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王从沙城把阿米娜接回王宫的那天傍晚,王宫的白色大殿两侧拥满了来看新王后的人群,人们把鲜花摆在道路两旁,把花瓣撒在麦王和新王后乘坐的“哈迪克[1]”崭新的棚顶上,女人们把玫瑰花香水洒在“哈迪克”的轮子将要碾过的路上。
鼓手们突然改变乐曲的调子,奏起欢快的《夏地亚纳欢乐曲》,这是麦王每次打猎或外出归来时,最喜欢乐手们弹奏的曲子,这次麦王听了似乎很生气,掀开“哈迪克”的帘子,莫名地对乐手发火,说他们弹奏得不如意,要狠狠地惩治他们。他命令佣人在马厩背后的牲口圈里铺上毡子,让乐队在圈里彻夜为牛羊弹琴奏乐。
第二天,王宫里孤独的公鹦鹉不住地叫着“我是王爷”,“我是王爷”,没有“我是王后”脆生生的回应声,公鹦鹉的公鸭子嗓音,听起来有点沉闷单调。
挤奶工去挤奶,回来说,或许是牛羊听了一整夜音乐,耳朵累得都耷拉下来了,吃草都打盹。不过,早上挤的牛奶出奇得多,也比往常的好喝。
艾则孜一点也没觉得奶比平常好喝。他看到了新母后毫不回避地盯着他看的眼神,一想到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妖艳女人,要代替他的母后做王后,他内心就有种奇怪的不适感,觉得吃什么喝什么都淡然无味,心里比失眠了一整夜的牛羊还要烦躁不安。
第二节 愤怒的鹦鹉
柯卡王宫门前的大路,是麦王的赛马场,每逢赛马会,全城的骑手都汇集到这里。麦王会骑着他喜欢的阿勒泰马参赛,艾则孜也骑着伊犁马去助兴。
麦王每次去赛马场,都是头戴黑色或白色帽子,身穿满族长短袷袢,脚蹬厚白底的布鞋,手持五尺长的烟斗。
那时候,大地上各方军队混战,一场战斗接着另一场,北疆、南疆,盛世才、马仲英,甚至还有苏联人的介入,各方打得难分胜败。
不久,柯卡城里发生了暴动。县长带着老婆和孩子,向麦王求救,麦王命人放了绳梯,让县长一家从绳子上滑下城墙,从后门进入王宫。
县长神色慌乱,战战兢兢地对麦王说:“麦王,我已经无路可逃了,只有您可以救我一家老小。”
麦王命艾则孜引县长一家九口,进入王宫的地下室躲藏。这一家九口,平时锦衣玉食,兵荒马乱中急着逃命,孩子跑丢了鞋子,赤着脚,眼睛里充满恐惧,县长满脸尘土,衣服也撕破了,县长太太头发蓬乱,怀里抱着的女婴,用小手摸索着母亲的乳房,哭叫着找奶吃。
艾则孜看着这一切,悲悯心起,一阵酸楚。
艾则孜意识到,战争没有是非对错,只有争权夺利,你死我活,让无辜的百姓受害。他希望战争停下来,全柯卡城的百姓都能恢复和平宁静的日子,他将重新见到柯卡的美丽舞女,将有机会专心地研究诗歌、艺术和书法。为此,他每天都在专心祷告。
艾则孜记不清什么时候,战斗渐渐停歇,有了暂时的宁静。麦王放下长刀和枪,穿起维吾尔族的服装,又开始到清真寺领拜,带着艾则孜访民情,问疾苦,安贫良。艾则孜觉得本来东征西战的父王,仿佛是从魔鬼的蛊惑中醒悟过来的人,在这个乱世里,他努力远离血腥、凶残和暴烈,在王宫的宝座上,努力做让艾则孜敬爱的父王。
王宫里的公鹦鹉,声嘶力竭地喊“我是王爷”,“我是王爷”。
麦王对艾则孜叹气,“它是这王宫里的王爷,我现在变成一只笼子里的鹦鹉了。”
“父王,安拉会保佑我们,烧杀抢掠百姓的,无论举着什么旗帜,都是强盗。”艾则孜宽慰麦王。
麦王对着鹦鹉大喊:“强盗!”
