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的风捶打着树叶
我拽了一把云朵,送给你
淤青的筋骨一路看尽来往的眼睛
如同一辙的午后,来不及整理的恐惧
划伤我的肌肤,满地的碎片都沉默
安亚,你说
不要怕,妈妈赶在回家的路上。
可是,我寻找你的地,都疯长着
却不再长出鲜艳的蔷薇
未来站了起来,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
回忆是痛苦的,但她并不想遗忘。
黑暗中,未来的脸在微弱的火光中闪烁着。吐出一口烟,她的眼睛迷蒙了。
死亡象蛇的蜕皮,为此而有新生。
未来打开窗户,对着窗前闭上眼睛深深的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的植物清香!大大的月亮挂在天上象极了一只眼睛,她曾经画在墙壁上的那种眼睛。
隔壁房间里,外婆又在咳嗽着,她年纪大了,最近她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那声音象是一个人垂死的呻吟。未来听了感觉自己也喘不上气。
安亚,外婆是我仅有的所有了,感谢她可以活这么的长久!夜晚她的抚摸让我可以睡的安稳,就象在你身边一样。未来的眼睛变得湿湿的。记忆总是一次又一次的跋山涉水,回到最初。她永远忘不了在九岁那年,母亲的葬礼上,李佩拍了拍她的脸颊,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她回过头对任鑫楠说:“鑫楠,给我一段时间准备好吗?我们得给这个可怜的孩子一个盛大的欢迎,我要为她准备一个小公主般梦幻的房间。”
外婆噙着泪水对任鑫楠说:“让这孩子先陪陪我吧,她是我女儿唯一的骨肉啊!过段时间,等你们准备好了再接她过去。”外婆的泪水嵌入纵横的皱纹里,她紧紧的抱着未来的脑袋,凄凉的说:“你妈对不住你啊,她怎么能这么对待你呢!可怜的孩子!陪陪外婆,也让外婆陪陪你!孩子,你怎么跟外婆一样的命苦啊!你那天杀的狠心的妈啊……”
未来扬起小脸,看见外婆的脸因为痛苦扭曲在一起,挤成一只干瘪的核桃。
任鑫楠红着眼对外婆说:“妈……未来先拜托你了,过段时间我就去接她过来一起生活……妈,对不起!”
“啊……不要这么叫我……”外婆捶胸顿足的嚎啕大哭,瘦小的身体摇摇欲坠,未来把头仰得高高的,试图把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逼回去。
葬礼结束后,任鑫楠望着瘦小的老人牵着同样瘦小的未来离去的身影,忍不住眼眶一红,他赶紧低下头悄悄拭去滑落在下巴的泪水,李佩轻轻牵住他的手:“鑫楠,相信我,我会好好对她的!”
任鑫楠强忍着泪水,他的小女儿让他如此的心疼,他喃喃的说:“我不知道,她竟然如此的决绝。不,我应该知道的,她的性子从来都如此。其实,不离婚又怎样呢?为什么我一定要坚持离婚?是我,断了她全部的路,我该死!”
“不,鑫楠,这不是你的错!要怪,只能怪她太绝!她太狠毒了,她要用她的死来禁锢住你,她连她唯一的女儿都不顾了……”李佩有些激动,她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被点燃了,她咬着嘴唇,哀求道:“鑫楠,让我们好好的,好好的过日子……就让这些噩梦全部过去吧,好吗?”
任鑫楠默默的注视着她,无言的拥她入怀,不远处,那些纸钱随着一阵风渐渐飘远……
公交车上,外婆把下巴抵在未来的头上昏昏欲睡,她轻声安慰道:“未来,不要怕,我们是最后一站呢。”
未来听着外婆轻微的鼾声,泪水此时才肆意流淌。
外婆带着她在最后的站点下车,又走了约四五里,眼前出现一排平房,平房的对面是一小片楼层,未来仰头看着那排楼,眼前的楼群是一片山,一片高大而不可逾越的山,这山里或许住着仙女,或许住着鬼怪,这群楼就像一大片纪念碑一样,矗立在未来的视线中。
外婆指着那片平房,说:“前面就是外婆的家。”那平房在群楼面前显得有些卑微,交叉在一大片平房街区的街道中,就好像蜘蛛网一样交结在一起,中间的空白处就是一户户的人家。“未来,外婆这里条件不好。不过,你很快就会去跟你爸爸生活在一起了……”外婆念叨着,又开始流泪。
外婆的家不大,光线也不好,唯一引人的地方就是有个院子,院子里种满了各色的蔬菜,绿油油的很是可爱。
外婆家的床很高,很大。外婆的大棉被用洗得很旧的洁白棉布缝起来,盖在身上很是沉重,却感觉安全。每晚睡前,外婆都会在灯下轻轻地唱赞美诗,然后在黑暗中祈祷。或许,外婆是在恳求上帝能让妈妈进入天堂吧?
