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我进来了。”
眉儿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沈容和继续研究棋局,没有回头,冲后面的人吩咐:“眉儿,东西放下就好。”
话音未遁,鼻尖忽然闻到一股药草的清苦之味,她偏过头,抬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人。他脸上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只着了一身简单的白衣,风姿卓立如雪。
眉儿从沈清和身后探出头来,将手中端着的托盘一起放在了桌上:“公子,那我先把东西放这儿了。”
沈容和放下手中的棋子,忙起身:“爹。”
沈清和点点头,缓步走进书房:“他走了?”
沈容和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刺客的事情。
“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自顾自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沈清和的语气淡淡的。沈容和点头:“知道。”
她从不认为自己能瞒得过沈清和。
出乎意料的,沈清和没有再问下去,只说了句“那就好。”便不再提及这件事。
一时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沈容和正满腹疑惑,就听到沈清和忽然开口道:“容和,明日就是你十四岁的生辰。”沈容和眸光一滞。
明日就是十二月的最后一日,同时,也是她的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
“不用了。”摇摇头,沈容和垂眸在他身边坐下。
黯然叹了一口气,沈清和将怀中的盒子推到沈容和面前。
沈容和诧异地看一眼他,犹豫片刻才打开盒子,呈现在面前的是一支浮云玉钗。玉是上等的白玉,制作极其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嘴里隐隐有腥甜味弥漫开来,沈清和皱了皱眉,用力将那股即将涌出的腥甜逼了回去,以拳掩唇咳嗽几声,方才开口:“这只钗,就当做是你的生辰礼物罢。”
沈容和看着手中的玉钗,除却样式单调简单外,这支钗做工十分精细,倒也不失为一支好钗。可惜……
她这一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用到了!
暗叹口气,沈容和将钗放回盒子里,没有再看一眼:“谢谢爹。”
沈清和怎会不知他的心思,本想说些什么,咳嗽声越来越重,喉头那股温热不时涌上,让他几乎用尽了全力才勉强压了下去。
“咳咳……”
耳边的咳嗽声仿佛生生压抑着什么,沈容和侧首看去,发现沈清和脸色越来越惨淡,看上去极其虚弱,沈容和一惊,心头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爹!”
一丝殷红的血顺着唇角流下,沈清和苦笑一声,暗叹,看来时候到了。
“爹,你怎么了?怎么会有血……我、我这就叫人去找大夫……眉儿!”震惊地看着他唇角流下的血,沈容和手忙脚乱想要替他擦拭,却被他避开了,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容和……”沈容和惶然对上他的视线。
沈清和嘴角挽起一抹无力的弧度,摇摇头:“没用的。”
沾染着血的手不住地颤抖着,沈容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极力摆出一副淡然的模样:“我这就找大夫,不会有事的……不会……”说到最后,一口气滞在喉头,却是再也说不下去。她一直都知道沈清和身体不好,常常见到管家带着大夫来府中,她问过很多次,沈清和只说是久病难愈,却从不知道他的病竟严重到何重地步,更没想过会……
“咳咳咳!”沈清和掩唇不住地咳嗽,一滴鲜血滴落在沈容和的手背,看着他嘴角越来越多的血,沈容和的心头是从未有过的恐惧,惊慌失措地冲外面大声喊道:“管家!管家!眉儿……”“容和。”沈清和抬手抹去嘴角的鲜血,握着他手腕的手微微收紧:“听我说。”
“我不要听!你不要说……我不想听!”沈容和惊叫着想要挣脱,却无法动弹半分。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沈清和一手抚着额头,脸色惨淡如纸,衬得唇上沾染的鲜血分外艳丽,断断续续地开口:“我早已知道自己会有今日,不必担心。”
“我不要!我这就叫人找大夫……”沈容和用力挣脱他的手,不顾一切往外跑,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来人!快来人!去找大夫啊……”
闭了闭眸,沈清和无力地扯出一抹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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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是铺天盖地的大雪,脚下的雪踩着吱吱作响,眉儿端着一壶热茶快步走进房间,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失神坐在桌前的沈容和,管家和其余奴仆静默在旁,视线皆落在床榻上的人。“陈大夫,怎么样?”见大夫收起银针,沈容和立即起身迎了上去。
眸光扫过他满是希冀的眼,陈大夫无声摇摇头。“气数已尽。”这是大夫最后说的一句话。
沈容和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好在管家和一旁的侍婢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将茶放在桌上,眉儿默默走到他们身后,隔着暖阁内的层层帷幔看着静静躺在床榻上的人,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
“怎么会没有办法呢?”沈容和失魂落魄地扫向陈大夫,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眸底掠过一抹异彩,她紧紧揪住陈大夫的衣襟:“你不是名满龙城的名医吗?为什么没有办法治了?”“公子!”
