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是一个山区县,辖十四个镇、区。县城和周围四个区地处嘉陵江、南河、白龙江、青江河流域,平坝和浅丘地形,交通方便,土地肥沃,雨水丰沛,气候温和,物产丰富;南部四区海拔升高,丘陵起伏,漫山遍野长着柏树,广出大米,是全县的粮仓;北部五区接秦岭余脉,是李白《蜀道难》描写的主要地段,虽然山水奇秀,但是交通不便,土地贫瘠,冬天寒冷,其中的一个区曾有“江城的西藏”之称。
大沱高山白石,自然条件极差,却是嘉陵江上游四川北部的第一个水码头,江上每天都有船把外面的工业品和山区缺少的物资等运进来,把核桃、木耳、柿饼等山货运出去。
这一段,江面不宽,水急滩多,江上船只航行严格遵守靠右的规定,否则撞船,绝不敢戏玩。这些船都是铁钉钉、桐油油、油石灰抹缝的木船,没有帆,上行靠人在岸上拉和船上扳桡、撑篙,下行不用力气,只要船尾的艄公掌好舵,遇到急弯,特别是前面是石岩的时候,站在船头的篙手老远做好准备,船拢了撑一篙或是在岩石上点一下,帮助扭转一下方向,就能避免搁浅或者撞船。这种情形有时十分惊险,全靠眼疾手快。船行下水,又叫“放船”,就像当地人把开汽车叫作“放车”一样。“放船”听起来很潇洒,实际上绝不像放牛放马那样悠闲。在水上走,这是最危险也是最考手艺的,是一个船工船撑得好不好的标志。不过,一段水路走久了,哪里平缓,哪里湍急,哪里可以点上烟慢慢抽,哪里要用心,船上的人了如指掌,只要不粗心大意,急流险滩也没有多么可怕。
“船歌”是放船人唱的歌。能唱的船工,见什么唱什么。这些歌少有对山水的抒情,多是逗惹搭船或是岸边洗衣服、淘菜的小媳妇、大姑娘的俚歌。搭船的媳妇、姑娘是船工的熟人,又在眼前,一般唱得文雅含蓄。听到这些歌,只要不是有明显的针对性,又不是太过分,小媳妇儿嗔怪地回两句,大姑娘红着脸抿嘴笑一笑,就了事。只要这样,唱歌人的目的就达到了。如果是挑逗岸上的媳妇或者姑娘,估量人家离得远、船一晃而过,拿他们没办法,就唱得粗鲁放肆。因此,经常招来岸边一串骂声和投掷来的石头。对这些回应,唱歌的人不但不恼,还笑得嘻嘻哈哈。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行上水船非常辛苦,无论船大船小,载的轻或是重,都要有人在船上扳桡、撑篙和在岸上拉纤。船尾掌舵扳艄的和船头撑篙的,要保证船不靠边搁浅。船上两边扳桡的要有节奏地使劲划。岸上拉纤的更要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一样,弓着背一步紧着一步地蹬着地往前拉,船才不会停下来,甚至往下溜,才会向前走。船载得重,又是急流,撑篙的、扳桡的和拉纤的,任何一个人稍微松一点儿劲,船就慢下来——停住了——往下溜。这时候,船老大就吼叫着,叫领头的吆喝起来:
嗨着嗨着,拉上水也;
嗨着嗨着,莫松劲嘞!
嗨着嗨着,这船儿嘛;
嗨着嗨着,往上行嘞!
嗨着嗨着,二娃子嘛;
嗨着嗨着,丢了魂嘞!
嗨着嗨着,昨晚上嘛;
嗨着嗨着,不叫人嘞!
