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王宫生活
柯卡王宫宽大的会客室里的长桌上,水晶做的干果碟子里,五颜六色的干果堆金砌银,晶莹剔透的碟子像星星一样,密布在长长的达斯汗(餐布)上,一只巨大的金盘里大如车轮、金黄如太阳的馕像王者盘踞正中,两边两只银盘里,两种宽细不同的馓子盘得像金丝玉带,芳香四溢的伽师瓜切成月牙形,在达斯汗四周摆成放射状,像盛开的金菊花瓣。四只茶壶雄踞达斯汗四侧,像卫兵把守着城门,护卫着胜利的果实。壶身被精美的几何形和花卉图案纵横交错缠绕,雕了繁花的弯曲壶嘴像斑斓的花蛇,壶顶端的盖子上镶嵌着钻石,壶手柄用紫檀木包裹着莹润细腻的和田玉,紫檀木上镶着的红宝石,夺人眼目。
艾则孜又听到了王宫里那震彻心扉的节日鼓号声,这种声音预示着他又可以见到那个美丽的柯卡舞女了,他的脚步随着鼓点的节奏轻快起来,他的心被音乐激荡着……王宫门前,一面大鼓、十二面中鼓、十二只小鼓,四只大号,两只小号分两列排开,留着美髯、头上缠着小山一样白缠布的鼓手们兴奋地敲鼓吹号,陶醉地踏着鼓点的节奏,像禁不住被狂风骤雨吹打的红高粱一样摇摆。盛装的维吾尔族男女老少在王宫前载歌载舞,女人们穿着彩虹一样的裙子,旋转得像七彩的灯笼,男人们的袷袢上镶着的粗犷花边,随着舞步的节奏闪动。艾则孜看见那个跳龟兹舞的女孩环佩叮当,高耸的棕黄色发髻上插着玫瑰,纤瘦的双臂涂了芳香的玫瑰花油,手指上染了朱红的海娜,面纱半遮半掩,一双灰绿色的明眸燃烧着火苗,销魂的睫毛眨出火星,男人们简直快要为她疯癫,围着她狂呼乱唤,手舞足蹈。年复一年,艾则孜迷恋着她的美貌和舞蹈。节日一年一年地到来,每逢节日她都在王宫前,身着华服,飘飞的衣袂如蝴蝶翼翅,轻盈的旋舞像飞天一般。这善舞的精灵舞技越来越精湛,艾则孜以她为画样,暗地里画过不下一百幅这位舞女的画像。她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最优美的女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与一名舞者有交集。艾则孜平常的去处是经学府和清真寺,他认为他的妻子应该是手执泰思碧赫(念珠)口不离诵,端庄沉稳的女子,这样的舞女不属于王宫,就像善飞的鸽子不属于精美的笼子。
艾则孜自小由麦尔丹王爷收养,跟随其后寸步不离。人们都按照满族人的习惯,把麦尔丹王爷叫“麦王”,麦王去哪里执行公务,都会带着他同行,艾则孜像是麦王的随从文书。麦王的权利主要是宗教特权,他教艾则孜管理宗教事务,如何任免阿訇、经文学府的教官、较大的清真寺的伊玛目和哈提甫,他还代管马扎地皮、店铺、水磨、果园等有收入单位的督官。王宫大大小小的事物怎么去处理,艾则孜都非常清楚。
一年一度的开斋节,麦王不到清真寺,阿訇便不敢开始礼拜。节日时辰,王宫里打鼓宣布开斋过节,艾则孜随麦王一起去清真寺领拜。清真寺外的广场上已经站满了来礼拜的老少男子。见到麦王走来,人们自动散成两列,弓腰颔首,手抚胸口向麦王鞠躬行礼。麦王站住,向人们回礼,并走到古尔班前,与他拉手相互道“萨拉姆”(平安)。
满脸大胡子的柯卡城商总古尔班,是麦王最信任的人。古丽波斯坦王后与古尔班大叔是表亲,从小一起长大。
