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是不明白,我们几人在大殿上力荐苏轼为中书门下平章事,这本就是陛下此前的意思啊。半数朝臣,也尽皆赞同,可陛下怎么就偏偏沉吟不决呢?而那丞相丁威只说了一句才具有余,而资历不足,恐不能孚众,陛下就降旨迁苏轼为某某太守。名为历练,实为贬谪啊。这,这真是——”
他的话,引起不少人的赞同附和,大家多也不解。
欧阳修看看众人,问道:“章大人,你可知道晋代嵇侍中的故事么?”
“当然知道,广陵散从此绝矣,一大憾事。”
欧阳修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这个,当时司马师欲杀嵇康,三千太学生为其请愿,愿尊嵇康为师,请求不杀。本意甚好,可嵇康听闻后,却说,我必死矣。这是为何?”
众人相视,不解其意。
“司马师本来也许并不一定真要杀了嵇康的,可当他知道,嵇康在太学生中竟有如此大的影响力,自己远远不及时,他还能放过嵇康么?若嵇康想要结党,岂不是一呼百应,他还能不死么?”
章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原来,陛下是担心我等以子瞻为首,结成朋党。”
有人插话道:“不错,而且我听闻,陛下前往垂拱殿听政前,于文德殿休息时,有一人陪伴在身侧。”
“难道是……”
“正是丞相丁威。”
雪落声愈发衬托出众人的沉默与无奈。
良久,有人说道:“我等大多进士及第,也不乏殿前御笔钦点的荣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下笔千言,文章太守,都不是难事。可是,若论及这心计城府,钩心权谋,却有违圣贤教诲。”
他不说非不为也,是不能也,却只说与圣人教诲不合。他们之中,的确有声名清廉的一方名士,也有倚马千言的盛世才子。但却独独缺少善于筹谋划策、决算千里的才干之士。
“难道,就坐视丁威弄权,左右朝局么?”
回答他的,是默然。
“月冷寒江静,清辉满玉楼。与君歌一曲,为君解烦忧。”吟诵至最后一句,突然若有所思似地停住不语。
“范大人怎么此刻还有闲情吟诗?”
被同僚称作范大人的,正是无论在民间还是朝中都声望素卓的范希文。
“不,这说的,是一个人。”
“哦?”
“对,我想起来了,这诗,说的确是一个人。”
“谁?”
“寒江先生。”
有人错愕,有人不解,有人若有所悟:“范大人的意思是……”
“此人从前素无名声,但近几年,却声名鹊起。他专为人建策划谋,以此收取财物。据说曾有人千金求一策,因为这个人亿则屡中,无事不成。当然,此间必有夸张成分。时人将之比为今之卧龙,但他却尝对人说,自己最不喜欢的人便是孔明,生平最钦佩的人乃明公坐下谋臣荀彧。最讨厌两件事:红颜薄命,情人负心。”
“这样的人,果然有些意思。”
“我们若能请陛下降旨,以求贤为名,效仿唐时的制举,特诏寒江先生入朝参加,为我等谋主,岂不大有助益?”
“范大人,你也太轻信于坊间传言了,如果这寒江先生,只是个欺世盗名的人又如何?那我等岂不是欺君之罪?”
一直未曾说话的章建此刻接口道:“寒江先生多半确有卓才,非是欺世盗名之辈。”
“章大人何由知之?”
“说来惭愧。我在杭州为官之时,曾遇到一件难事不能决断,苦思数日,也无头绪。那天正在书案前烦恼,身后的一个小侍女却突然说大人不妨对我诉说一二,也许她能帮忙。我不禁哑然失笑,一个婢女,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正好也无人倾诉,聊胜于无吧,我就向她简要地说了说事情的情由。不想她竟真的给我说了一个法子,后来事情的发展,竟真如她所预料。事情顺利地解决了,我很高兴,要赏她。她却说,她从前一直侍奉寒江先生,如果可以,希望我能放她走,她还想回去。我自然成全了她。”
“这么说,寒江先生身边的一个普通侍女,竟也有如此之能?章大人可还记得这个侍女的名字?”
“好像,叫盼雪。”
有人不禁失笑,这名字,也太随意了些。
“那么,我们不妨今日就好好计议一下,大家以为如何?”
“好!好!”
