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温润平和,语气却很疏离。
我依稀能看见他腿上披着一块毯子,刚才他倒在我身上的时候身体并不重,虽然蔚县还是春天,但今天有太阳,甚至还有点热,他身上却让我感到一股凉气,该不会是个得了大病命不长的残疾吧……
我心里‘咯噔’一声,小声道:“刚才很抱歉,我……”
那女人冷哼一声推着轮椅快步走开了,轮椅上的人始终低着头,我也没看清楚他的样子,只是心里莫名其妙很懊恼。
几个护工抓住我,我也不想再跑了,这医院到处都是残疾有病的,万一再撞到别人闹出乱子就真的惨了。
我摆摆手冲护工眨巴着眼睛笑笑道:“我自己乖乖走。”
护工都是附近大学的志愿者,见我这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其中一个还羞红了脸,果然是纯情少年,跟我表哥季有臻有的一拼。我跟着护工朝着自己的病房走,边走却边回头看着那个推轮椅的女人。
照我一贯的猜想,她应该是一个律师,那种上了台子男人都能瞠目结舌的女强人,看她刚才紧张地样子,大概不是喜欢轮椅上的男人就是那个男人的亲属。
“可惜了。”我叹口气,那男人不像长命的样子。
我进病房的时候几个护士立在一个病房门口对我指指点点,八成是笑话我在医院瞎跑,我闷不做声回了自己的病房。窗子上还挂着那个玉佩,时不时响一下,显得病房里更安静了。
我愣神的空当,医院外面又吵闹起来,几个救护车驶进驶出,声音吵的厉害,我一直窝在自己的床上没敢动,我可不想再看见血了。
又过了好半天才安静下来,猛地门‘吱呀’响了一声,我赶紧躺在床上用被子半遮着脸装睡,我以为是查房的护士,却见门缝里探进一个脑袋来,脑袋戴着一个四方的帽子,脸上挂着酒瓶底厚的眼镜。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眼角长着一颗红痣,长相说不上滑稽,只是透出一点憨厚来。
他见病房里没声音,大着胆子走进来,满意地环顾着四周,身上的灰色道袍洗的发白,走路的时候身上的法器叮叮当当响。
我正好闲着,就出声想逗他:“喂,干什么的?”
他一哆嗦,叉着腿想往外跑,我捋下被子,低声威胁道:“再跑我可就喊人了。”
他不动了,我笑笑打趣道:“小道士,你这是拍戏走错地方了?”
他气愤地转头看着我,眼泪汪汪的样子:“才不是!我来找人的!”
“找谁?找你相好的?”我戏谑一笑,他虽然穿着怪异,但看起来倒是纯善。我继续逗他:“不说我可就喊人了,你看你这鬼鬼祟祟的……”
“找你相好的,陆蔚川。”小道士哭丧着脸,两只食指对戳着,像是说了亏心话。
我被噎了一下,没好气翻个白眼,小道士赶紧拉开门轻脚跑了。我回过神起身追了出去,他能来找,证明陆蔚川还在这儿,鬼使神差我想去看看陆蔚川。
病房区倒是很安静,除了几个值班的护士,楼道上没一个病人,小道士的衣裳在拐角处一闪不见了,我麻溜追过去,他走的不急不缓,我跟着他绕了大半个医院,也不知道他是故意逗我还是迷路了。
我追了半天,最后在花园的时候他却不见了,周围也没有人能问下,我一时兴致缺缺,正想往回走却突然听到了一阵箫声。
这青天白日的,除了在大学和培训班听过箫声,别的地方我还真没听到过。
我顺着箫声走过去,转过一排紫藤花架子,我就看见了我刚才撞了的女人,吹箫的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没穿病号服,一张脸白的像个贫血。我身边的铁栏杆上爬满了蔷薇花,隔了香艳的赤红蔷薇花,他看起来更显得漂亮孱弱。
我愣愣打量着他,蓦地箫声停了,我一回神便撞进了他的眼睛。他生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瓷白的脸带笑意,眼睛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透过层叠的花看过来时,笑意猛地漾开,眼底的层层算计像是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看起来纯洁干净。我恍惚生出一种的错觉,我像是在哪里见过他一样。
“又是你!”他身后的唐蛮顺着他的视线看见我立马吼起来。
我转身想走,他却一直看着我,他孱弱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的样子,我才一动脚,他目光一沉透出些失望,我心一颤,咬咬牙硬着头皮走过去,笑着打哈哈:“有点巧啊今天。”
“哼!”唐蛮瞪我一眼:“我看是你想巧!”