他再次对麦王弓腰行了礼,拍拍艾则孜的肩头对麦王说:“艾则孜真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才15岁,就能帮助王爷您处理很多事务了。”
“古尔班大叔,我是担心父王太辛苦,平常尽量多做些杂务。”其实艾则孜对处理王宫的事务并没有太大兴趣。他的爱好主要在文学、绘画和书法艺术上。可他不敢这么说,怕伤了父王的栽培之心。
“老人常说,多嘴的人肚子里没货,这孩子从不多言,可他是王宫里最有学问,读经书最多的人。”麦王抑制不住得意之色,抚了抚茂盛的八字胡,厚厚的嘴唇像盛满了玫瑰花蜜的小碟子一样,盛满了笑意。
古尔班笑了:“我亲爱的王公,请您不要忘记代我问候您的猎鹰们,这些勇士为您捕获了不少狐狸吧。每年看看古丽波斯坦王后穿的狐狸皮大衣,就知道您猎获的都是最漂亮的狐狸。”
麦王养了很多猎鹰,他喜欢让艾则孜陪他打猎。每个礼拜,他都会给他的四只巨鹰蒙上皮子的眼罩,骑着他的蒙古马,由七八名护身卫士跟随,带着猎鹰们出去,到了猎场解下皮眼罩,放猎鹰去捉黄羊、狐狸和兔子。
听古尔班这么说,麦王也笑了:“亲爱的古尔班商总,你不问候问候我的鹿和鹦鹉吗?它们可是在经常念叨您呢。”
艾则孜补充了一句:“父王为王后养的两只鹿和一对鹦鹉都很恩爱。那只公鹦鹉说‘我是王爷’,雌鹦鹉就会搭话‘我是王后’。”麦王听了满意地哈哈大笑。
“古尔班失礼了,我要问候王爷宠爱的鸽子们和那对鹦鹉小精灵,还有美丽尊贵的雌雄双鹿。择日我要登门拜访,像亲吻我的孩子一样,亲吻这些可爱的生灵。”
麦王笑了笑说:“哈哈,那样的话鹦鹉恐怕要啄您的胡子,小心鸽子们会把你的胡子当成草丛做窝。对了,等那只母鹿生了,王后说要请你喝鹿奶呢。”
“噢噢,愿古丽波斯坦王后玉体安好,愿安拉保佑她平安地为您生个孩子,有这样贤良的王后,是柯卡人的大幸,愿安拉赐她平安。”古尔班再次躬身行礼。
“王后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安拉一定会保佑她。”麦王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云。艾则孜知道麦王是在担心王后的身孕,王后有几个月无法下地了,她的胎位不正,医生担心她难产,一直在帮她按摩推移扭转胎位。麦王十分疼爱王后,那是他的亲表妹。麦王不像历代的王那样三妻四妾,他说这一生只娶这一个王后。
麦王跪在清真寺最中间的一块紫色图案的礼拜毯上,蠕动厚厚的双唇祈祷着,其他的人也随后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安拉乎艾克拜尔(安拉至上)……”麦王领拜,礼拜开始了。
阿訇的诵经声在清真寺的一根根廊柱间环绕,随着清真寺中间那个通天梯,钻出寺顶,盘旋在寺顶银白色的月牙上。诵经声惊飞的鸽子,扑棱棱、呼啦啦掠过白杨树的树梢,打着鸽哨飞向高空……
礼拜刚结束,有佣人来禀报,说王后难产大出血。艾则孜和麦王奔回王宫,王后身体上已经蒙上了浆过的白布,粗硬的白布下,王后的肚子高高隆起,鲜红的血水渗出来,染红了白布,佣人们围着炕,悲声四起。
