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好的时代】
短篇黄金时代对于推理小说的引导作用是不可忽视的。不过,随着读者的需求和见识不断提升,短篇小说的弊端渐渐暴露出来,其中尤以两点最为突出。
其一,限于篇幅,故事很难大开大合,精妙的诡计因为缺少“起承转合”失色不少,甚至很容易被看穿。看一下这个时期的作品,不难发现,故事基本都是“案发——官方给出错误解答——侦探给出正确解答”的模式。这并非因为创作者水平有限,实在是受到了篇幅的巨大限制。
其二,小说的存在价值受到了质疑。上一节已经说过,短篇黄金时代是一个“神探遍地走,奇事天天有”的时代。这样的作品看个三五篇还可以,长此以往,当猎奇感逐渐淡去,读者就会对其心生反感。
“这简直是胡编乱造!”当读者发出这样呼喊,短篇推理小说的确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这毕竟是在创作小说,即便不谈文学性和普世价值,至少需要保证情节丰满、语言生动吧?至少小说里人物应该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吧?至少要让与读者觉得故事发生在现实中而不是异次元吧?不然,推理小说和数学应用题有没什么区别?
当时有一位名叫本特利的记者,对推理小说脱离现实的状况十分不满。他是“布朗神父之父”切斯特顿的好朋友,却丝毫没有给这位推理作家俱乐部的主席面子。本特利不止一次地、公开地、面对面地指责切斯特顿:“你那个布朗神父简直是胡扯。现实生活中根本没有那样的案件,更不可能用那种推理方式去解决。”
“亲爱的朋友,”切斯特顿总是不紧不慢地回应,“我只能把你的话理解为对于布朗神父的妒忌。”
“完全不是。我可以证明,目前的推理小说是个失败品。你们那些神探在现实中寸步难行。”本特利的回答斩钉截铁。
“好吧。我期待你证明自己的观点。”切斯特顿拿这个认真的朋友没什么办法。
本特利是个言出必行的记者,他真的开始创作推理小说。他使用的方法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推理小说证明推理小说的无用。1913年,他创作了一本名叫“特伦特最后一案”的小说。主人公就是一位名叫本特利的记者,善于推理,喜欢挖掘离奇事件。
某日,本特利参与了一桩凶杀案的报道。他迅速赶到现场,调查取证,寻访目击者,随后展开了自己的推理。几经周折,本特利将真相公之于众。他的推演非常缜密,又有相关证据,一切看上去严丝合缝,神探将又一次大获全胜……
稍等!故事在转瞬间发生了逆转!侦探没有失误,结论却距离事实十万八千里!为什么会这样?本特利的“神探无用论”给出了解释——事实往往由一些随机的、意外的、无逻辑的行为决定的,因此,侦探的推理在现实中完全没有用武之地。比如,侦探努力破解案发现场形成的密室,并对凶手为什么要制造密室侃侃而谈;但事实却是,凶手在匆忙间关上了门,插销被震了下去,所以有了密室……
小说出版,引起轰动。读者第一次看到敢于向“神探”开炮的作品,而这部作品恰恰写出了自己呼声。于是,一时洛阳纸贵,《特伦特最后一案》成为了畅销书。这让身为主席的切斯特顿哑口无言!不过,切斯特顿的失败不意味着本特利取得了胜利。故事朝着让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方向发展下去。
本特利的本意是让读者明白推理小说的虚幻性,就此远离这类作品;没想到,广大读者却跑偏了。大家惊讶地发现,推理小说并没有因为短篇黄金时代的发力过猛而失色。在篇幅由短变长之后(《特伦特最后一案》有将近20万字),故事变得更加曲折,人物变得更加丰满,文字变得更加优美……故事里有了环境的描绘,有了气氛的渲染,甚至有了爱情元素!最重要的是,谜团有了被隐藏的空间,布设、误导和逆转都变得从容不迫。总之,这本书改变了长久以来推理小说留给读者“智力问答”的印象,使其变得更具现实主义色彩,更像真正意义的小说了。
读者终于喊出了心声:“我们仍然需要推理小说,只不过,我们想要更好看的推理小说!”
