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烈焰熊熊,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人头皮发疼。秦怀岳身着大红官袍,右手拉着左袖下摆,一边走一边擦脑门上的汗。他人长的斯斯文文,白白净净,就是汗多。一会儿,崭新的官袍后背就印了一大块汗渍。
他爹秦文翰走在前面,一路走一路念叨:“这次是你第一次与圣上同席,啊……务必……啊……要留个好印象,否则你在外面立再多功……啊……也没用。”
秦怀岳一边嗯嗯地应付着他爹,一边心里乱七八糟地骂娘。这劳杂子皇宫那么大,头都晕乎乎了还没绕到。看来当皇帝记性一定要无与伦比的好,否则每天连睡觉的地方都摸不到,岂不是笑掉全国老百姓的大牙?
秦文翰看他心不在焉,见四下无人,狠狠敲了一下儿子的脑壳:“觉醒着点!好不容易才调回京城,别给老子丢脸!记得,为官可不比带兵打仗,最重要的是别得罪人,尤其是别得罪错人。记着,一不可得罪权臣,二不可得罪弄臣。”
秦怀岳被太阳晒得两眼金星直冒,身上官府拖泥带水,当下很不满地瞪了一眼秦文翰。秦文翰觉得儿子眼神冰冷凌厉,冷不防地像大夏天被人后脖颈子上塞了块冰,一边有点毛骨悚然,一面暗赞这小子近年来长进不少。
秦怀岳今年二十五岁,战功连连。刚刚打得北方的狼阙国连连败退,听见秦怀岳的名字就抱头鼠窜。战报传到京城,龙心大悦,加上他老爹秦文翰一个劲的恳请,故特传召回京任职,号昭勇大将军,官拜二品,驻守京城。秦怀岳自出生起就跟着他爹秦文翰驻守边疆,直到五年前先帝一命呜呼死的快,忘了立太子,于是大皇子和三皇子闹宫变,打了起来。秦文翰眼光比较好,押宝押了三皇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连夜带了兵马把大皇子围了。于是秦文翰一跃成为了秦国公,告别风沙与狼烟,独自来到京城吃香喝辣。秦怀岳因朝中无大将,白白捡了个六品昭信校尉,从此开始了周边小国的噩梦生涯。
秦怀岳晓得他老子年幼时在京城住过,有严重的京城情意结,恨不得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做皇城根儿脚下的人。那桓玄帝昨儿朝堂封赏时倒也见过,只不过儿子在前面封赏,老子在后面用脚踩着官袍,愣压着秦怀岳不让抬头。是以皇帝是圆是扁,是胖是瘦,秦怀岳都没看见。
糊里糊涂地跟着老爹进了殿,有阿谀奉承之徒马上前来搭讪巴结。秦文翰挨个介绍,什么这个是某某王爷,那个是什么什么大臣,这个心怀叵测,那个目中无人。秦怀岳表面上笑得温文尔雅,内里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恨不得立刻奔回鄄州,叫上几个兄弟大块吃酒大口吃肉。
待百官坐定,过了片刻,桓玄帝慢慢步入,百官行礼,先搁下不提。桓玄帝惯例赞了几句什么虎父无犬子云云,秦怀岳笑得脸部肌肉抽搐,浑身不自在,偷眼瞄了瞄,才将这年轻的皇帝看了个真切。
这桓玄帝不过三十余岁,国字脸,两道浓眉直耸入鬓,鼻挺目秀,英俊异常。不笑的时候别有一股威严之气,笑起来却又别样和蔼,甚至有点孩子气。秦怀岳见他眼有卧蚕,突然想起不知谁告诉他,有这种眼型的人是专情之人。秦怀岳抿了口酒,暗自揣摩究竟是那个妃子能让皇帝如此倾心。
桓玄吃了口酒,龙目环顾四周,有些不满道:“太傅呢?还没来?”群臣面面相觑,不敢做声。旁边的太监细声回话:“孟太傅已经派人去请多时,差不多到了。”秦怀岳自问自己也是个心高气傲,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但到了京城,这皇帝又是别有一番威严的,实在有点束手束脚。此时不免好奇,这孟太傅胆子未免太大,敢让皇帝三催四请。
半晌,且听太监唱话:“孟太傅到。”一人儒衫折扇,翩然而至。桓玄帝满脸黑云刹那间一扫而空,笑道:“子言爱卿迟到,该罚酒。”言毕竟亲自拿起酒壶斟了一杯。
那孟子言也不客气,笑对:“应当罚,应当罚。”拿了酒杯便饮了。会家子一看就知道适才桓玄亲手将那酒用内力又温了温,才赐予孟子言。秦怀岳是个聪明人,心里慢慢测度:莫不是这专情圣上所好,乃是这一口?
