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江南三月,红罗山,红罗书院。
老先生手持戒尺,正在讲孟子,梁山伯望着窗外渐变的远山出神。
家贫,为了梁山伯的学业,母亲变卖了一亩地和两头羊。原本以为来红罗书院能学到本事,改变家贫的命运。没承想,学来学去都是官样文章,要修身治国平天下,要言必称圣贤,要懂礼,要守规矩……毫无兴味。
梁山伯禁不住心疼起那一亩地和两头羊来。
梁山伯自幼多病,动辄口吐鲜血。
梁母说:“没见过你这么着急的。八个月,没打招呼,说来就来,生你差点要了我的命。”
梁母带着梁山伯到处寻医问药,终于寻到一个和尚,和尚把了梁山伯的脉象,开了一个方子,千叮咛,万嘱咐,就只一点:“吃老衲这味药,不忌口,忌动情。”
梁山伯每日上完课,还要独自去后山上熬药。
也当庆幸,这红罗书院全是男子,我动什么情?再者说了,做个无情的人挺好,多情总比无情苦嘛。
此山唤作红罗山,正逢着春天,姹紫嫣红开遍,入诗入画。
梁山伯喝完了中药,嘴里泛起苦味。摘了一朵花,放在嘴里嚼着,跷着二郎腿,躺着,看着风景念着诗,忘了时间。月亮悬上了中天,梁山伯睡醒了第二觉。
醒过来才发现天色晚了,心想又要因为不守规矩被责罚了,当即不情不愿地起了身,往回走。
走了一段,才惊觉迷了方向,仔细一瞧,山岗上,处处都是坟包,刚刚过了清明,每一个坟包前,都添了祭品。
风扯动经幡,夜色中,有粼粼鬼火。
梁山伯不觉打了个冷战,颤颤巍巍地走过坟地,却突然见到一红衣女子,就着月光和鬼火,在坟堆间跳起舞来。
梁山伯汗毛都竖了起来,双脚当即罢了工,不能挪动一步。拼命要跑,却失了力气,摔倒在地上,压碎了一壶祭酒,在暗夜里,发出清脆爆响。
那跳舞的红衣女子猛地转过身,看到倒在地上抖成一团的梁山伯,施施然地欺过来,带来一阵酒气。
梁山伯见这女子不施粉黛,月光下脸色白皙,只有双颊烧着了一般通红。
女子见了生人,更是好奇:“你是人?”
梁山伯喉头耸动:“你是鬼?”
女子行了个礼:“第一次见到生人,幸会幸会。”
梁山伯下意识回应:“我也第一次见到鬼,久仰久仰。”
女子豪气地伸出手,要拉梁山伯起来。梁山伯镇定了许多,却不敢去碰女子的手,自己狼狈地爬起来。
女子笑得开心:“喂,生人,我请你喝酒好不好?”
说罢,跑到就近的坟包,取了一壶祭酒,自己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发出夸张的赞叹:“好酒。”然后递给梁山伯。
梁山伯颤颤巍巍地接过来,却不敢喝。
一个正常人,谁敢喝祭酒啊。
女子轻蔑地看梁山伯:“不敢喝啊?”
梁山伯一咬牙:“喝就喝,我喝酒就没醉过。”
梁山伯倒在坟包上,觉得天旋地转,女子倒在梁山伯肚子上,鲤鱼打挺一般耸动,嘴里不停地漾出酒来。
梁山伯嘴已经瓢了:“你真是鬼啊?”
女子又漾了一口酒:“我是啊。”
梁山伯更好奇:“我听说鬼身上是冷的,我能摸一下吗?”
女子撸了袖子,递到梁山伯眼睫毛上:“摸,放肆摸。”
梁山伯摸了一把,惊叹:“不冷啊。我还听说,鬼没有重量,能抱一下吗?”
“抱,随便抱。”
梁山伯挣扎着起来,跌跌撞撞地抱起女子来,果然轻若无物,不禁感叹:“真轻啊。我还听说,冲着鬼吐唾沫,能把鬼变成羊,我能吐一口吗?就一口。”
话音未落,女子一口酒漾出来,喷了梁山伯一脸。
天亮,梁山伯从宿醉中醒来,发现自己四仰八叉躺在坟堆里,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梁山伯如梦方醒:“难不成是个梦?”