出现了这样的结局,是切斯特顿和本特利没有想到的。主席固然不会高兴,本特利也不得不修正自己的观点,开始大量创作长篇推理小说。于是,特伦特先生在处理完“最后一案”后,不得不又处理了很多“遗留问题”。
两个人更没有想到的是,这部近乎开玩笑的作品,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特伦特最后一案》成为了一个模板,引导了黄金时代的到来。在1913年之后的若干年里,尽管短篇推理小说依然繁荣,但越来越多的创作者开始尝试长篇作品。
1920年,是推理小说史上的分水岭。真正意义的黄金时代正式开启!在这一年,有两部作品横空出世,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一部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处女作《斯泰尔斯庄园奇案》。这部作品是推理女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完成的,定稿之后被锁在抽屉里好长一段时间。几经周折,作品终于在1920年出版。这部作品秉承了短篇黄金时代的心证模式,依靠极强的故事性和巧妙的布局将推理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这种注重“心理建设”和文学性的处理方式,贯穿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创作生涯,也影响了黄金时代几乎所有的作品。关于女王的传奇经历和这部作品,我们在下一节里会详细介绍,这里就不多说了。
和《斯泰尔斯庄园奇案》遥相呼应的,是另一位英国人克劳夫兹的《桶子》。也许是因为女王风头太盛,以致很多读者忽略了克劳夫兹和他的《桶子》,但就贡献和历史意义而言,这是一部绝对不逊于《斯泰尔斯庄园奇案》的作品。
克劳夫兹出生于都柏林(当时属于英国)。他自幼聪颖,理科成绩优异,17岁时便在一家铁道公司当见习技师,很快就成为了一名铁道工程师。1919年,克劳夫兹因病住进医院。养病期间,他为打发时间,用铅笔在草稿纸上创作了自己的首部推理小说《桶子》。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部小说居然成为里程碑式的作品。
和《斯泰尔斯庄园奇案》的浪漫主义色彩以及心证模式完全不同,《桶子》是一部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推理小说,是典型的物证模式推理。故事的核心其实非常简单——侦探戳穿一个横跨英法两国的不在场证明。为了实现这个目的,警方奔波于英吉利海峡两岸,翻阅各种版本的列车、轮船以及飞机时刻表,以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进行调查,全程不见心证推理那种横空出世般的场面。
克劳夫兹在1929年辞去了工程师的工作,专门从事推理小说的创作,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弗兰奇探长系列。1939年,他被选为英国艺术研究院院士,1949年开始对《圣经》中的《福音书》进行翻译。1957年,克劳夫兹逝世,享年78岁。
克劳夫兹的《桶子》和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斯泰尔斯庄园奇案》传承了短篇黄金时代的物证模式和心证模式,各自形成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创作风格。后来的黄金时代作品,无不受到这两种风格的影响。因此,这两部作品毫无争议地开启了推理小说最辉煌的时代。
“黄金时代”一词出自古希腊神话,是用来形容神话时代世界的美好状态——在那个年代,所有生命都拥有神的血统,头脑聪慧,精神安逸,物质世界极大繁盛。从1920年开始,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在这几十年里,推理文学领域人才辈出,佳作不断,作品洋溢了智慧的光芒和自信,因此被称为推理小说的“黄金时代”。有的评论者为了区别之前的时代,将这个时期称为“长篇黄金时代”——很明显,这个时代占据主流的,不再是短篇作品,而是更加成熟复杂的长篇。