见状,管家和眉儿忙上前拉住她。
紧盯着满脸为难的陈大夫,沈容和声音越来越低,眼中有着哀求:“不管你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可以治好我爹的病……”
示意眉儿照顾好沈容和,管家看向陈大夫,颤声问道:“当真……没有办法了?”
陈大夫沉沉叹了口气:“沈大人的病在两年前就已经……这两年来,想必大人也寻了不少名医,才会有办法为他续了两年的命,但,他如今已是极限,再无法……”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陈大夫看向后面脸色陡然间变得煞白的沈容和,不忍再说下去。
“不可能……”话语中犹自带着颤音,沈容和摇摇头倒退两步,心中升腾起一股巨大的恐慌,“我不信!”
管家和陈大夫相顾无言,黯然垂眸。
沈容和的眸光缓缓挪到眉儿身上。
“……”眉儿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房间里一片静谧,所有人低垂着头,不敢去看沈容和越来越惨白的脸,更不敢对上那双渐渐暗淡下来的眸。
心中的某个地方轰然间崩塌沦陷,溃不成军。
沈容和努力地想要笑,却发现嘴角僵硬得生疼,甚至连挽起一抹小小的弧度都变得如此困难。没有人出声。
“……容和。”低沉的声音伴着一声叹息落在耳畔,沈容和回头,三步并作两步掀开帷幔进入暖阁。
沈清和和衣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唇上更是看不到一丝血色,侧首看着她一步一步来到内阁,最后缓慢地跪坐在床边。
“容和。”低低唤着她的名字,沈清和眼中绽出一抹异彩,语调变得平缓,精神在一瞬间好了许多。
看着这一幕,暖格外的管家和陈大夫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倒是眉头深锁,摇摇头别过脸不忍再看。
沈容和用力吸吸鼻子,语调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音:“我在……”
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沈清和含笑道:“明日你就十四了。”眼中似有什么东西不断涌出,被她狠狠逼了回去。
“容和……你……可会恨我?”沈清和说得极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是用力咬出。沈容和只胡乱摇头。
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沈清和闭了闭双眼,叹道:“本想给你过完生辰……”后面的话他没能继续说下去,几声剧烈的咳嗽,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沈容和惊慌失措,紧紧抓着他的手,梗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口大口喘着气,沈容和极力克制住自己,深吸口气看向床上的人:“我恨你!我恨你们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我,更恨你们不顾我的意愿就决定好我要走的路!”
“我是恨你们,可是……只要你好起来,我就原谅你……”“不要哭……容和……”
沈清和笑着望着她,朦胧中他看不清楚沈容和的脸,只听到她的声音越来越远,眼皮越来越沉重,头顶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天旋地转间,眼前一片黑暗……
“砰!”