早课迟到,梁山伯被罚站,一脸生无可恋。
直到老师宣布有新同学入学,才让梁山伯回到座位上。
老师给大家引荐,大家欢迎新同学。
新同学上台给大家作揖:“在下祝英台,各位学长有礼了。”
梁山伯抬头一看,吓了一跳。新同学不是别人,正是昨夜里遇到的鬼,只不过……
换了一个性别。
女鬼变成了男同学。
再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女扮男装。
祝英台一眼就看到了梁山伯,对他调皮地使眼色。
晚饭吃罢,梁山伯照例熬药。祝英台凑过来:“梁兄,你在熬什么?”
梁山伯多少有些防备:“药。”
祝英台拼命地闻了几下:“我能尝尝吗?”
梁山伯哭笑不得,舀了一勺,递到祝英台嘴边。祝英台喝了一口,随即吐了出来:“苦也。”
梁山伯正色道:“你……到底是谁啊?”
祝英台展了个身段:“梁兄,请了。小可祝家庄,祝英台。”
梁山伯怀疑地看她。
“你真以为我是鬼啊?逗你的,我就是馋酒喝了。”
梁山伯难以置信:“馋酒喝了,就去偷死人的酒?”
祝英台一脸无所谓:“你也说是死人了,他们又喝不到,与其浪费,不如给我喝了。”
梁山伯感叹:“奇女子。”
祝英台连忙掩住梁山伯的嘴:“别闹,请叫我英台。我现在是个男人了。”
红罗书院教授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老师讲礼仪:“天地伦常,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位置。这是天地运行的根本。”
梁山伯却听不下去,起身反驳:“老师讲得好没道理。”
老师气得胡子翘起来:“梁山伯,你倒说说,老夫哪里讲得没道理?”
梁山伯侃侃而谈:“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要是天地这么容易就乱了,那也太脆弱了。”
老师一时无语。
祝英台崇拜地看着梁山伯,鼓掌叫好。
梁山伯接着道:“我就不明白,老师所谓的位置都是谁定的,万物有灵,去什么位置上,当然是自己说了算。就算是天地无情,但人生贵快意,数十载光阴,要怎么活就怎么活才对。”
老师哑口无言,高叫着:“你这个混账,滚出去!”
祝英台激动地跳起来:“老师,我觉得梁山伯说得对。”
“你也滚出去!”
梁、祝罚站。祝英台扭腰撞梁山伯的胯骨:“梁兄,真乃我的知己,说出了我的心声啊。我在家中,排行老九,八个姐姐轮流教我,要守规矩,这里不能去,那里不能去,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要是只能活在规矩里,那真是生不如死。”
梁山伯欣慰:“我就知道总有人跟我想的一样。”
好在还有体育课,骑马、射箭,梁山伯与祝英台如鱼得水。
学古乐,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
梁山伯摇头,不肯学。
老师问:“梁山伯,你为何这般不专心?”
梁山伯叹息:“这些乐曲恢宏有余,但就是少了一点活味儿。歌功颂德的乐曲够多了,为什么就没有一首儿女情长的呢?”
“你给我滚出去!”
祝英台屁颠屁颠地站起来:“那我也得滚出去。”
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梁山伯身后。
老师气得跳脚。
梁、祝又罚站。默契对望,相视而笑。
“梁兄,什么叫儿女情长?”
梁山伯脱口而出:“圣人也是人,《诗经》里也谈情说爱啊,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什么有美一人,宛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携藏。什么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动情啊。”
“那,梁兄,你会动情吗?”
梁山伯一怔,耳边响起老和尚的话“我这味药,不忌口,忌动情。”
“梁兄?”
梁山伯有些为难:“动情可能会玩儿死我。”
祝英台不解了:“动情会死人吗?”
梁山伯笑:“也许会吧。”
祝英台似懂非懂,突然拉了梁山伯的手:“梁兄,你想不想看儿女情长?”