“强盗!”“强盗!”鹦鹉一遍又一遍愤怒地大喊。
十二月的一天早上,麦王正在喝茶,王宫忽然冲进了上百名骑兵。看装束,是盛世才那一方的军人。麦王的四十名士兵无力抵抗,麦王和卫兵被他们用枪顶着,他们说,盛世才督办让麦王去和田有公干,带上家产和卫兵即刻出发。
麦王来不及安抚年轻的王后和两个儿子艾则孜、苏里坦,他匆匆带上了王宫里所有的黄金和自己的卫兵,在盛世才的士兵押送下上路了。
过了十日,有人来王宫报告说,麦王被押往和田途中,在塔里木河边宿营时,趁盛世才的士兵熟睡,带着自己的四十名士兵,钻进了大干沟,骑马而逃。盛世才的追兵向麦王开枪,给麦王牵马的卫兵不慎,将驮在骡子上的十多公斤金条遗落逃亡路上,这个袋子里集中了王宫里所有的黄金。麦王避开丢了金条的那条路,改道逃往沙城。
麦王来到沙城的一位阿吉(从麦加朝圣归来者的封号)家,刚端起茶碗喝茶,一个骑白马的人来报信说,有一百名骑兵追赶麦王来了,他们骑的马都是短尾巴。麦王一听到短尾马(被割掉尾巴上的鬃毛,打仗用的战马),知道来者不善,打马向东逃命。
没过几天,又有一个军官来到王宫,他自称陈队长,劝艾则孜把麦王找回来,他说:“盛世才督办对麦王一直很有好感,也知道他没参加南疆造反。如果麦王回到柯卡,盛督办既往不咎,会让他继续平平安安当王爷。”
艾则孜害怕战争,他不愿父王裹进战争的任何一方。现在看到“平平安安”的希望,他告别了母后阿米娜,连夜带着食品、衣物和信,跟陈队长去寻找麦王。艾则孜得知麦王在沙城避难,让陈队长留在城外,独自进城,请劝麦王回柯卡。
艾则孜跪下来含泪哀求麦王:“父王,我不希望这样打来打去,这些年,人们杀来杀去,每一方都标榜自己为正义而战,这仗打得如此混乱,我真的无法判断谁代表着正义。父王,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不希望我们去杀人,也不希望别人来杀我们,我不想我们死后都下地狱。”
麦王眼睛直视着前方,根本不看艾则孜的眼泪:“你的眼睛被驴踢了吗,你难道看不到我们现在已经生活在地狱里。这战争哪里有绝对正义的一方?打人的人都说自己在为正义而战,各方都想用武器来夺取最大的利益,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怜悯你。”
“父王,盛督办对您很有好感,他说您没参加造反,要给我们和平,您要不相信我的话,我敢向真主起誓!只要您回去,这场战斗就可以停息,王宫里不能没有您,柯卡民众也都盼着您平安回去。现在盛督办也让您回去,求您不要放弃这个机会。”艾则孜跪在地上抱着麦王的双腿大哭。
麦王听了艾则孜的话,一副无奈的样子:“我也盼望回到柯卡,哪怕像鹦鹉一样被囚禁在王宫,也比这样在外面四处逃命要好。”
麦王带着艾则孜和贴身护卫,悄悄出城,跟城外等待的陈队长一起,回到柯卡王宫。
回到王宫的第二天,陈队长又来了,这次他带着二十名士兵,一改往日态度,径直取下了王宫里麦王的挂像。
公鹦鹉大叫着:“我是王爷,我是王爷”。
“你在笼子里做你的王爷吧。”陈队长恶狠狠地说。
“强盗!强盗!”公鹦鹉扯着嗓子喊叫。
陈队长掏出了枪,鹦鹉躺在笼子里抽搐着,蹬着爪子,嘴上滴着血,还在愤怒地叫“强盗,强盗。”
陈队长每天派两名士兵“保护”着麦王,不准麦王离开王宫半步。
两个月后,陈队长被调走了,又换了别人来“保护”麦王。