嗨着嗨着……
船往上走着,舵手、艄公、撑篙人和扳桡的汗水像雨滴大点大点地落在船上,纤夫们在沙滩上踩出一串串深深浅浅的沙窝,在乱石上留下一个个汗水洇下的脚印。
这江上,下水船的船歌,上水船的号子,天天不断。
到了大沱,上行的船不管有没有人和货物上下,都要靠岸。因为即使没有人上下、没有货物装卸,从下游最近的一个码头——中天上来,也是几十里路,船上的人要吃饭、喝水、歇气。下行的船,就要有人上下、有货物装卸才停靠,没有人和货物上下船,就顺流而过了。
水运给大沱带来了人气和生机,使这个穷山恶水之地有了吸引人的地方。偏僻闭塞,山大谷深,一些因战乱、因灾害、因各种原因全身远祸的人,看中了这个地方,在这里留了下来。
大沱场,一条街,一面背水,一面靠山,宽不过丈余,长不到半里,住户不上一百,人口不满一千,但外面来的人户就有五六家。
场中间的张家,是湖北人,开了一个杂货铺,既卖烟、酒、油、盐、酱、醋、饼干、火柴、洋油、针线一类生活用品,也卖笔、墨、纸、砚等文具以及杂物,平时场上的人和船上下来的人买,逢场天山里人也来买,生意虽小,但养活一家人完全不成问题。
张家比杨家晚到这条街上,但两家关系十分亲密。杨家饭店的油、盐、酱、醋,还有火柴,点灯的桐油、煤油,都在张家店里买。张家来客,没时间煮饭,就领到杨家店里来吃。谁一时缺个啥,就打发孩子到对方家里、店里去拿,从来没有不借不给的。张家的孩子把何氏夫人“杨妈,杨妈”地叫。杨家的淑贞也把张家夫妇叫叔叫姨。杨梦麟性格内向,对谁都不多叫,但心里也认为张家对人好。
张家五口人——老张夫妇两个、三个孩子。张家的老大是个女儿,叫凤云,长得精灵俊俏,性格温顺乖巧,十分出众。
凤云从小就在街上读书,家里没有因为她是女孩子不让她读,也有供她读书的能力。
那时,已经有了新学堂,凤云的学习成绩也一直很好,读完了小学以后,又考上了中天初级中学。
中天初级中学是江城五所县属初中之一,北部五个区的学生读初中都在这里。作为一所初中,学校校舍正规,教学设施齐全,仪器政府统一配备,教师统一调任。
学校里女生少,凤云五官俊秀,皮肤白嫩,说话时两腮一对圆圆的酒窝,长得最漂亮,学习成绩又好,老师和同学们都认为这个女子将来有出息。
一天,何氏夫人在店里无事,邮递员送来一封信。
“哦,我的信,哪个给我写信?”何氏夫人拿着信,但她不识字,对邮递员说,“你帮我看一下是哪儿来的?”邮递员一天在小街上走,何氏夫人很熟悉。
邮递员接过信一看,说:“西昌来的。”
“哦,那是杨梦麟来的!”
何氏夫人很高兴。
杨梦麟毕业后分配到了西昌,暑假回来时说过。这是他到西昌后来的第一封信。
“不知道他怎样,还好不好?”对儿子已经近乎溺爱的她,急着想知道杨梦麟的信里写的啥。
她想,信不能随便找人读,谁知道儿子写的啥,有没有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她跑去找淑贞读,这是自己的女儿。
不远的裁缝铺里,女儿淑贞和女婿谢兴华在店里。
淑贞读书停学以后,就在自家店里给母亲帮忙。女儿渐渐长大了,何氏夫人见淑贞炒菜、煮饭、擀面都已学到了家,客人也在夸她做的菜好吃。但是,一辈子就开这巴掌大个店,炒一辈子菜,煮一辈子饭,擀一辈子面,是很辛苦的。何氏夫人想叫淑贞学一门手艺。学什么呢?她心里早就想好了——学裁缝。她认为,不管什么人,都要穿衣服,要穿衣服就得有人缝。她的衣服都是自己缝,在娘家时还为爹妈和弟弟、妹妹缝,在婆家又为丈夫和儿女缝,虽然她针线活儿做得好,但知道手工缝衣服有多麻烦、一个人口多的家庭的女人负担有多重。况且,有些新样式是手工做不出来的。学会裁缝,用机器缝衣服,肯定能挣钱,而且又轻松又干净。街上的刘裁缝,是日本侵略中国时从北方携家带口到大沱落脚的,在街上做了几十年手艺,单衣棉服,长袍短褂,后来时兴的中山装,都做得好,还能做西服西裤,一家五六口人,就靠他的铺子吃饭,过得比谁都好。从淑贞和梦麟的父亲开始,刘裁缝就给杨家做衣服,又是十几年的老街坊,和杨家相处得融洽。于是,何氏夫人把淑贞送到了刘裁缝那里学艺。
这年。淑贞刚过十五岁。每天,淑贞吃过早饭就早早地到铺子里去开门。她同另外一个名叫谢兴华的徒弟一起,卸下门板后就洒水扫地、收拾前一天随便放的布料和还没做好的衣服,把铺子弄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师傅才出来。淑贞先上机扎一些袖套、围腰、内裤、小儿衣服等小件和缝扣眼等,熟练后才开始做大件。
淑贞天资聪明,从小母亲就教女红针黹。不上半年,她机上的活儿就做得又快又好。师傅满心高兴,教她裁剪。在机上做了那么长时间,各种样式的衣服,哪一块是什么形状,淑贞早就心里有数,因此裁剪也学得很快。一年后,她就是一个裁剪、上机、手工整个一套活儿的熟手,师傅开始给她开工钱了。
谢兴华是邻近一个乡的人,比淑贞年长两岁,淑贞去的时候他已在铺子里跟刘师傅学艺。谢兴华个子高,瘦条条的,一双大眼睛,本分勤快,对人热情。淑贞跟他性情相投,相处日久,产生了感情。双方父母得知,也觉得般配。相处了一年,两人结了婚。第二年,淑贞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平平。又过了四年,生了第二个儿子,取名安安。
学艺三年期满,谢兴华和杨淑贞出了师,自己在小街上开了一个裁缝铺。两个人都有些文化,又是刘师傅的高徒,对人谦虚和气、热情爽朗,谢兴华见人一个哈哈打得脆响,淑贞诚恳大方,没多久生意就做得红火起来。
“妈来了!”淑贞看见母亲,忙打招呼。
“妈快坐!”谢兴华说。
淑贞和谢兴华问何氏夫人有啥事。
坐下后,何氏夫人从右襟里掏出信,说:“梦麟写信回来了,我拿来叫你们看看。”
淑贞夫妇听说弟弟来信了,十分高兴。他们也很想知道他在工作单位的情况,时常在叨念他。
母亲把信递给淑贞,淑贞拆开,与站在旁边的谢兴华一起念起来。信的大意是问候母亲和他们夫妇以及两个外甥,说自己在那里虽然条件差,但在卫生所当医生,没有吃多少苦,叫他们不要挂念。
两个人读的书都少,谢兴华读书的时间还没有淑贞长,信念得结结巴巴,有几个地方的字还不认识。
何氏夫人心疼儿子,一直问:“那几个地方说的是啥?”
