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可笑,瓦兰卡,简直太可笑啦!他给我们念这一段时,我们笑得前仰后合。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上帝宽恕他!不过,亲人儿,这一段写得虽然有点奇特,过于戏弄文字,但是其中没有什么坏心思,没有一点自由放纵的思想。我要告诉您,亲人儿,拉塔齐亚叶夫品行端正,是个卓越的作家,跟其他作家不一样。
是啊,有时候一个念头会跑进脑子里来……嗨,假使我也写点东西,那会怎么样呀?我们假定,比方说,没来由地突然出版了一本书,书名是《马卡尔·杰武什金诗集》!嘿,我的小天使,那时候您会怎么说?您会觉得怎么样?会怎么想?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您,亲人儿,如果我写的书问世,那我肯定不敢在涅瓦大街上露面。每个人都会说,瞧,文学家和诗人杰武什金来了,他们说,这位就是杰武什金本人,那可怎么办哟!唉,到那时候,比方说,我拿我的靴子怎么办?我顺便告诉您,亲人儿,我的靴子几乎总是打着补丁,而鞋底呢,老实说,有时候实在不成个样子。如果大家知道文学家杰武什金的靴子是打补丁的,那可怎么办哟!要是有个伯爵夫人或者公爵夫人知道,那么,我的心肝,她会说什么呢?也许她也不会注意到,因为据我所知,伯爵夫人不关心靴子,尤其是小官吏的靴子(因为靴子跟靴子不尽相同),不过总有人把一切都告诉她,我的朋友就会泄露我的秘密。这个拉塔齐亚叶夫第一个会泄露秘密。他经常上B伯爵夫人家里去。他说他随便出入她的家门。他说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又是一位很有文学修养的夫人。这个拉塔齐亚叶夫真是个能干的人!
是啊,这个话题我讲得够多了。我写了这么些,我的小天使,无非是为了解解闷,让您也高兴高兴。再见啦,我亲爱的!我拉拉杂杂地写了许多,这主要是因为我今天特别快活。今天我们大伙儿在拉塔齐亚叶夫那儿吃饭(他们都是喜欢热闹的人,亲人儿),还用上了罗马涅酒[12]……我给您写这些干什么呀!您看过就算数,别猜想我有什么用意,瓦兰卡。我只是这样写写罢了。书我会给您送去,一定给您送去……这里流传着保罗·德·科克[13]的一部作品,不过,保罗·德·科克的书不给您,亲人儿……不,绝对不!保罗·德·科克对您不合适。大家都在议论他,亲人儿,他招致彼得堡所有的批评家的正义的愤慨。我给您送上一磅糖果,这是特意为您买的。您尝尝吧,我的心肝,您每吃一块糖就会想起我。不过您吃糖不要嚼,要慢慢地吮,否则要牙疼的。您大概也爱吃蜜饯吧?您尽管写信告诉我。好吧,再见了,再见。基督保佑您,我亲爱的。
永远是您的最忠实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六月二十七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费奥多拉说,有人非常同情我的处境,只要我愿意,很乐意帮我谋得一个很好的位置——当个家庭教师。您看怎么样,我亲爱的,——去还是不去?当然喽,如果我去,我就可以不再依赖您,干这工作看来能够赚好些钱;但是,再细细一想,到陌生人家里去总觉得害怕。他们都是些地主。他们会向我打听,会好奇地盘问,问这问那,——到那时候我说些什么呢?况且我孤僻成性,原来就怕跟陌生人接触;我就爱在一个住惯了的窝里一直待下去。住惯了的地方就是好;哪怕日子过得相当清苦,总是自己的草窝好。何况这回还得出远门,上帝才知道要我去干什么事,说不定就叫我管管孩子。他们就是那号人:两年里换了三个家庭教师。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看在上帝面上,您帮我出出主意吧:我去还是不去?您为什么从来不主动地来看我?您真难得露面呀。我们几乎只有在星期日做日祷的时候才见面。