梁山伯一愣。
梁、祝到了后山,只一转眼,梁山伯就惊讶地发现,祝英台已换了红裙,美艳动人。
“梁兄,儿女情长来了,你可看仔细了。”
祝英台抖动红裙,跳起舞来。鸟啭莺啼,风雨声就是配乐,蜂蝶慕幽香,绕着如一团野火的祝英台纷飞,野火更胜,烧红了大半个天际。
梁山伯看得痴了:“元气少女啊真是。”
不觉胸口一疼,一口血就要吐出来,梁山伯连忙收敛了心神,才勉强咽下去。
梁山伯看着舞姿卓越的祝英台,心里不由得泛起了伤感:少女啊少女,我可不能被你玩儿死啊。
而梧桐树后面,站着一乌衣男子,望着梁、祝二人,眉头深锁。
深夜,梁山伯刚要睡着,祝英台偷偷地摸进了梁山伯的被窝。
梁山伯吓了一跳:“英台,你……这是干吗?”
祝英台不由分说地钻了进去,一脸天真:“白天里你吟的那些诗,我还想听,你吟给我听吧。”
梁山伯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了:“胡闹,男女授受不亲,你一个少女,怎么能随随便便钻进男人的被窝里?”
祝英台一脸困惑:“什么亲不亲的?我又没让你亲我。咦?梁兄,你一个最讨厌规矩的人,怎么也开始给我立规矩了?”
梁山伯哑然。
祝英台愠怒:“你别给我装啊,咱俩第一次见面就一起睡了,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呼噜声的频率呢。你到底吟不吟?”
梁山伯无奈。
梁、祝缩在被窝里。梁山伯全身僵硬地吟着《诗经》里的句子,祝英台听得脸上带着少女特有的谜之微笑,渐渐地在梁山伯怀中睡着了。
梁山伯看着祝英台熟睡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祝英台啊祝英台,你迟早玩儿死我。
第二日天光,祝英台醒过来,睡得很香,一侧头,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
起身去找,发现梁山伯站在屋外吹冷风。
“早啊,梁兄。”
梁山伯吓了一跳,脸色有些不自然:“英台,早。”
祝英台上来就牵了梁山伯的手:“走,洗漱去,我知道有个特别的地方。”
梁山伯被祝英台拉着,一路小跑。
青黛远山,一袭瀑布,如青山的裙摆。
水声激荡,水雾扫过来,清风拂面,沁人心神。
祝英台看起来心情好极了:“梁兄,这里我从未带外人来过,你是第一个。”
梁山伯有不好的预感,不敢随便说话。
祝英台深吸一口气,山间之清风,进入心肺,异常清爽。
祝英台看了梁山伯一眼:“梁兄,请了。”
说罢,轻轻脱掉了自己的衣衫,如剥开了一个荔枝。
梁山伯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看,淫邪;不看,虚伪。
祝英台纵身跃入水中,像一条游鱼。
梁山伯呆立岸边,看着祝英台戏水。
祝英台发出邀请:“梁兄,水中别有洞天,你来不来?”
梁山伯心中天人交战,咬着牙克制自己,全身都发起抖来。
“梁兄,能不能豪气一点?来不来?”
死就死吧。
梁山伯褪去自己的衣衫,跳入水中。
梁、祝戏水。
人既然生来就是赤条条的,此刻又何须羞涩呢?
上了岸,夜色已经浓了。祝英台躺着看漫天繁星,梁山伯贴心地递上自己的一只胳膊做枕头,祝英台毫不客气。
“梁兄,明日十五,月圆之夜,我要回家一趟,下个月才能回来。回来,你再给我吟诗。”
梁山伯点头:“我等你回来。”
祝英台的家,却是一个岩洞。
岩洞中,水雾蒸腾。地上,并排躺着九个衣衫各异的女子,似乎是都睡着了一般。
每个女子头顶的石柱上,都悬着一个茧。
气氛颇有些诡异。
圆月终于悬上了中天。
九个茧依次破茧,孵化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白、红,九只蝴蝶。
九只蝴蝶挥动翅膀,纷纷落入了地上对应的女子体内,而最后一个,正是祝英台。
九个女子起了身,围在一起,伸着懒腰,整理自己的妆容。
祝英台百无聊赖:“八位姐姐,我们虫属修成人形可真不容易,每月十五都要元神脱壳,回到茧子里折腾一回,真是受不了。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九妹你抱怨什么,你看看你这具肉体,多好看。你运气太好,正赶上祝家庄千金大小姐早夭,提早得了配额,不然,你能这么早就修成人形?”