淑贞们两个红着脸,惭愧地说:“那几个字我们认不到,再去找个人好好念一下。”
“那去找谁?”何氏夫人一边想,一边着急地自言自语地说。
“杨妈,谢哥,贞姐!”这天是星期天,念中学的张家大女儿凤云回来了,正从门前经过,在叫他们。
三个人没顾得上答应,一齐叫:“凤云,快来给我们看个信!”
凤云长得越加水灵,是一个大美女了——她里面穿一件月白色圆领衬衣,外面罩一件格子花布衣服,整整齐齐,清清爽爽。
听他们叫,凤云走进淑贞们铺子里,从何氏夫人手里接过信,展开信纸,先浏览了一下,接着出声地读起来。
凤云读得通畅流利,一口气就读完了。
“哦——”何氏夫人和淑贞夫妇都听清楚了那几处的意思。
把信念完,凤云称赞说:“梦麟哥的字才写得好哇!”
确实,梦麟从小字就写得清秀。
“书读得多就是不一样!”何氏夫人和谢兴华、淑贞也赞叹凤云的文化高。
这以后,何氏夫人收到杨梦麟的信,遇到凤云从学校回来,就叫凤云念了才给淑贞们看。有时凤云两三个星期才回来,等不住,何氏夫人先拿给淑贞们看,凤云回来,又叫凤云到家里给她再念一遍。
给杨梦麟的回信,何氏夫人都是叫凤云帮忙写,凤云也乐意。写回信时,何氏夫人说意思,凤云写,写起后又念给何氏夫人听,直到何氏夫人说“就这样了”,凤云才把笔放下。
西昌在四川省西南部,偏远闭塞。杨梦麟和成都的张家俊分到那里。
毕业时,分配去向公布在学校办公楼前,榜刚一贴出,急切等待着的同学们就围了上去。天南地北,四面八方,大家议论纷纷。要分手的时候,年轻的学子们在对未来充满美好向往的同时,每个人也有一种离别的感伤。同学之间和师生之间,都难分难舍,相拥流泪。但是,远离亲人,负笈求学,苦读几年,不就是等的这一天吗?没几天,大家就互道珍重、依依惜别,各自去了学校分配的地方。
杨梦麟知道了自己的工作地方后,先回到大沱。看望了城里的本家人,走了二姨和舅舅几家亲戚,做了一些准备工作,然后揣着介绍信到成都和张家俊会合,一路到西昌。
公路还没有通拢,他们先坐汽车然后骑马,才到了西昌。
大小凉山,高山峡谷,山顶白雪皑皑,河谷绿草如茵,四季花开,冬暖夏凉,气候宜人。这里是彝族聚居区,经济文化落后,但是资源十分丰富——原始森林连绵起伏、无边无际,云杉、冷杉、油松……直得像箭杆,高得望不到尖,一棵树要几个人才能合抱,还是多种矿藏的富产地。
国家在这里设立森工局,主要任务就是伐木。
地方志载,秦始皇修阿房宫,明成祖建故宫,所用的巨木很大部分来自这里。这是有根据的。杜牧的《阿房宫赋》里就说:“蜀山兀,阿房出。”
这些伐木场虽然是国家的,使用的工具仍然是锯子和斧头。斧头把树砍倒,剔去枝丫,再用锯子锯断,然后撬上滑板,通过泥土铺成的滑道,用人拉到水边,撬到小溪,漂入大河,进入大江,在码头上用吊车装上轮船和汽车、火车,运到全国各地的建设工地,修学校、修医院、修铁路……
俗言说粗木重石。伐木是粗活,体力付出大,干长了容易生病,生产过程中也难免有伤亡。卫生所的医护人员,就是为伐木工人疗伤治病的。因此,他们经常到工场巡诊,在所里的时间并不多。人手少,工场多,到哪个工场,人和地方都要轮流。有了受重伤和生急病的,当然没轮到也要去。如果是在野外处理不了的,就送到所里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