您竟然也那么孤僻!您跟我一模一样!要知道我总算是您的一个亲戚呀。您不爱我,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独个儿常常觉得很悲伤。有时候,特别是在天色黑下来的时候,我一个人孤单单地坐着。费奥多拉到别处去了。我枯坐着,东想西想,回忆起一切往事,高兴的事,悲伤的事,——一切都浮现在眼前,一切都像从云雾里钻出来一般。我见到一张张熟识的脸(我就像真的见到一样),我老是见到妈妈……我做了些什么梦呀!我觉得我的身体愈来愈不行,我是那么虚弱。今天早晨起床,我就感到不舒服,外加我咳嗽得很凶!我感到,我明白,我快要死了。谁来埋葬我?谁来送殡?谁来怜惜我?……说不定还得死在陌生的地方,死在陌生人家里,死在陌生的角落里!……我的天哪,做人多么苦恼,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亲爱的,您为什么老是买糖果给我吃?真的,我不知道,您哪来这么多钱?咳,我亲爱的,您别乱花钱,看在上帝面上,别乱花钱。费奥多拉卖掉了我绣的一张地毯,人家给五十纸卢布。这太好了,我还以为卖不到这样高的价钱。我要给费奥多拉三个银卢布,给我自己做一件衣服,做一件普通的但暖和一些的衣服。我要给您做一件背心,我亲自动手做,还要挑选上好的料子。
费奥多拉给我借来一本书——《别尔金小说集》。如果您想看,我可以给您送去。不过请您别弄脏,别耽搁太久,因为书是人家的。这是普希金的作品。两年前我和妈妈一起读了这部小说,而现在我一个人重读,好不伤心。如果您有什么书,请给我送来,不过您千万别向拉塔齐亚叶夫借。他大概会把他的作品给您,如果他有书出版的话。您怎么会喜欢他的作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这样微不足道的东西……好吧,再见了!您瞧我多么絮叨!我心里愁闷,我就喜欢絮叨,不管絮叨些什么。这倒是一帖良药:只要把郁积在心头的话倾吐个干净,我立刻感到轻松得多。再见了,再见了,我亲爱的!
您的
瓦·杜
六月二十八日
亲人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别伤心!您怎么不害臊呀!得了,我的小天使;您怎么会有这种思想的?您没有病,我的心肝,根本没有病;您正在青春时代,真的,正在青春时代;脸色稍有点儿苍白,但毕竟是在青春时代。您的那些梦和那些幻觉有什么了不起!真害臊,我的小天使,算啦;您别去理会那些梦,根本不必理会。为什么我睡得好呢?为什么我什么事也没有呢?您就瞧瞧我吧,亲人儿。我日子过得很好,睡得很安稳,身子健壮得像个青年人,看起来真神气。得了,得了,我的心肝,害臊呀。把您的脾气改一下吧。我知道您的心思,亲人儿,只要您碰上点儿什么事,您就会东想西想,尽是发愁。为了我,您就别再这样吧,我的心肝。到别人家里去?无论如何也不去!不,不去,不去!您怎么会动这样的念头?还要出远门!噢,不,亲人儿,我不答应,我要拿出全副力量来反对这种打算。我可以卖掉我的旧燕尾服,只穿一件衬衫在街上走,可是决不让您在我们这里感到手头拮据。不,瓦兰卡,不,我是了解您的!这种念头太荒唐,简直太荒唐!一点不错,这全要怪费奥多拉的不是。她是个傻婆子,尽给您出馊主意。亲人儿,您可别相信她的话。我的心肝,您真的还不知道她的为人吗?……她是个傻婆子,贫嘴贱舌,信口开河,把自己的丈夫也给逼死了。也许她已经叫您很生气了吧?不,不,亲人儿,绝对不去!您一去,叫我怎么办,干什么好呢?不,瓦兰卡,我的心肝,您就丢开这个念头吧。您在我们这里还缺少什么呢?我们没命地喜欢您,您也爱我们——那您就安安逸逸地过日子,做做活计,看看书,或者不做活计——反正无所谓,只要您跟我们住在一起。您自己想想看,您一走,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会借书给您看的,往后我们还可以到外面散步去。