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容和怔忪着从梦中醒来,入目即是对面桌上燃烧了大半的蜡烛。鼻息间嗅到一股馥郁的清香,沈容和抬起头,这才看见自己桌上的花瓶里插着大束寒梅,清冽怡人。“开花了么……”
这几日她过得有些浑浑噩噩,每日忙着整理沈清和留下来的书卷和资料,都未出过书房,以至于都不知道这些梅花何时悄然绽放了。
沈容和一推开门,凛冽的寒风迎面袭来,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外面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细细密密的雨丝在夜空中交织成一卷雨幕,将沈府笼罩在一层烟雨蒙蒙中。
沈容和信步走进雨中,任由冰凉的雨丝刺得自己脸上生生的疼,恍惚中记起十三岁时的事情。那年她正心生叛逆,不依不挠地说不要这样继续伪装下去,并且对沈清和乱发脾气后跑回书房睡了一晚上。半夜她冷得受不了,打开门想要回房间,抬头却发现沈清和就着了一袭单衣站在门口静静凝视着她,她突然觉得所有的怨气都消失殆尽了。待到她触及沈清和冰冷到彻骨的衣袖,她才明白他在门外等了她整整一夜……
那时也是在这样的雨夜,她快步走向庭院,用颤抖得不像话的手抓着他的衣襟,说:“我再也不会发脾气了……”
沈容和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向庭院中以前沈清和站的位置。一步,一步。
待到她走到庭院中央,才忽然想起来,沈清和已经不在了……
心头骤然一阵窒息般的疼痛袭来,沈容和紧紧揪住胸口的衣服,仿佛这样就能缓解一些疼痛。待到走到原来的位置了,终于发现,原来会一直等着自己的人早已经不在了。
嘎吱——
脚步踩过雪地的声音惊醒了沈容和。
猛地回头,沈容和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一时怔住,好半晌才问出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眉宇间写满疲倦,那人的声音极轻极清却带着一丝惑人的迷魅。“我一直都在啊。”沈容和愣住,耳边只有他那句话一遍遍回响着。
见她满脸怔然盯着自己,那人顿时面红耳赤,清俊的容颜上晕开一抹绯色,张口结舌地说道:“我只是顺路逛过来的,才没有在你房间外等了你一晚上……”说到这里方知自己说漏了嘴,忙打住不再说下去。
沈容和却像是没有发觉他的窘迫,挑眉看着他:“世子,你在这里做什么呢?”龙祁钰一阵呆滞,怔愣着看着兀自笑开的沈容和。
梅树下,那人斜睨着他,长眉微扬,墨色瞳眸中晕开层层涟漪,一颦一笑,恍若画中人。周遭天寒地冻,却丽色无边。
笑过之后,沈容和抬起头看着龙祁钰,忽然发现他竟在不知不觉中比自己要高许多了。记忆中那张白白嫩嫩的脸也逐渐褪去稚嫩,取而代之的是独属于少年的俊朗,配上那一身玄色锦袍,玉冠束发,竟是一派清俊无双。
“世子,你来找我?”沈容和凑近他。
那张如画的容颜凑到自己面前,离自己不过几寸的距离,龙祁钰脸藤地一下子红了个遍,连耳根都未能幸免。
“我、我顺路……”龙祁钰结结巴巴地应道。
沈容和眉头拧起,琢磨着他到底走的是什么路:“顺到沈府来了?”
“我……”龙祁钰脸上的红晕更甚,张口结舌半天也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最后恼羞成怒,吼一般扔过去一句:“混账!我喜欢到哪里就哪里!”
沈容和:“……”
“本世子才不屑待在这里,我回去了!”
最后,龙祁钰冷哼一声,骄傲地抬高下巴拂袖而去,傲得那叫一个欠抽。
不知不觉中心中的淤积竟散了许多,沈容和欲往回走,偏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庭院门口放着一把暗红色油纸伞,不禁一怔。
眉儿进来时,就看到沈容和撑着那把红色的油纸伞站在雨中发呆。“公子,秦公子的伞怎么会在你手中?”