早上,麦王刚做完乃玛孜,有个人来到王宫对麦王通风报信说:“王爷啊,您不避一避不行了,我听到了他们要暗算你的消息。”
陈队长在王宫的行径,让艾则孜明白自己上了他们的当,骗麦王陷入困境。面对麦王,艾则孜羞愧难当,悔恨撕扯着他的心。
当夜,艾则孜带人在城墙上掏了个洞,乘着卫兵睡着了,艾则孜和麦王在家人的掩护下从洞口逃出,骑马到了沙城的一位亲戚家避难。
沙城到处都有盛世才军队的搜捕,麦王和艾则孜二人连夜逃往塔里木。盛世才部队跟踪追击,在山里转了三圈,盛世才部队在塔里木附近包围了麦王和艾则孜,俩人被逮捕后,双双送进了监狱。
第三节 怀疑自己在地狱里
在阴暗潮湿寒冷的监狱里,艾则孜全身生了疮,他的囚服被老鼠打满了洞,衣服跟溃烂化脓的皮肤粘连在一起,散发出死尸腐烂的味道。他不断地发着高烧,夜夜被噩梦纠缠。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艾则孜醒来,感到脖子上疼痛难忍,发现自己的身体正被一窝老鼠撕咬,老鼠爬在脖子上,吸他伤口的脓血。
他不敢睡觉,也无法挪动自己。老鼠根本不在乎这是一个还在呼吸的活人,它们把他当成一具尸体,他睡着了,它们就会窜出来,在他身体上爬来爬去,用尖利的牙齿撕扯他的皮肉。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这座监狱幽闭如同地狱,他怀疑连真主也不再听得到他的祈祷。
年轻的王后阿米娜来监狱探监,给艾则孜看了麦王的字据,说他是麦王抱养的孩子。艾则孜听到这个真相脑子转不过弯子。他一直认为自己是麦王和古丽波斯坦母后的亲生儿子,他内心一直忠诚于麦王。活了二十年,他竟然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就要死在监狱里了,他想,如果在死之前,哪怕能看上生父生母一眼,也死得心安了。
阿米娜已经答应用苏里坦换他出狱。她还告诉他,盛世才已经下了命令,只要苏里坦一到,就释放艾则孜,立苏里坦为王。
听到将要获释的消息,艾则孜没有丝毫喜悦,他只觉得绝望。精明过人的阿米娜为了救他,竟然听信这帮人的鬼话,把可怜的弟弟交给这帮人,他担心年幼的弟弟也被他们杀害。他们已经杀害了跟麦王一起入狱的很多人,现在又要把苏里坦骗到这里,换他的命,他觉得自己很羞耻,他感觉自己是个罪人。
“感谢慈爱的真主,听到了我的祈祷,派出天使来解救我,没想到这个换命天使竟是我弟弟。”艾则孜内心和身体都在撕扯着痛。艾则孜不是没有想过当王,但他更喜欢传统的建筑、绘画、音乐、舞蹈、书法艺术。如果这个王位,要以失去他所钟爱之物来换取,他宁可不做这个王。但在这种境况下,由弟弟当王,他又感觉内心百味杂陈。
出狱的时候,艾则孜内心不停地祈祷:“真主啊,请保佑这个家族,让王位在它所在的地方等着他的后人,而不至于就此失落,不要让我们的百姓陷入无边的动荡与黑暗。”
多年后,艾则孜不想去打扰弟弟的生活,对自己的儿子也一直回避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只是没想到这在许多年以后,仍然给弟弟带去了莫大的困扰和烦恼。
注释:
[1]哈迪克:一种马拉的交通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