不过您千万别走,亲人儿,千万别走,您要学聪明些,别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上糊涂起来!我会来看您,很快就来看您,不过您一定要接受我的坦率的忠告:不能去,我的心肝,无论如何不能去!我当然是个没学问的人,我自己知道没有学问,从前穷得只能勉强读一点书,不过我现在不是要谈这些事情,不是要谈我自己,而是要替拉塔齐亚叶夫辩护,不管您怎么想。他写得好,很好,很好,写得实在好。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无论如何不会同意您的看法。他写得文笔优美,行文跌宕,形象生动,思想活跃;写得非常好!您也许没带着感情看书,瓦兰卡,或者看书的时候心情不好,为了什么事正在生费奥多拉的气,或者您那里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不,您就带着感情把书再看一遍吧,最好是在您心满意足、兴高采烈、情绪很好的时候,比如说,当您嘴里含着糖果的时候看。我不否认(谁也不会否认这一点),确实有比拉塔齐亚叶夫更好的作家,甚至还有非常好的作家。但是,他们好,拉塔齐亚叶夫也好,他们写得好,他也写得好。他写自己的东西,有独特的风格,写出来的东西非常出色。好吧,再见了,亲人儿。我不能再写下去,我还有事要忙着做。您要谨慎呀,亲人儿,我最亲爱的心肝,安静下来吧,上帝会保佑您。
您的忠实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附言:谢谢您的书,我的亲人儿,我们也要读普希金的作品。今天晚上我一定去看您。
七月一日
我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不,我亲爱的,不,我不能再在你们这里生活下去了。我想来想去,觉得我如果放弃这样好的位置,那真是太傻了。到了那里,我至少可以不必为一块面包发愁。我要努力奋斗,我要博得人家的喜欢,如果需要的话,我甚至设法改变自己的性格。当然,在陌生人中间过日子,讨人家的欢心,躲躲闪闪,勉强自己,——这些都是痛苦的,难受的,但是上帝会保佑我。总不能一辈子做个孤僻的人啊。我以前也有过这种经历。我记得小时候念寄宿学校的情景。每逢星期日,我总是蹦呀跳的,尽情玩耍,有时挨妈妈的骂,也一点无所谓。我兴高采烈,欢欣鼓舞。可是天色渐渐黑下来,我心头愈来愈发愁,九点钟我得回到寄宿学校里去。那里的一切是那么陌生,那么冷酷,那么严厉。到了星期一,女教师们肝火特别旺。我真伤心,真想哭。我跑到角落里,独自个儿偷偷地哭。我还得把眼泪擦干净,要不,人家会说我是懒骨头,可是我根本不是为了要念书才哭的。嘿,那又有什么呢?我习惯了,等到我离开寄宿学校、跟女友们告别的时候,我也哭了呢。我依靠你们两个人过日子,这样做很不好。这种想法使我感到非常痛苦。我坦率地把一切说给您听,因为我跟您坦率惯了。难道我没看见费奥多拉每天一大清早起来,洗个不停,一直忙到深夜?老骨头也需要歇歇呀。难道我没看见您把最后一个子儿都花在我身上,您为我而倾家荡产吗?您不是一个有家当的人,我亲爱的!您在信中说您愿意把东西变卖光,不让我受苦受难。我相信,我亲爱的,我相信您的一片好心。可是您是现在这么说。现在您有外快,您能够拿到奖金,可是往后呢?您自己知道,我经常害病,我不能像您那样工作,心有余而力不足,何况活儿也不是经常有。我留下来干什么?瞧着你们两个人,我不好受,心里非常痛苦。我有什么办法能帮您一点小忙呢?为什么您那么需要我,我亲爱的?我对您有过什么好处吗?我不过是满心喜欢您,深深地爱着您,真心诚意地爱您,可是,我的命苦啊!我会爱,我能够爱,但是我无能为力,没法报答您的恩惠。您别再留我了,您细细想一想,把您最后的意见告诉我。等候您的回信。
您的亲爱的
瓦·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