不少文人雅士也喜欢来这里。“怎么样?”魏商扯出一抹谄媚的笑,脸还未靠近沈容和就被他推开了,跟着一干公子哥儿们一同进入采风阁。
“魏公子,你交代的已经准备好了。”才刚走进去,一名穿着浅绿色百褶裙的婢子立马迎了上来道。
“谢了。”魏商冲沈容和的方向嘿嘿一笑,招呼着后面一群人上楼。沈容和心里咯噔一跳。
一股不祥的预感自心底油然升起,琢磨着要不要赶紧回府。让他家老爹知道他来这种地方,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沈公子,你想去哪儿?”就在沈容和拉着眉儿准备脚底抹油溜掉时,一道带笑的声音打断了他。
沈容和回头,对上的是一双似笑非笑的眸。
秦观。当朝秦太傅的三公子。
比起他们这群十三四岁的小屁孩,十五岁的秦观身长明显拉高了许多,站在一群人里犹如鹤立鸡群。
狐裘围领,紫色金线滚边的锦袍,玉冠束发,五官已经稍微褪去青涩,精致得仿若未经雕琢的璞玉。狭长的褐眸微微眯起,眼角略略上翘,唇角勾勒着似有若无的弧度,乍眼看去,竟有些勾人的意味。
揉揉眼睛转开视线,沈容和暗骂自己眼拙。
那明显就是张狐狸脸,他怎么会觉得好看呢?是的,沈容和很不喜欢秦观。
不是和龙祁钰那般的你掐我,我掐你的相互鄙视,而是从心底不喜欢靠近这个人。
许是秦观年长他一两岁,亦或者是他十分不擅长应付这类型的人,总之,他很不喜欢这个秦观,更不喜欢他似笑非笑的模样。让沈容和很无奈的是,偏偏这个人似乎很喜欢和他过不去。譬如眼下。
因为他的突然出声,魏商他们全部回过头看他,让他想跑也跑不了。
“沈兄,怎么了?”走在最前面的骏平王府世子刘天宝咬着苹果,含糊不清地问道。魏商几步蹦跶到沈容和面前,一脸警惕:“沈兄,你难道想落跑!”
“沈兄,你都已经来了总不能扒拉扒拉……”
“沈容和,本公子都没回去你居然扒拉扒拉……”
在一干人的言语攻击下,沈容和干巴巴地扯出一抹笑:“我只是想去茅厕。”一干人无趣地“嘁”了声。
在众目睽睽下,沈容和逼于无奈去了趟根本不想去的茅厕,被两名侍婢“请”进了魏商他们订好的厢房。
“呵。”不甘不愿迈着脚步走进厢房,耳边一声轻笑让沈容和的脚步顿住。斜眼看着那张带笑的脸,沈容和在心里狠骂。
死狐狸!
秦观这只死狐狸,根本就是故意和他过不去!
他只需要一句话,就成功法挑起其他人,让他无法落跑。
这种时候,他甚至觉得宁愿对着龙祁钰那张臭脸,也不想看到这张流光溢彩的狐狸脸!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秦观微眯着眸,视线缓慢地在他脸上扫视一圈,褐色的眸子深邃幽远,竟是一眼看不到底。
“沈公子,请。”修长白皙的手冲前面一伸,秦观莞尔。面对着那张带笑的狐狸脸,沈容和心里直发毛。
他怎么觉得,这个秦观看他的眼神别有意味。恶!
下一瞬,沈容和身上的鸡皮疙瘩唰啦一下子齐齐冒出来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