仔细看孟子言,秦怀岳心中又是一颤:“妈的,这家伙笑起来,比勾栏里的红牌还勾人!!”但究竟孟子言有多貌美,却也说不上来。孟子言皮肤白皙,却也不算很白。浓眉大眼,却比那些个细眉眼有些说不出的味道。确切地说哪个位置特别清秀特别耐看倒也说不上,但横着竖着,总是觉得百看不厌。
孟子言感到有人看他,转首向秦怀岳一笑:“这位便是秦将军,久仰大名。昨日子言宿醉未醒,不能相见,实是遗憾。”
秦怀岳心中一面暗叹此人狂妄到连朝都不上,一面寒暄问候。桓玄帝笑道:“我朝武有昭勇将军,文有子言太傅。年轻后起之秀实在是我朝中流砥柱。”言毕有意无意瞟了一眼几位朝中元老。秦文翰一向是不操闲心不管闲事的主,自然毫不在意。坐在一旁的宋丞相却是三代元老,脸当时就绿了绿。
这桓玄帝青年登基,大力提拔青年官吏,是以这皇宴多是青年一辈。酒过三巡,桓玄帝略带醉意,孟子言更是醉态大现,几位青年官吏相互谈笑,气氛大是融洽。宋丞相早看不过眼,绿着脸称病走了,秦文翰也喝的差不多,歪在桌上。
孟子言手持一钧酒,向秦怀岳笑道:“秦将军名怀岳,表字明止,不知有否去过秦淮河旁边,看那朗朗明月?”众人闻言大笑不止,坐在秦怀岳旁边的,是个叫史本末的言官,性子温和。见秦怀岳一头雾水的模样,忍不住好言提醒:“秦淮河边的明月姑娘……可是有名的……咳咳……”
秦怀岳脸色大变。
秦怀岳天生有个好脸红的毛病,稍微有些激动就脸红。如今被孟子言当中嘲弄,一张俊脸更是红到了耳朵根。史本末见这般光景,急忙打圆场:“孟太傅醉了,醉话,这是醉话。”
秦怀岳心中大怒,老子在外面打死打活,如今竟给你这兔儿爷嘲弄。日后回到鄄州如何见众位弟兄?酒气上涌,撑的一张俊脸更是红润,也不顾史本末桌子下狂拉他袖子,朗声大笑:“秦某不曾听闻这般典故,倒是孟太傅,有否常常去城隍庙下,看看正月十五的玩具摊子?”
话音刚落,史本末的笑便僵在脸上,百官鸦雀无声一片宁静,秦文翰八分的醉意跑了七分。孟子言丝毫没有生气:“秦兄好风趣。”秦文翰心知不妥,眼看着桓玄帝放下酒杯,刚才那张春风和煦的脸开始冬雪缤纷。
孟子言不以为意道:“圣上这是做什么,吃酒吃酒。”史本末等人也赶紧赔笑叫秦怀岳吃酒。桓玄帝面色不善,被孟子言强灌了一杯后,冷着脸说身体不适,宣布散席。
史本末叹口气:秦将军,你得罪人了。
秦怀岳苦笑,自己刚来第二天,便将孟子言这权臣加弄臣给得罪了。
是夜,秦文翰一边暗恨自己儿子不争气,一边给儿子讲为官之道,痛陈年幼时为善亲王琴童险些被株连一事,以告儿子究竟什么叫伴君如伴虎。秦文翰说的老涕横流,秦怀岳听的哈欠连天。
待秦文翰说如何遇见贵人,逃脱大难之时,秦怀岳早已经梦会周公,睡的香甜。秦文翰暗叹孺子不可教也,只得无奈退出。
三日后,一道圣旨打下秦府。将秦怀岳调回鄄州,原鄄州守将李子珲任京城守卫将领。
秦文翰差点气的口吐白沫,秦怀岳一脸悲痛,满心欢喜。
秦怀岳得罪的不是孟子言这权臣加弄臣。
秦怀岳直接得罪了皇帝本人。
听说可以回鄄州,秦怀岳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路上马蹄响的畅快,秦怀岳的心情也要多欢喜有多欢喜。前方是一片密林,过了林子,便算出了京城,离了老爹的谆谆善诱——其实是唠唠叨叨。秦怀岳回想自小便与老爹聚少离多,如今刚把自家院子摸熟就要离开,心里多少有点舍不得。
刚走几步,秦怀岳已觉得不太对劲。他征战沙场多年,对危险的感应已经成为一种本能。电光火石之间,三支羽箭破空而出,秦怀岳听的响动已知发箭人功夫不弱,抬起长枪,将羽箭劈落。与此同时,背后风声微颤,一蒙面人从树上跳下击向秦怀岳的天灵盖,掌风凌厉,大有劈金碎玉的势头。秦怀岳侧身一闪,避开致命一击,但亦被劈中肩头。秦怀岳只觉左肩肩骨欲碎,半个身子都失了知觉,心知再动手下去不是办法,对方人多势众,自己讨不到便宜,只得策马向密林深处狂奔。
一路上便听的耳边树叶沙沙作响,杀手人数不少,武功还都不弱。再过几步,一断崖赫然横在眼前,秦怀岳急忙勒马。数十名黑衣人缓缓而出将他团团围住,个个步伐稳健,太阳穴隆起。
秦怀岳自知此番逃脱无望,大笑数声:“秦某征战沙场,如何能丧命于宵小之辈?”言毕策马扬鞭,只听那雪白骏马仰天一声悲鸣,四蹄凌空而起,带着主人一起跳下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