“三姐说得对,九妹,你可要知足。虫豸朝生暮死,能修成人形,就有了凡人的寿命,得来不易,你可要珍惜啊。”
“就是,九妹的命是我们九个姐妹里最好的。就拿婚嫁这件事来说吧,大姐二姐嫁了金龟子,三姐四姐嫁飞蛾,五姐六姐嫁了蝙蝠,七姐八姐差点就嫁了蟑螂,幸亏妖王最后开恩,让七姐八姐嫁给了苍蝇。就你命最好,很快就要嫁给凤栖梧。肉体漂亮,凤栖梧又喜欢你,福分啊。”
祝英台一脸不以为然:“谁稀罕凤栖梧啊。千年老树,一句话说三四遍,啰唆,跟个老太太似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嘘!九妹,你可别任性了,下个月就是你的婚期了。这种话,让凤栖梧听见了可不得了。”
祝英台一脸心事,托着腮,陷入了相思:“也不知道梁兄现在在干什么。”
梁山伯辗转反侧,就跑到瀑布下熬药,看星星,感叹:情这个字,真不能碰,碰了之后,很多事都不敢一个人做了。造孽啊。
想到此,突然一脚踹翻了药罐:“这药,我不吃了。”
虽然只是小别,祝英台却觉得度日如年,这才懂了什么叫“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到了第十八天,祝英台终于忍不了了,要不是大姐死活拦着,祝英台形神还没有合一就要赶回去。
终于熬到了日子,祝英台饭都不吃,连夜就要往回走。
她满头大汗地狂奔,夜色中看不清方向,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抬头一看,又惊又喜:“梁兄?”
梁山伯声音都变了调:“我昨天就来了,来接你。”
祝英台砸进了梁山伯怀中:“分开太痛苦了,我要长在你肉里。”
突然一阵咳嗽声,一个乌衣书生提着灯笼,似乎是凭空出现。
祝英台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梁山伯。
梁山伯疑问:“兄台是迷路了?”
乌衣书生一笑:“我是英台的表哥,送她去上学的。”
梁山伯连忙作揖:“表哥,幸会。”
祝英台面如土色。
乌衣书生道:“英台,既然你同学来接你,我就送到这里。下个月,我来接你回家。”
祝英台不自然地点头。
乌衣书生向梁山伯微笑致意,转身飘然而去。
回去的一路上,祝英台心事重重,梁山伯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毫无察觉。
走出一段路,天突然下起雨来。
两个人都没带伞,很快就一身泥泞。
祝英台突然一把拉住梁山伯,梁山伯吓了一跳。
“梁兄,我们去洗澡吧。”
风雨中的瀑布下,祝英台抱紧了梁山伯:“梁兄,我想我懂了。”
梁山伯不解:“你懂什么了?”
“我懂什么叫动情了。”
说着扯脱了自己的衣衫:“妾拟将身嫁你,你要吗?”
梁山伯试图阻止,但情到浓时,却根本没有办法,脑海中就剩下一个声音:
天地终无情,人生贵快意,遇上了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水声激荡中,两个人终于融为了一体。
为这一瞬间,等了不知道有多久。
呼吸渐渐平复,梁山伯却喉头一甜,鲜血涌出来,喷出一朵血莲。
祝英台吓了一跳。
梁山伯一脸无所谓:“不碍事,可能我太激动了。第一次,男人也要流血的。”
祝英台呆住:“真的吗?”