外婆心灵手巧,她给未来炒香喷喷的瓜子、花生、蚕豆,为她包饺子发馒头,为她做豆沙馅的糯米团子。外婆哄着她宠着她,恨不得在有限的时间里把所有的爱都捧给她,可是未来却总紧抿着嘴,连一个字也不肯给外婆。未来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用外婆锅灶里那些烧焦的树枝蹲在地上画画,有时甚至一天画上好几个钟头,依然兴致勃勃,不厌其烦。她似乎无比享受在画画过程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那也许是她最大的快乐!外婆悄悄的留意了,未来画的是一个人,长头发的女人,是她的母亲么?
外婆见她如此迷恋画画,便给她买来画笔和白纸,可她依然拿着烧焦的树枝蹲在地上专注的画着。画画带给她的感觉是那样快乐,她陶醉在画中的世界,流连其间,乐在其中!在画中,妈妈可以笑得那么幸福,她永远不会流泪哭泣。有时候,她的腿蹲麻了,会跌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这时候,外婆很心疼的过来抱起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让她接着画。外婆替她擦干不知何时流落下来的泪水,牵着她的手带她一起去院子里择菜,带着她一起赶着新捉养的鸭子去不远处的河里吃螺蛳。晚上,她睡不着的时候,外婆带着她来到屋顶平台上看星星,外婆指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对她说:“未来,那就是你的妈妈!她变成了那颗最亮的星星,在天上看着你呢!我的未来,一定要快快长大啊!”外婆搂着她,对着满天的繁星为她讲圣经里面的故事。当她在外婆怀里熟睡时,外婆的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她的脸上:“呵,未来,你什么时候才肯开口说话呀!”
在睡梦中,未来看见自己的心,像一朵干花似的,没有疼痛,没有眼泪。
只有平静!
为了迎接她的到来,李佩是真的费了心。她累得满头大汗,指挥着装潢工人:“来,这些地板砖要贴得用心些,缝一定要小,否则不好看!”甚至,她的嗓子也由于劳累而发哑。任鑫楠从公司回来,见她如此劳累很是心疼,责备说:“佩佩,这些其实交给王伯夫妻俩去做就行了,用不着每样材料非要亲自去采购。”
李佩凝眉,温柔的眼神专注的看着他:“鑫楠,我说了要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你以为我是说着玩的吗?我要亲手为她设计一个漂亮的房间,让她一来就感觉到这个家的温暖!”
任鑫楠感动了,眼眶微湿:“佩佩,谢谢你!”他用力的握住李佩的手,李佩穿着一双乳白色的凉鞋,一身淡蓝色的连衣裙,漂亮的小腿裸露在外。李佩的眼睛不似安亚那般黑的发蓝,透出绝望清冷的气息,李佩长着一双清澈而深遂的眼睛,总让人忍不住地想多看几眼,任鑫楠仿佛看到了一潭清水,那样柔美,那样让人沉醉。她那小巧的鼻子,在柔美的笑靥下显得格外玲珑。乌黑而浓密的卷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是他爱的女人,为了她,他付出了多惨痛的代价啊!
李佩用手擦了擦额头细小的汗珠,笑着说:“地砖贴好后,就要买油漆了,我要给我们的女儿一个粉色的童话世界。因为要整个房间协调美观,所以她的房间不用木地板,我跑了好多地方才买来这么鲜艳美丽的粉色地砖呢……”
任鑫楠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随便你吧。这个你做主!我只希望她来了以后,能忘却她母亲去世的伤痛。”任鑫楠用手捏了捏李佩的脸,嘱咐她:“你不要太累了,购买油漆之类的重活就叫给王伯夫妻俩去办,你最近也瘦多了,要照顾好自己。我还要出去见一个客户,你带儿子在家乖乖的。”
望着任鑫楠憔悴的背影,李佩睁大双眼盯着他有点踉跄的脚步,内心深处狠狠的痛了起来,那痛让她绷紧了脸上的每寸肌肤,她如骤然喝了两瓶二锅头一般,热量一股脑地往头上涌,脸红得发烫,令她下意识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她知道他的心情很低落,否则他就不会常常发呆,和客户喝酒每次都令自己酩酊大醉。夜里从噩梦中惊醒,他嘴里大声喊着“安亚”,他梦见了什么?他嘴里呼出的“安亚”两个字如凉水一般从她的头顶淋到脚跟,李佩感觉自己的心在某种疼痛中冻成了小小的冰块,冰冷而又坚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脾气变得焦虑,她惶恐不安。
那个女人,用她的死,达到了某种目的!