在这近30年的岁月里,涌现出了阿加莎·克里斯蒂、埃勒里·奎因、约翰·狄克森·卡尔、多萝西·塞耶丝、范达因、奈欧·马许、玛格丽特·阿琳汉姆、安东尼·伯克莱,罗纳德·诺克斯、约瑟芬·铁伊、雷克斯·斯托特等一大批的天才作家,而这些天才创作的《无人生还》《罗杰疑案》《东方快车谋杀案》《三口棺材》《犹大之窗》《希腊棺材之谜》《X的悲剧》《Y的悲剧》《贵族之死》《烟中之虎》《主教杀人事件》《陆桥谋杀案》《时间的女儿》《毒巧克力命案》等,都成为了绝世经典。
可以说,“黄金时代”不止是一个时间范畴的概念,它是一种精神,是一种象征,是一种境界。作为推理小说最好的时代,黄金时代的特质集中地体现在了几个方面。
其一,解谜至上。
“黄金时代”也被称为“古典解谜时代”,“解谜”是这一时期作品的最高目的。无论是现实主义风格还是浪漫主义风格,这一目的是始终不变的。匪夷所思的犯罪手法、无懈可击的误导方式、石破惊天的逆转……种种奇思妙想,无不在“黄金时代”大行其道。
人类都有着本能的好奇心和探索欲,而“谜”正是抓住了这一人类的本性,让推理小说在这个时代大鸣大放。相比于后来欧美冷硬派和日本社会派推理,“解谜至上”是黄金时代特有的、最大的标签。
其二,文学性的提升。
推理小说作为一种文学类型,首先应该是一部“小说”,其次才是“推理”。既然是小说,就必须满足作为小说的基本条件,比如故事的完整性、情节的布局技巧(这里的技巧不是推理小说特有的误导或逆转技巧,而是指作为文学作品的普遍技巧)、优美的文字、真挚的情感,甚至还要有一些深层次的普世价值。只有这样,这种类型作品才有存在并发展下去的空间。
这里提到的文学性,并不是要求创作者以《战争与和平》的标准打造推理小说。不过,一些基本的文学要素,还是要有的。毫无疑问,黄金时代的创作者们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约瑟芬·铁伊等。
其三,登峰造极的诡计。
既然有了“解谜至上”的终极目的,创作者自然需要绞尽脑汁,布设各种匪夷所思的诡计,以求让读者在最后一刻跌碎眼镜。在这一时期,大量具有原创精神的诡计应运而生。纵观推理小说发展的历史,黄金时代几乎穷尽了人类可以想到的所有诡计(这也导致了后来的创作者被迫转型),真正做到了“没有想不到”。
其中,值得关注的诡计模式有不可能犯罪、暴风雪山庄、死亡留言、无面尸、叙述性诡计等等。天才的创作者各有所长,在自己的领域里创造出了伟大的作品。例如,阿加莎·克里斯蒂是暴风雪山庄和叙述性诡计的创造者;埃勒里·奎因对于死亡留言情有独钟;约翰·狄克森·卡尔则因为在不可能犯罪领域成就斐然……关于这些,后面的章节会有更详尽的论述。
其四,绝对的公平。
无论诡计如何绝妙,黄金时代的作品始终没有忘记一条最高准则——公平。公平,是黄金时代创造无限辉煌的基础。
推理小说作为一种特殊的类型小说,是一项智力博弈的游戏。如果创作者可以欺骗所有读者,将真相引领到一个未知的角落,那无疑是巨大的成功。不过,这一切必须有一个前提——所有的线索必须是公开的,必须让所有读者准备无误地掌握线索。创作者可以用种种技巧抛出误导,但绝对不可以蓄意歪曲或隐瞒线索。
试想,如果一部作品读到最后,读者发现一切都是作者的骗局——这种骗局不是技术性的,而是原则性的——那么,这位读者十有八九会在一怒之下远离推理小说。长此以往,推理小说的结局就不难预料了。
因此,公平是所有创作推理小说的人必须恪守的,它是推理小说发展的保障。作家的胜利绝对不能建立在信息不对等的基础之上,那样做是卑鄙且没有技术含量的。每一个进入推理小说创作领域的作家都要发誓——
“你愿意发誓,在任何时候,都不对读者隐瞒线索,永远遵守公平原则吗?”
“是的!我发誓!”
对谜团的执着,更高的文学性,精巧的诡计,对阅读者公平相待——是的,这就是强大而自信的黄金时代,这是推理小说最好的时代。
伟大的时代不是空洞的,自然需要伟大的创造者。在接下来的章节里,我们将逐一领略这些推理文学巨匠创造出的丰功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