闻言,沈容和握着伞的手一僵:“你说谁?”眉儿傻傻地应道:“秦公子呀。”
沈容和抬眸看一眼手中的伞,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原来他来过……”
“不过,秦公子他留着这把伞干什么?咱们沈府又不是没有。”眉儿暗暗嘟囔着,转头一见沈容和终于没有整日窝在书房了又高兴起来,笑道:“公子你觉得开心了就好,这伞偶尔也能拿来遮风挡雨什么的……”
“遮风挡雨啊……”沈容和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不置可否地笑了,静静收起伞带回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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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四年,冬。
当今皇上夜夜笙歌,沉迷女色,不顾众臣反对坚持废除德高望重的王皇后,改立备受宠爱的董贵妃为后,入主浮华宫。一时之间,朝堂上纷争不断。
同月下旬,北方流寇暗中集结,在边境作乱,多年不曾出征的安豫王龙裕在众人的错愕下请军出战,到漠北平乱。帝欣然允之。
朝廷里波澜四起的同时,国子监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十二月的评考过后,沈容和等人顺利升入率性堂。
让人意外的是,魏商本来差一分就能升入率性堂,眼看他都准备好接下来继续在诚心堂待上一年半载。结果,原本一个考入率性堂的学员因病发退学,魏商因此作为候补成功进入率性堂。
而被众夫子博士们予以重望的龙祁钰,却连评考应试都未来得及参加,就匆匆跟随安豫王一同去了漠北,让一干博士心碎一地。
消息传来时,沈容和正被魏商他们硬拉着去了龙城最大的得月楼,庆祝魏商升入率性堂。“现在大龙朝可谓是内忧外患,安豫王为什么要在这种紧要关头带龙祁钰去漠北,等他们回来,哪里还有容得下的位置了!”
魏商撇撇嘴,满脸不赞同。
妄论朝政可是杀头重罪,加上如今这种敏感时期,其余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刻意岔开了话题。
沈容和正低头喝茶,听得魏商之言,唇角勾勒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极其缓慢地吐出几个字:“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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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来春去,转眼间沈容和升入率性堂已有两年。
在这两年间,沈容和尽量敛去所有锋芒,很容易就让自己隐在了一干身世背景显赫的王孙公子身后,就这么不咸不淡过着。
这两年来,向来不知天高地厚,口无遮拦的魏商也渐渐收敛了性子,说话也不会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除了爱四处玩乐这点依然不曾改变。骏平王世子刘天宝继续做着他无忧无虑的吃货。
至于龙祁钰,他在两年间随着安豫王四处征战,十七岁的少年清俊无双,加上名声在外,迅速成为龙城未出阁的女儿家们心心念念的人物之一。
最让沈容和惊异的,却是秦观。
国子监几年,秦观一直处于不温不火的地步,在最后一年的评考中,居然破天荒拿下头名。一帮博士院士刚刚感慨得老泪纵横,他马上就考入禁军营,让众人跌落下巴。
众所周知,禁军营是出了名的难熬。不管你是王孙公子,还是寻常少年郎,进去的必定会被狠狠操练,苦到让你后悔从不曾来过这个地方。
沈容和记得,当时魏商不解地问秦观:“凭你的成绩,你可以选择很多轻松的官职,为何偏偏要自己送去受苦。”
秦观但笑不语。
周围几名公子哥儿纷纷围着他追问原因,他却只是笑笑,始终没有作答。
唯有沈容和,站在不远处看着被许多人包围的秦观,头一次开始正视这个看似只知游戏花丛的人。
禁军营是大龙朝始皇帝启文帝一手创建的,由禁军营统领指挥,负责帝都龙城的安全防卫,众人只知这点,却忘了,除了由禁军营统领负责外,唯一能调动整个禁军营的人,只有当今皇上!
