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还没出厨房,姐姐淑贞和姐夫谢兴华就来了。杨梦麟行了烟,往火盆里夹了几截炭,又去泡茶。他问两个侄儿怎么没来,淑贞说娃儿瞌睡多,叫他们早些睡了。母亲从厨房出来,见了淑贞和谢兴华,像对客人一样,没等女儿、女婿叫她,就先问起淑贞们。在母亲心里,女儿出了嫁,回娘家就是客,女婿更是贵客。淑贞夫妇和梦麟习惯了母亲这些礼节,不觉为奇。一家人坐拢,一边南来北往地说话,一边喝茶抽烟。
说话间,姐姐淑贞提出一个问题:“梦麟,你的个人问题怎样了?你也二十几岁啦!”
淑贞的话是代母亲问的。儿女大了,结婚成家是父母最关心的事。杨梦麟的婚事,何氏夫人已经给淑贞说了好几次。她原以为杨梦麟读书时可以在学校里找到称心如意的,可是到毕业时还没有音信。接着,她操心他的工作分配,这件事就暂时搁置没说。已经工作了,在单位有满意的姑娘了没有?何氏夫人非常关心。
听了姐姐的话,杨梦麟脸红了。他是个做事说话都不忙的人,吸了一口烟,扔掉烟蒂,才吐出了几个字:“还没考虑!”
淑贞提出这个问题后,何氏夫人没有跟着说啥,看着杨梦麟,等他回答,听杨梦麟说没有,这才开了口:“还没有考虑,等啥时候才考虑?”
谢兴华也说:“该考虑啦,妈都已近半百的人哪,你也过了法定的结婚年龄几岁啦!”
“没有合适的。”杨梦麟说了一句,像是回答姐夫的话,也像是对母亲和姐姐关心催促的回答。
四个人都沉默下来。
急人快语的淑贞立刻在脑子里打了几个转,说:“那我们帮你找!妈,你说街上张家的凤云如何?”淑贞转过来问挨着她坐的何氏夫人,母亲还没回答,又说,“凤云的人才在我见过的女子中还找不出第二个,又在中天上中学——凤云今年多大啦?”淑贞边说边掰指头算:“哦,也十八岁啦!”一般人家的女子读书的少,要读书也是超过了正常启蒙年龄才去。凤云读初中,也已经是读高中的年龄了。
何氏夫人看了看谢兴华和杨梦麟,说:“张家一家人倒是好。”
谢兴华见妈看他,说:“我看合适——杨梦麟,你说你今天看到凤云哪?你感觉怎样?”中午吃饭时,谢兴华听杨梦麟说到张家去了,见到了凤云和凤云父母。
杨梦麟想起上午在张家的情景,凤云是越长越好看了,张叔、李姨也对他特别看重,但是他觉得和这一家人太熟,和凤云太熟,不好意思说男女之间的事。“人家还在上学。”他说了一句。
何氏夫人、淑贞和谢兴华知道了杨梦麟的态度——他喜欢凤云。
“凤云马上要初中毕业了,女子家也读得够了,再念多少书,还不是要结婚成家?”淑贞抢先说,“中学一毕业,就可以结婚!”
杨梦麟低头不语,他担心凤云还是个学生,也觉得自己和凤云年龄差距大了。
一家人达成了一致意见,母亲和淑贞准备马上按民间的习惯托人去说。托人去说有它的道理——婚姻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你看中了人家,人家的态度你不知道,亲自出面,两方契合,则皆大欢喜,若被回绝,却很难堪,还可能美好的姻缘因为第一次吃了闭门羹而作罢。托媒人去说,能够充分表达意思,也能够给双方一些考虑的时间。
淑贞托住在街那头的李桂英去说,李桂英同他们相好,也同张家好。淑贞一说,李桂英也认为这是一桩好婚姻,就满口答应。
李桂英一脸笑容地到了张家。
张家夫妇招呼她坐,问:“今天你咋得空来坐一下,有啥事吗?”
“好事!”李桂英说。
“我们有啥好事?”
“人家央我来说你们家凤云!”
张家父母毫无思想准备,一时还回不过神来,虽然凤云已经十七八岁了,但由于在读书,他们完全没有考虑她的这些事。但是,女儿家长大了,有人来说是好事,李桂英同他们关系又好,没法折她的面子,于是放低声音问:“谁家?”
“杨家,杨梦麟!”