任鑫楠是个心软的男人,但他耐心十足。每当她无所顾忌地对着他发脾气时,他总是把她拥入怀里,亲吻她的额头。她喜欢这样。可是,从安亚死后,他有多久没亲吻过自己的额头了?当遇到她担忧的目光时,他会把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头发上,沉默一笑。他的眼中流露出的痛苦让她如此的担忧,她害怕他今生永远无法摆脱对安亚的愧疚。在他噩梦醒来浑身大汗时,她抱住他大哭,她问他:“你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吗?”任鑫楠曾经说,他永远记得初次见到李佩时,她那张如百合般纯净的脸。他说她那张如鲜花般的笑脸,从此在他心里盛开了,并且永不凋谢。任鑫楠并非不记得,他只是无力再去回忆,他轻轻的推开李佩的胳膊,起身说:“我去阳台透透气。”
一瞬间,李佩真要抓狂了,任鑫楠的憔悴和沉默,让她的心支离破碎,她真受不了了。
幸好,儿子中宇很懂事,每当他看到她悄悄擦眼泪时,他会立刻放下手中的玩具跑过来,抱住妈妈,用他软呼呼的小嘴轻轻啄着她的脸庞,哄她:“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不要伤心,中宇给你擦眼泪……”
李佩心头柔软和慈爱的那部分,都来了,把泪水通通压住!
不要伤心,不要伤心,可是我们的心,为什么经常会受到伤害?
这个世界,再美好也经不住遗忘,再悲伤也抵不过时间。
无论发生什么,这个城市中所有的人还是和往常一样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对任鑫楠而言,原先的生活已经像打碎的镜子一样找不到完整的躯体,在繁忙的日子里,他无助的魂魄来回游荡。安亚的死像一道无形的网,把他罩在里面任由他苦苦挣扎,让他为她的死煎熬,为他们的小女儿担忧痛苦。
当疲倦的他被李佩带到为未来准备的房间里时,他真的被眼前的一切感动了。李佩望着目瞪口呆的他,抿嘴笑了,说:“每个爱幻想的女孩心中都有一个公主,她纯真、勇敢、善良、富有想象……住在美丽的城堡里。我想,未来的心中一定也有这样一个公主,所以我为她设计了这样的一间公主屋,我希望她能幸福,忘却丧母的痛,在今后的日子里把我当成她的妈妈……”
李佩的眼眶湿润了。
任鑫楠呆呆的打量着房间,整个房间充满了梦幻色彩,粉色的大床,粉色的帐幔,粉红色的墙,粉色的古典雕花衣柜,花朵造型的沙发,粉色的书桌与书架……连地板都是鲜艳的粉色!任鑫楠感觉整个房间色彩过于统一,尤其是地板,反而让人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如果铺上普通红实木地板也许会更好看,但面对李佩的辛勤付出,任鑫楠忍住没有说出来,他从来就不是个挑剔的男人。
李佩说:“为了买整个宫廷式的粉色帐幔,我可跑遍了整个市场。对了,这里,我们可以在床头摆放一个粉色的相框、可爱的粉色闹钟,还可以在迷你沙发上放上女孩们最喜爱的抱抱熊、hellokitty等等……”李佩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对,再加上可爱的仙女魔法棒、小星星和月亮造型灯等装饰品,哇,太棒了!我要为她营造了一个充满想象的空间。让她当一个幸福的公主!”
“未来什么时候可以住进来?买的材料都是最好的吗?会不会有辐射污染……”任鑫楠的声音中有种担忧,他仿若自言自语,仿若不曾启口,平静一如既往,可她还是听到了。于是他的担忧,像是穿越了某个特定的时空,直直落入她的心底。
李佩的笑容有一秒间凋谢,下一秒,又桃花重绽。只是,那笑凉的让人心颤。她笑盈盈的说:“家里装潢当然买最好的材料了,你当我是傻子啊!”任鑫楠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他对眼前的她,是疼到骨子里的,她笑盈盈的眉间浸染着化不散的忧伤让他为之难受。他看着李佩脸上强带的微笑,看着她藏起来的担忧,看着她用所有的温柔筑起的关切,看着她不经易间落单的不坚强……看着看着,便很自责——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还是珍惜眼前人,莫再辜负了!
有时候,我们的缘分里充斥着太多的无可奈何,让人注定要背负一生的自责。
这夜,微凉。
未来觉得自己的小床,像一只船,漫无目的的漂泊在大海上。她坐在床沿上,看着外婆家的窗户,那小框架型木条的窗户有点歪斜,长方型的玻璃上,贴着外婆买回来的福字,那福字已经被雨水浸打的褪了色。绿纱窗外那棵粗大的桉树上,新发出了梭状嫩叶儿,像浅红色的小鲤鱼。正在发呆,外婆一下拉开窗木上的拴销,探出大半个身躯,对着未来轻声唤道:“乖未来,烧卖蒸好了,快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