麦王关掉了王宫的大门,将音乐声隔绝在外。家人和佣人们换上了素服,男人腰上系上了白洋布,女人们头上戴上了白纱巾,门厅里所有为节日布置的鲜艳的装饰,都被撤下,换上了素色的,窗帘和门帘都换成了白绸。门口所有开花的植物,都被剪下了花朵,开花的树木被蒙上了一层白纱布。王宫所有的花朵都凋零了,所有的快乐的声响都被拒之门外。
麦王在王宫的日子,原本像节日一样,柯卡城里的诵经声和木卡姆音乐响彻整座城。在古丽波斯坦王后去世后的三年时间,麦王再也没有在王宫举行过大型的麦西热普,这样没有乐舞的日子在王宫持续了整整三年,艾则孜三年没有再见到那个柯卡舞女,他只有端详自己为她画的画像,她在画像和梦里向他微笑,为他起舞。
直到麦王娶新王后阿米娜的那几天,歌舞再起,音乐又开始响彻王宫和整个柯卡城。
乐手们用一只像抓饭锅那么大的大鼓,八只低音鼓、八只高音鼓架在王宫白色大殿前面的城门上,配上两只大唢呐、两只小唢呐连续奏了七天,柯卡全城里的男女都来王宫前跳麦西热普。欢乐的《婚礼之歌》响彻大街小巷:
在欢乐的婚礼上,
我们把喜花喜纸洒满衣裳
呀儿呀儿,呀儿呀儿——
我们轻歌曼舞在婚礼上,
心情多么快活,多么欢畅
呀儿呀儿,呀儿呀儿——
红皮亚孜(洋葱头)一层层地剥啊,
柔嫩的心儿一丝丝甜
呀儿呀儿,呀儿呀儿——
巴郎子(小伙子)的朵斯提(朋友)多呀
多情的姑娘啊发辫儿长
呀儿呀儿,呀儿呀儿——
欢快的音乐和歌声穿越一条又一条巷子,传播麦王新婚的喜讯。
迎亲的盛宴持续了七天。父王请了柯卡城最有威望的阿訇,在清真大寺念了尼卡哈(婚礼仪式),做了礼拜,传民间艺人到王宫会客厅演奏木卡姆,王宫前面的茶馆里,有学问的人被父王请来,给参加婚礼的男女老少“说书”。
王宫后院里,阿訇们将宰好的羊剥好了皮,挂了长长的一溜准备下锅。烤肉乌斯塔木(师傅、匠人)们支好了一架架烤肉炉,把串得红白相间的新鲜羊肉架在烤肉炉上,诱人的肉香和木炭气味顿时弥漫在风中。主妇们切好的黄、红两色胡萝卜丝堆积如山,洋葱和孜然浓郁的气息,在主妇们的手指尖穿来穿去,钻进馕坑里新烤的烤馕的麦香里,裹进焦黄香脆的烤包子里,挟着炸油饼和炸馓子散发出的香味,在空气里荡漾。
老街街口的空地上,筑起了一排巨大的灶台,支起了十二口大锅,每日由柯卡城里最好的乌斯塔木,做好大锅大锅的羊肉抓饭,让男女老少尽享王宫婚礼的慷慨。老城的民众自发地沿街支起了大大小小的桌子、摆好椅子,街上来来往往,都是庆贺麦王婚礼的人群。来迟了没有椅子坐的人们,干脆坐在街边店铺门前的葡萄架下,铺上地毯和达斯汗,围坐在一起吹拉弹唱。女人们把糖果和花瓣抛向天空,任孩子们热闹地争抢,把鲜艳的纱巾系在年轻女子们的头上、脖子上,让人们分享婚礼的喜庆。男人们把羊肉抓饭一盘接一盘端到客人们面前,年轻巴郎子举着长嘴壶,茴香玫瑰花茶像高山上奔泻而下的清泉一样,注入客人们的茶碗里。
七天七夜,整个柯卡城都被浸泡在欢声笑语里,空气中弥漫着烤羊肉、烤包子、肉馕、羊肉抓饭、馓子、油饼和茴香玫瑰花茶的香氛。
麦王就要去接二十岁的新王后阿米娜的那天早上,笼子里的雄雌鹦鹉分别叫着“我是王爷”,“我是王后”。麦王神色有些落寞,他打开笼子,留下了“王爷”,托人将“王后”送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