一声闷响,抚着沈容和脸颊的手缓缓滑下,最后无力地垂下……
沈容和极力勾起唇,想要笑,奈何试了几次都未成功,就这么看着床上已闭上双眼的人,眼眶里有什么不断涌出,让她眼前变得越来越朦胧,喃喃道:“我原谅你……”
沈清和沉沉闭上眼睛,表情恬淡,仿佛只是沉睡了过去。“只要你醒来,我就原谅你啊……”
对外面的喧闹恍若未闻,沈容和呆呆地看着床上沉睡过去的沈清和,一丝轻喃从干裂的唇畔溢出,脆弱地仿佛只要声音稍微大一点,便会伤到躺在床上的人。
后面的奴仆和婢女们不敢置信地捂着嘴,小声抽泣着,管家和陈大夫垂眸不语。
眉儿用力眨着眼睛看看床上的沈清和,再看看跪坐在床前的沈容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外面寒风袭人,雪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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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安豫王府
金猊三角鼎内檀香冉冉而上,龙祁钰独坐于书桌前练字,几笔下去,心中却是怎么也静不下来。
在国子监看到的那一幕不断在脑海中浮现,想到沈容和面对秦观时微笑的模样,龙祁钰心中瞬时变得无比烦躁,手下的笔尖重重一顿,纸上立即多了一笔横亘在白纸中央的浓浓的墨痕。“见鬼!”他怎么又想到那尊碍眼的瘟神了,龙祁钰不爽地将最上面的纸狠狠揉成一团扔掉,重新展开一张白纸,提笔重写。
不过片刻,纸上又多了一笔浓重的墨痕,龙祁钰烦躁地将纸张挥开,准备继续写。
安豫王龙裕一进书房,看到就是扔得满地都是的纸团,龙祁钰正坐在书桌前继续写,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不消片刻就将写了一半的纸丢掉,转身准备白纸继续,看上去心情颇为浮躁。
龙裕缓步走到书房中间,随意捡起其中一个纸团展开,凌厉的眸光扫过上面那些凌乱的墨痕,不禁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钰儿,怎么还不歇息?”
听到动静,龙祁钰抬头一看是安豫王,脸色稍微好转了些。“我写完这张就去。”
龙裕拿起他之前尚未写完的纸张,眸光在触及那个尚未写完的“沈”字上倏地滞住,眉头轻不可微地皱了皱。
缓步走到窗前,龙裕微眯着眼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自顾自地说:“这几日龙城是越来越冷了。”
龙祁钰不知其意,疑惑地跟着他一同看向外面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大地。“钰儿,你现在已经十五岁了。”龙裕又道。
龙祁钰抿抿唇,没有作声。
缓了口气,龙裕继续道:“率性堂三年后,就该是正式入朝了,你将来要做什么想过吗?”龙祁钰顿时语塞。
“近日漠北流寇成患,我已承上奏折,请战去漠北平乱。”顿了顿,他继续道:“钰儿,这次你要和我一同去漠北!”
“父王!”龙祁钰不无震惊,这件事他从未听说过。
侧首看向他,龙裕微眯起眸,眼神逐渐变得凌厉:“国子监三年,以后你是靠着你这个世子的名头过一辈子,还是想就这样随意考取一个功名庸庸碌碌过一辈子?”
“我……”
“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全然不给龙祁钰辩解的机会,龙裕负手离去。
龙祁钰呆立在原地,浑身僵硬,耳边只有龙裕临去时那句“随行去漠北”不断回响,忽地就想起沈容和……
“世子,你怎么了?”喜儿提着灯笼步上台阶,见龙祁钰呆滞地站在长廊中,吓了一跳。“没……没什么。”龙祁钰回头看一眼他,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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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当朝左丞相沈清和病逝的消息传遍龙城。闻此噩耗,百姓莫不哀戚惋叹。众所周知,沈家世代忠良,或文才出众,陪伴君侧辅佐朝政;或凌跃沙场,挥刀立下汗马功劳。却不想就这样病重去世,众人莫不扼腕叹息,可惜了这一代良臣。
同月下旬,沈清和病逝后空缺的左丞相之职,由董贵妃的哥哥,当今国舅爷董元卿走马上任,与右相柳意相对抗,一时间,朝中暗潮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