在一旁的凤云先还认真在听,听到三个大人在说她的婚事,是杨梦麟,脸一下子羞得飞红地跑进了里屋。
杨家的为人处事在街上是受人称道的,杨梦麟是在全大沱受夸奖的才子,工作好,是医生,有技术,一辈子不会没有饭吃,人品相貌也没有说的,李桂英一说,张家两夫妇就同意了。至于女儿凤云,他们想是听他们的。
李桂英不辱使命,满面春风地从张家出来,兴冲冲地给淑贞回话。淑贞听了,连声道谢,说事情成了一定重重地酬谢她。
乡下的人有过年穿新衣服的习惯,铺子里等了一屋子人,淑贞没办法脱身。拿衣服的人走完了,她叫谢兴华煮饭,她去给母亲和杨梦麟说张家回的话。
一进门,淑贞就高声朗气地叫:“妈!妈!”
杨梦麟在火盆边烤火,见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不知有什么事,叫了一声:“姐姐,坐!”
淑贞没来得及答应杨梦麟,见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就说:“李桂英到张家去了,张家父母没有意见!”
“凤云呢?”母亲问。
“凤云听到是我们托李桂英来说她,就不好意思地钻到屋里去了。”淑贞说,“张家的娃儿都教得好,两个老人都同意,她还有啥话说!”
一家人这几年操心的大事,一下子有了这么大的进展,欢喜自不待言。
那天,凤云听李姨来说媒,臊得忙进了里屋,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流动加快,额上渗出细汗,脸烧得“呼哧呼哧”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没想过自己的婚事是不可能的,但她觉得还很遥远,没想到说来就来了,竟然是自己从小熟悉和尊重的杨梦麟!我不是叫他哥吗?
她偷听了李桂英和父母的话,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学生,不应该说这些事,但觉得杨家确实是好人家,杨梦麟确实是个好小伙子——她从来没有看到也没有听谁说过这一家人有什么失礼丢面子的事,杨梦麟从来也是本本分分、温温和和,像哥哥对妹妹一样对她,如果自己要说这些话,虽然杨梦麟比自己多大了一点儿——一般是男的大一两岁,他大四五岁,但是人家是大学生,在全大沱都有名气,找他还是高攀。
晚上,她好久没有睡着,满脑子都是这件事。她想到父母答应了,这件事情要是传出去,该有多羞啊!她还有一学期初中才毕业,还是一个学生,如果传到学校,老师知道了不会说啥,可是同学要是知道了,肯定要开自己的玩笑,这该有多难堪啊!
山里的冬夜异常寒冷,张凤云却觉得浑身像火烧一样,翻来覆去,很久才睡着。
除夕天,雨雪霏霏。真的是“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年来到”。
小街上,一大早就有了人,到早饭时候,人更多了。赶场的人都说要早些赶回去,买东西的和卖东西的都比平时爽快,有什么交易,很快就达成。区公所、供销社、食品站、税务所、市管会和有文化人、日子过得好些的人家,门上贴起了像火一样红红的对联。
家里的事都是母亲在办,没叫他做什么。吃了早饭,杨梦麟坐了一阵,觉得无聊,决定出去走走。过年嘛,母亲到店里去了,一个人在家里干什么?
出门走了两步,他又转身回来,想出去又干啥,没多远就是凤云的家,碰到他们家里的人,怎么说话?即使不往他们家那头走,她父母和她如果在买年货,也有可能碰到,见了她父母怎么叫,见了凤云这才确立了新的关系后的第一面说些什么?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他脸红了,难住了。想了一阵,他又转过身向前走去,想人家说的“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自己还是个小伙子,是个知识分子,怕什么!