梁山伯打着哈哈,敷衍过去。
祝英台抱紧梁山伯:“梁兄,你诚心待我,我也不敢瞒你。我原本是红罗山上的红蝴蝶,小名九红儿,蝴蝶属虫豸,虽不至于朝生暮死,却也活不久。拼了命地修行,正赶上祝家庄小姐早夭,得了肉体,才成今日的样子。你我人妖有别,你若嫌弃我,我也无话可说。”
梁山伯却似乎一点都不惊讶:“英台,那日你在瀑布下脱去衣衫,我就看到你后背上若隐若现的蝶翼。当时我就知道,你可能与我不同。”
祝英台很害怕:“梁兄,我……”
“英台,精怪、凡人、神仙,有什么区别?既然动了情,为你吐了血,我管你是人是妖。我不轻易许诺,但今日我要你知道,我一腔子的血,愿意为你流干最后一滴。”
祝英台笑靥如花,但随即又难过了起来。
“梁兄,人、神、妖三界,规矩森严,跨物种不可通婚。我已经被妖王许配给了凤栖梧,你若有心,带我私奔吧。”
“好,我带你走。”
话音未落,树藤忽至,缠住了祝英台。
梁山伯一惊,又是一根枯藤飞出,金蛇一般卷起梁山伯,将他甩到山岩上。梁山伯心神巨震,口吐鲜血。
祝英台拼命挣扎,树藤越勒越紧,进了皮肉,鲜血涌出来。
“凤栖梧,你放过我们吧。”
那乌衣男子周身长满了树藤,眼神里皆是愤恨:“九红儿,你已经许配给我了,怎么还能再跟别人?况且,他还是个凡人。你生死都是我的,这是你的命,你认了吧。”
祝英台忍着疼,咬着牙:“我不认。”
凤栖梧闭上眼睛,扯紧了树藤。祝英台奄奄一息。
凤栖梧忽觉脚下一疼,低头一看,梁山伯手里擎着一块石头,胸襟上全是血,正奋力砸向凤栖梧的根系。
凤栖梧怒道:“不知天高地厚。”
树藤甩出,将梁山伯击飞。梁山伯口吐鲜血,在空中画出一道血光。
祝英台拼尽力气:“凤栖梧,我求你,成全我们吧。”
凤栖梧不为所动:“九红儿,三界有三界的规矩,就算我容了,浩瀚天威也容不得你们。”
梁山伯挣扎着冲过来:“浩瀚天威管得也太宽了,我就要爱她,谁也管不了。”
树藤飞出,梁山伯被击飞,复又冲上来,又被击飞,如此往复。
梁山伯口中吐出的鲜血,染红了整个水泽。
祝英台血泪湿了眼,不忍再看:“梁兄,梁兄,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算了,算了,我认了。”
梁山伯又冲上来:“不能认,我们不能认。”
凤栖梧忽觉树藤一松,抬眼一看,祝英台跌落下来。树藤之中,卷着片片血污。祝英台损了自己的修行,使了血祭脱身。
“英台,你这又何苦?”
两个血肉模糊的人,爬向对方。
凤栖梧心中一软,不由得心灰意懒:“由你们去吧。”
又见梁山伯抱住满身血污的祝英台,于心不忍,遂变化出一袭白衣,盖在祝英台身上。但无济于事,梁、祝二人身上的血,很快就把白衣染成红衣。
梁山伯抱紧祝英台,胸中只还有一口血,忍着不吐出来。
祝英台脸上倒是因为充血,更添娇艳。
梁、祝已超然物外,只剩下互相凝视。
梁山伯意识渐渐消散,慢慢物我两忘,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恍惚中,只觉得自己置身坟堆之中。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
喂,生人,我请你喝酒。
喝就喝,我喝酒就没醉过。
你是人?
你是鬼?
第一次见到生人,幸会幸会。
我也第一次见到鬼,久仰久仰。
我能摸你一下吗?
摸,放肆摸。
我能抱一下吗?