我就怒了,一个两个干嘛老挤兑我,先前的乔寺玫,现在的唐蛮,我冷笑一声:“对啊,唐小姐你才知道这个事实啊。”
她没搭理我,眼睛有点慌张,不时看一眼自己手里的手机。
我努努嘴默不作声打量着她,轮椅上的男人把萧收起来,温和地笑道:“你在找人?”
我笑笑耸耸肩,压低了声音道:“跟过来没影儿了。”他看起来太孱弱,我大声说话都能惊到他的样子。
他笑了笑,语气没之前那么疏离,温和道:“医院在原来的仿唐建筑上改的,路相对绕一点儿。”
我点点头很认同,唐蛮的手机‘叮’响了一声,她急忙打开,随后脸色猛地沉下去,她看一眼我又看着轮椅上的人,显然有话要说又不想让我这个外人听到,偏偏轮椅上的人没有让我走的意思,我偷偷冲她吐吐舌头,她的脸更黑了。
轮椅上的男人笑着轻声道:“稍等。”随后侧过脸对唐蛮道:“帮我拿下卦盘。”
唐蛮怔了怔,眼里闪过一丝懊恼,犹疑道:“再找找吧,老太太刚给了簪子,红嫣戴着出去玩玩,没准儿一会儿就回来了。”
轮椅上的男人轻声问道:“警局那边怎么说?”
“失踪没到一天,不能出警,但可以帮忙查一下监控。”
红嫣……
我脑海里蓦地有一瞬的缺氧,心脏有力地跳了一下,而后那支血红的玉簪子猛地在脑海里放大。簪头打成凤凰的样子,簪身上刻着奇异的花纹。依稀有女人在小声哭,还有男人狞笑着说:“现在哪有大小姐叫这名儿,红嫣红嫣的,多风尘。”
那声音慢慢轻下去,我脑海里的簪子变成一道刺眼的光连带着声音一起消失了,我身子一晃赶紧随手扶住身边的紫藤花架子,面前的男人还在跟唐蛮说话,一向温和的男人脸上全是冷冷的严峻。
我咽口唾沫偷偷大口喘着气,等气顺了我才漫不经心问道:“红嫣是谁?”
“我妹妹。”他轻声道,声音有些沙哑。
算了,一报还一报,我刚才推了他险些害得他出事故,现在就还了,我耸耸肩闷闷道:“我帮你找。”
“你能找到个鬼!”唐蛮看着我目露凶光,八成觉得我是来捣乱的。
我翻个白眼,我找到的确实只能是鬼。
“唐蛮。”他轻声喝止了唐蛮,声音温和的厉害,才喊了唐蛮的名字立刻咳嗽起来。
我心一软,蹲下去仰头看着他,脑子里飞花走石回忆着我在仓库里看到的一切。
仓库……门牌号……
我脑子里渐渐有什么东西对上了号。
我努力回忆着,浑身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又发热,我断断续续道:“长平路……38号……安佳智能工厂。”说完我快速重复了一遍地址,身上的异样感也消失了,我笑笑松了一口气,肯定道:“去那儿找找。”
我才说完就看见小道士从一个楼里跑出来,他边跑边四处张望着,我急道:“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我便要走,轮椅上的人伸手想拉住我但慢了一点,那小道士眼看又要跑没影儿了,我虽然于心不忍,仍是歉疚地对他笑了笑:“我还有事,先走了哈。”
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是正确的,我跟着小道士果然又碰到了陆蔚川。小道士找到了陆蔚川,却摇头晃脑掐指算了算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完全没过去跟陆蔚川说话。
我一直看着陆蔚川,他立在走廊边,手里拿着一把伞,一身黑西装看上去跟周围格格不入,他立了一会儿掏出衬衣口袋里的怀表看了一眼,随后就进了大楼,那栋大楼里有急救室,我怕进去再看到血就没跟进去。
我一直在原地站着,到了天黑的时候他才走出来,手里撑着那把黑伞,走下台阶的时候猛地抬头朝我这边看过来,我下意识躲了一下,他到一个拐角处收了伞,又走了几步在路灯下的椅子上坐下去,他坐在椅子上,半翘起腿伸手扯了扯领带,他穿的还是白天我见他的时候他穿的黑西装,只是领带和衬衣都换了。
四周没什么人,他一个人坐着还真有种说不出的落寞。路灯从他的左侧脸上照下去,他有一半的脸都隐在黑暗里,我看了他很久,他的眼睛眨都没眨,像是一座雕像。