他没往凤云们家那头走,也没碰上凤云和张家的其他人。他到店上去看母亲,和母亲说了一些话。母亲说,姐姐一家人回乡下老家去了,初二下午才回来。谢兴华的老家在距大沱街上几十里路的刘家公社,父母兄弟都在那里,按照风俗习惯,是必须回去团圆的。母亲还说,她把肉煮起了,今天散场早,她可以早些回家做饭。
从母亲的小饭店出来,他信步朝北走去。走到了小街的北头,他还在往前走。天冷他不怕,他身体好,又穿得厚。他很久没往这里走了。暑假回来了十几天,做到西昌的准备,走了几家亲戚,到城里看望本家人并办事,在家没有待几天,他也没往这里走。
下了雨,路有些泥泞,鞋子上的泥巴越粘越厚,走起来都有些费劲了。走了一里多路远,他见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啥变化。碰见了几伙人,都不认识。人家用陌生的眼光看他,像看外地人一样。
他转身往回走,快到小街时,看到河边有一个穿花衣服的女子在洗衣服,还有几个女人在淘菜。那个穿花衣服的女子不就是凤云吗?是她,他确定是她!这么冷的天,她在洗什么呢?他心里动了一下。
他停下来,远远地看着凤云。天这么冷,水冰是无疑的,她还在洗衣服!淋着雨,雪花落在头发上融化成水,淌到额头上,流到眉眼里,杨梦麟掏出手帕擦了擦脸。
突然,凤云站了起来,转过头来,朝这边看。他觉得她似乎已经看见了他,远远地和他的目光相接了。他不好意思再站在那里,抬脚向家走去。
回到家,他拿毛巾擦干了脸和头发,把棉大衣脱下来抖掉落上面的雪花和水滴,然后坐下去刨开走的时候盖的火,心里想凤云快洗完了吧。
没多久,母亲回来,一进屋就拴上围腰做饭。
只有他们两个人,吃不了多少,过年饭也简单,一般人家就是有酒有肉罢了,不用好早就动手。何氏夫人疼爱儿子,又是儿子工作后回家过的第一个年,加上她一直操心的儿子的婚事张家答应了,凤云那是多好的姑娘,娶她做儿媳妇,和儿子是般配的,她脸上光彩,心里欢喜。因为这些,她安排一定要好好地吃一顿年夜饭,还是早早地回来了。
江城地方的习惯,年三十的午饭一定要等到全家人都回来了才吃,所以有时候吃得很晚。如果等得太久,孩子们饿了,跑到厨房里捞嘴,女人们就或者给一个肉骨头啃,或者切一块腌腊的瘦肉叫拿去吃,孩子就高兴了。这天,一年的事情都办完了,用不着再忙什么,又全家人都在,就慢慢吃慢慢喝,边吃边喝边说过去一年的事情和来年的打算,很多人要吃到平时吃晚饭的时候,所以有些人开玩笑说叫“连夜饭”,即中午和晚上两顿饭连在一起吃。还有,年三十的饭要煮得多,要能够吃到正月十五,吃到把年过完。年三十一过,又是新的一年,这样做,蕴含着头一年的饭吃到第二年,年年有余的意思。
何氏夫人做了九个菜一个汤:有鲜肉,有腊肉;有瘦的,有肥的;有炒的,有炖的;有蒸的,有炸的;有凉拌的,也有热炒的。还开了杨梦麟带回来的肉罐头。有咸有甜,荤素搭配。汤是上席的传统汤品木耳黄花汤。煮了够吃三顿的饭。又拿出了一瓶商标都发了黄的酒。
吃饭时,端来了三样凉菜,何氏夫人就叫杨梦麟先喝酒,自己还在灶上炒热菜。杨梦麟不胜酒力,菜上齐时,就已经像个红脸倌。他见母亲做了这么多菜,又是过年,就又把酒斟起等母亲。母亲上桌子来,他给母亲斟了一杯酒,端起自己已经斟满的杯子,敬了母亲一杯。母亲本来不喝酒,儿子敬她,没推辞就喝了。给母亲敬了酒后,杨梦麟把瓶子盖上,没有再喝,和母亲只是吃菜。
母亲问他:“你今天在街上见到凤云没有?”
“没有。”
“那他们一家人在干啥,也该要到街上买菜呀!”
“我没往他们家那头去。”
“哦——你怕啥,终究要见的!”
说到这里,杨梦麟才说自己从北头回来,远远地看见凤云在河边洗衣服。
“今天这么冷还在河里洗衣服,这娃儿也真吃得苦!”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等你姐姐们初二回来,我们正式到人家家里去,一是拜年,二是两家人在一起,把事情说一下。”
才两点多,他们就吃完了一年最后的这顿饭。吃了饭后,杨梦麟说喝了酒,觉得有点儿晕,睡觉去了,何氏夫人在厨房里收拾锅盘碗盏。
天黑下来,小街上家家户户都吃完了年夜饭,但没有听到一声鞭炮响。晚上,街上黑黑的,雨雪停了。交夜的时候是辞旧迎新的时候,本该万炮齐鸣,但是没有人闹腾,没有听到一声鞭炮响。还在生活困难中挣扎着往前走的人们,年过得就是这样简朴而冷清!
初二下午,淑贞一家从乡下回来,晚上到家里来,走拢就把他们给母亲买的两瓶酒、从老家带回来的一块腊肉和谢兴华父母带给她的礼物交给母亲,问母亲和杨梦麟年是怎么过的,说了他们在老家过年的情形。母亲要他们明天都到家里来吃饭,也团个年。他们叫母亲和杨梦麟到他们家去,母亲说他们走了几天,回来家里需要收拾,就到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