末了,沈容和啧啧叹道:“果然是狐狸!”
秦观微眯着眼眸看他一眼,不知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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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一笑泯恩仇,曾经相看两相厌的龙祁钰和沈容和,如今倒也十分和平,相处融洽,你读书我写字,从此相顾两相好。
那当然……
是不可能的!
事实是,龙祁钰这次回到龙城的第三日,就顶着一张病恹恹的脸来到国子监,见着沈容和就好比见到了宿世仇人,牙齿磨得咯咯直响,一副恨不得扒她的皮,喝她的血,吃她的肉的模样。
沈容和一头雾水,她全然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他恨得这般牙痒痒。
撇开拱月众星,龙祁钰寒着一张俊脸来到沈容和面前,那三个字仿佛从唇齿间狠狠嚼碎后挤出的。“沈容和!”
被他一脸怨毒的模样吓到,沈容和退后两步:“何事?”
“你……好!好!好!”一连吐出三个‘好’字,龙祁钰满眼阴沉,语气冷得活像刚从冰窖里钻出来。
若是他手中有剑,沈容和估计自己已经被他给剁了。
将手中一直攥得紧紧的东西扔给沈容和,龙祁钰嗤道:“你下次写那淫诗艳词,记得千万保管好!”
沈容和接住他扔过来的纸团,眼看着龙祁钰在众人簇拥下离去,愈发莫名。
展开揉得几乎要碎成片的纸团,沈容和嘴角不受控制地狠狠抽搐。纸上写了首不伦不类的诗。
看字面上的意思似乎十分旖旎,不过,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首不伦不类的诗下面还写了三个字……——三公子!
“眉儿!”沈容和霍霍磨牙。
“思君念君君不回,那时悔不更温存。衣薄风帘刚出浴,思量曾几度销魂。”耳畔有沉悦的声音响起,带着轻笑念出纸上的诗。
沈容和回头,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俊颜。
今日他着了一袭红色锦缎云纹袍,五官精致得完美,幽深的褐眸微微眯起,薄唇轻勾,眼眸带笑,衬得那人邪肆俊美,如妖如魅,真真唯有戏曲中唱着的“妖孽”二字方可配得上。放眼整个龙城,一身简单的红衣都能穿得如此风骚的,大抵也只有一人了。
沈容和不动声色退开一步,与他隔开一段距离,将那张纸揉成团。“三公子不是在禁军营?怎么有空来国子监。”
秦观勾起一边嘴角:“我倒是不知,你何时写了这种艳丽的词儿。”
“我可不像三公子,随手都能写出这种诗词。”格外咬重‘随手’二字,沈容和微微一笑。因着这张格外惹眼的脸,秦观可说是比龙祁钰还要受欢迎,是整个龙城的怀春少女心中最炙手可热的“梦中情郎”。道一声“三郎”,便有成日里都有数不清的少女不分日夜守在秦府门口,只为盼到那三郎回眸一瞥。
去年,更有痴情少女日日在秦府门口唱着,“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三郎从桥上经过……”
此事轰动整个龙城,也让秦观的‘艳名’,从此名动一方。
自动忽略他夹枪带棍的语气,秦观挑眉瞅着他手中,语气暧昧:“你写给我的?”
毫不犹豫将纸团毁灭成碎片,沈容和笑容加深,斩钉截铁吐出几个字:“怎么可能!”秦观笑笑,不以为意,视线落在对面那人脸上。
晨晖自窗外斜照进来,那人逆光而立,目若点漆,顾盼生辉,嘴角那一抹弧度似冷似讽,乍看竟无端生出一股子风流。
差点就此闪了神,某人毕竟不似一般人,很快便移开视线,状似无意吐出一句:“那些个女子倒也真是有眼无珠。”
沈容和的笑容凝固在唇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