欧阳修看着轩窗外的枯枝落雪,自语道:“夏至苔为叶,冬来雪作花。风波岂无恙?傲霜度年华。看来几日后的朝会,又将是一番唇枪舌剑了。”
【红妆】
大学士欧阳修猜想得不错。
今日的朝堂,分外热闹。端明殿学士章建率先上奏,称治理天下,首在得人,务必要使野无遗贤,人尽其才方可。如今江州有名士,不可错过,请陛下下诏,诏寒江先生入朝,以效仿当年燕昭王求贤故事,开启我朝招贤纳才之门。言顺理畅,说得皇帝也微微颔首。见此情景,文官集团中又站出数人,纷纷附议,极力表示赞同。
武将一方以丁威为首,自然毫不相让,力陈种种不可之处。
赵祯端坐于龙书案前,始终不发一言,静静听着双方的言辞。
人情练达如丁威者,察言观色,忽然悟到,其实皇上心中也有招贤之意,来培植属于自己的政治力量,不禁暗叹失策。圣意既明,剩下的自然是顺意而行了。丁威不露声色地在言语上逐渐转向,似乎渐渐被章建等人说服,最后更叹息自己思虑不周,虽然一心为我朝着想,但竟险些堵塞了进贤之路。
赵祯摆了摆手,示意不必自责。
章建等人互望一下,心中得意,却听丁威又启奏道:“自古向帝王察举人才,举荐之人必须要保证,该人盛名之下,其实可符。若寒江先生确乃治国良才,自然皆大欢喜。不然,那便是欺君罔上,当治重罪。此外,若在寒江先生入汴京途中护送不利,致使先生遭逢不测,那便是不忠,也要按律论罪。”
不等欧阳修等人开口,赵祯便点头道:“不错,丞相所言甚是,诸位卿家,可听清了么?”
步出殿门时,丁威放缓脚步,转头对欧阳修道:“学士,由江州入汴京,一路风大雨大,坎坷不平,当多加谨慎,好好照顾好寒江先生才是。”
欧阳修看了看丁威,曼声道:“谢丞相提醒,欧某自然会好好安排。”
“如此甚好,呵呵。”丁威干笑数声,甩袖而去。
远处,梅英疏淡,冰澌雪融。
杭州有沾衣亭。
一听便知,这名字是取意于李义山的诗句: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颇有几分伤感之意。
每到初春时节,寒千繠都喜欢在这沾衣亭中俯瞰江州城景色,今年也不例外。从依山而建、花木扶疏的亭中抬眼看去,江州城半是湖山,参差人家尽皆掩映在淡淡的绿意之中。南方地气温暖,草木不改绿容。
亭中佳人,亭外春色,如此景象,可彩笔题画。
寒千繠静静地看着,目光沉静。忽然,轻启朱唇,曼妙凄美的词句便缠绕起无人知晓的心事,一同跌落到亭外的无边春愁中去:“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唱到最后一句,幽幽叹了口气,停了下来。
垂立在一旁的侍女盼雪,听见歌声忽然停歇,便关切地走上前问道:“小姐,哪里不对么?”
寒千繠淡淡地应道:“也没什么不对,只是这样的初春天气,这样好的景致,一个人独赏,终究还是孤寂了些。”
盼雪知道这个时候,她什么也不必说。
寒千繠喜欢穿以胭脂红染就的衣服,那颜色有一种别样的质感,仿佛滴落一滴清泪,就能氤氲开一片桃花的绮梦。这温馨旖旎的颜色,衬得领口越发素白,加上一张俏丽脸庞上的淡漠无边,更显冷艳。淡淡的眉,浅浅的弯,画出远山。柔和的线条白描出远山下的眼,盛满清怨。仿佛许多心事在一潭碧水中被打散,揉碎在清波间。
盼雪不明白,她什么都有了啊,可她为什么总是看起来那样忧伤?那样无助?
“小姐,您在想什么呢?”
寒千繠转过头,对着盼雪浅浅一笑:“大约在想,什么时候能够嫁个好人家,像他们一样吧。”目光投向那山下千万人家。
盼雪想让她开心些,便道:“小姐,可惜您是女儿身。”
“哦?”寒千繠歪了歪头,示意询问。
“您熟读经史,通习百家,心中有锦绣万千,还……还……”
寒千繠笑吟吟地看着她,“真中听,继续。”
盼雪实在想不起什么词汇了,只好道:“总之,您要是个男人的话,一定能建功立业,名留青史。可惜,现在您就只是替人出出主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