抱,随便抱。
我还听说,冲着鬼吐唾沫,能把鬼变成羊,我能吐一口吗?就一口。
祝英台忍住了眼泪,抱紧了梁山伯,脸上绽开微笑:“梁兄,你吐吧。”
梁山伯脸上露出微笑,似得了解脱,胸中最后一口血吐出来,化成了祝英台脸上的胭脂,更添了娇艳。
凤栖梧看不下去,转身要走,天空中却响起一声炸雷,风雨大作。
一个声音从黑云中传出来:
蝴蝶小妖,你可知道那梁山伯原本是天罗上仙,只因贪恋人间,身栖仙流却心溺尘境,触犯了天条,被贬下界。赏了他一身病,每日呕血,让他好好体悟人间之苦。这最后一口血吐完,他历劫结束,可以回归天庭了。
祝英台喜不自胜:“梁兄可以不死了?”
那声音又道:“你只是他历经的一个劫难,他肉体已逝,自然抛却了红尘,根本不会记得你了。你有你的命,他有他的命,自此诀别,三界就饶了你们。”
祝英台一呆,看着怀中梁山伯安详的脸,笑了:“天地终无情,人生贵快意。两情长久,又岂在朝朝暮暮。你们带他走吧。”
祝英台看着梁山伯肉体腾空,心中默念:梁兄,你我情谊,你就忘了吧,我替你记着。
半空中,梁山伯醒过来,恢复了天罗上仙身份。
仙乐飘飘,看下去,祝英台正仰望自己,笑得熏人:“喂,神仙,有机会我再请你喝酒。”
梁山伯没有答话,正慢慢飞向九天之上。
祝英台看着飞升的梁山伯,把一腔深情都硬按进身子里,目送梁山伯离开。
一滴血泪却不争气地流出来,掉落在地上。
梁山伯飞升,飞升,站在了云端,突然听到了飞瀑激荡之声,原来是祝英台的一滴血泪崩裂。
梁山伯突然停了下来,往事翻腾,终究还是忘不了。
一声长啸。
大罗神仙居于大罗天不老不死,永生不灭,仙境极乐,无所忧愁。
云层里的声音颇为得意:“天罗上仙,你终于开悟了。”
梁山伯却直摇头:“是你们还没有开悟。
“红尘凡人、精怪,居于地界,顺生应死,繁衍不息,得失苦乐,情欲交炽,受六欲、七情、八苦。
“但,这才是活着啊。”
那云层里的声音禁不住发出了惊呼。
祝英台脸上却绽开了笑容。
梁山伯低头,凝望祝英台,两人隔着命对望,一如初见:“英台,请了。”
祝英台似懂了什么,笑:“梁兄先请,我穿这身血染成的红色嫁衣随你去。”
梁山伯唤过一缕风,扯掉自己沾满了血污的袍子。袍子腾在空中,如一抹红云。
紧接着,又脱掉自己一身的皮囊、骨肉。灵魂腾挪在风雨之中,干净、透明,如一个美梦。
随即,灵魂抖动,脱去了最后一抹铅华,丢弃了最后一丝形质,施施然地化成了一只白蝴蝶。
振翅,乘着风飞向了祝英台。
祝英台迎面看着蝴蝶飞来,一袭“大红嫁衣”绽开,如同翅膀,裹着整个身子腾空。
“谢谢你了祝小姐,我该回家了。
“梁兄,且等我一等。”
裹在“红色嫁衣”里的身子一颤,抛开了千辛万苦修来的人形,破茧,回归自己本来的样子——一只红蝴蝶。
红、白一对蝴蝶,振翅而飞,蝶翼繁复绚烂,于人间翩跹,却被大风阻了,飞不高远。
凤栖梧为之触动,张开双臂,化归一棵老树,枝叶纷纷长出来,蜿蜒着长到天际,赶上了梁祝。一双蝴蝶穿过叶底花间,绕树三匝,以示感谢。
而后,痴缠着,亲吻着,飞向了长亭短亭,飞向了遥远的云和水,飞向了朝生暮死的万世千生。
前世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
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
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
他哗的一下就脱掉了蘸墨的青袍
脱掉了一层皮
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
脱掉了云和水
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
又脱掉了自己的骨头!
我无限誊恋的最后一幕是:他们纵身一跃
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
暗叫道:来了!
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两岸
只有一句尚未忘记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
把左翅朝下压了压
往前一伸
说:梁兄,请了
请了——
注:结尾诗作引用陈先发先生的《前世》,在此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