我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走了出去,看着他笑笑道:“这是缘定三生的节奏?在哪儿都能碰到陆先生。”
他头一偏看着我,扯着领结的手一顿却毫不见尴尬,他整张脸都隐在黑暗里。我心里莫名其妙有些慌张,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上前还是该后退。一见钟情全都是因为一张皮相,我喜欢陆蔚川却好像不仅仅是皮相那么简单,我总是下意识想靠近他……
“你今天一直在医院?”我试图打破沉默。
“嗯。”他应了一声,低头拿出一根烟点燃抽起来,一派悠闲。
良久,他吐出一个烟圈,见我还不走就盯着我的脑袋看,我想起自己包的像个球一样的脑袋顿时有点囧。
我没话找话:“跟你在一块的那个乔小姐呢?怎么没见她啊?”
“她去西安了。”
我点点头附和道:“去西安好啊,青龙寺的樱花特别好看,现在开的正好。”
“是么?”他淡淡开口,一双眼睛沉沉如水,看不出是在想什么。
我大力点点头,露齿一笑:“去了西安最好多待几天,大雁塔那儿有喷泉,晚上看最好看,全亚洲最大的音乐喷泉呢。”
“你看过?”
“嗯。”我笑笑:“我在渭南上学,渭南就在西安隔壁,挨着的,高铁十几分钟,火车四十几分钟。”
他转过头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有点失落,想了想道:“那先这样吧,我先回去了,等会要查房。”
陆蔚川没有应答,我耸耸转身就走,走了一会儿我再转头看的时候,椅子上已经没人了,他倒是走得快!
在医院风平浪静过了好几天,在这期间我既没看见陆蔚川也没再看到那个小道士。倒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偶尔能碰到,我每次见他都是一个人,他叫青台,家里就两个孩子,他和他妹妹红嫣,所以红嫣失踪了,一家人就快乱了套。
他也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红嫣的位置的,只说红嫣已经找回去了,至于命案的事却绝口不提。
他不怎么喜欢说话,但比较喜欢笑,我闲着没事便跟他说一些碰到的比较好玩的事情,他听的很仔细。他去哪儿都拿着一把紫玉的洞箫,玉质通透,一看便知道价格不菲。我不敢喊他吹曲子,他每次稍微动一下都能伤到元气的样子。
我掰着指头算天数,我来蔚县长长短短有半月,虽然暂时来说回了渭南也没事,但整天待在医院了也不是事儿,还不如早早回去,待在这儿总有一种是非之地的感觉。
我发愣发到一半,猛然胳膊上一凉,我抬头就看见他正看着我,我下意识胳膊动了一下,他察觉到了,抱歉一笑缩回了自己的手:“刚才你走神了。”
我挠挠头笑笑:“我在算时间,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回去?”他看着我的脑袋目露疑惑。
我讪讪笑笑,压低了声音戳戳自己的脑袋道:“其实根本没事,小题大做,我受不了医院这股消毒水味儿。”
他淡淡一笑,温和道:“红嫣恢复的差不多了,她想跟你说声谢谢,你看……”
“不用了吧。”我皱起眉,我不想扯进别的事儿里了,当时要不是因为我撞了他我才不会说出来了。我眼珠一转笑笑:“医院不让我走的。”
“请不到你,红嫣饶不了我的,就当给我个面子。”他说的情真意切,我也不好再拒绝,我笑笑:“好啊,要是能走就去,不过说好了,只去一下。”
见我答应了,他不说话了,我心里有些莫名的失落和烦躁,下意识就去看不远处路灯下的长椅,椅子上没一个人。我长叹一声,去他家见了他妹妹红嫣,然后我就该给那楼少爷打电话买票回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