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元丰五年(1082)。
这一年西夏人在永乐城大破宋军,蒙全圣、罗世念等人在广西起兵反宋,这些边地的局部战乱虽然棘手,但并不能真正撼动大宋的江山,也不能影响到其稳固的根基,西夏、大理、吐蕃等边陲小国对于中原大地构不成太大的威胁。而最强大的邻居辽国,也因景德元年(1004)订立的“澶渊之盟”,与大宋七十余年相安无事,尽管大宋每年要给辽人进献岁币,但能换来太平日子,也算是值了。这年的苏东坡创作了《赤壁赋》,司马光正在写《资治通鉴》,这些都可算得上是大事,而这里要记载的这件事看起来却似乎不那么重大,但当历史曲折向前,回过头来看,却是个不得了的日子,正是由于这天一位大人物的诞生,才使得宋朝在历史上被分为“北宋”和“南宋”。
元丰五年(1082)的十月十日,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却发生了一件颇具传奇色彩的事,此事真伪无从考证,但其寓意颇为深长。传说在这天夜里,神宗赵顼莫名地心神不宁,在龙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坐起身来,想要起床如厕,迷迷糊糊之间,耳边一阵呲呲作响,心里估摸着是寝宫外阵阵妖风钻进门窗发出的怪声,屋子的门窗剧烈地晃动着,但仔细一听,又好像是有人从外面用力推拉。这尖细的风声如同一个怨妇低声抽泣,在深更半夜听起来让人心里发怵。皇上的胆儿不大,愣在那里侧耳听着,便意顿时减去了一大半。
他原本想推醒床上熟睡的林贤妃,但念及自己贵为九五之尊,又是堂堂七尺男儿,说半夜如厕怕鬼似乎有失体面,只好作罢。没过多久,窗外的妖风趋缓,皇上便定了定神,壮了壮胆,慢慢起身从床上下来,他小心翼翼,怕惊动什么,一步、两步、三步……正当要迈出第四步的时候,突然间一声巨响,寝宫的正门直挺挺地打开了!这一下着实来得突然,皇上猝不及防,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吓得连惊叫一声的力气都没了。他浑身颤抖着,但见一片浓厚的白色云雾从外面幽幽地飘了进来,这云雾越散越开,皇上惊异地看着这一切,目瞪口呆,他好像整个人陷入到了一种迷乱的状态之中,这似乎不像是现实生活中会出现的情景。
床上的林贤妃似乎全然没听到方才的巨响,只是翻了个身,依旧睡得死死的,她的呼吸声极其细微,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一般,这令神宗皇上感到了彻底的无助。皇上想开口召唤侍卫和太监,但他惊讶地发现,此时他的喉咙像是被谁扼住似的,一丁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皇上吓得魂飞魄散,在心底里叫道:“闹鬼了!闹鬼了!看来还是个厉鬼!”
传说中,厉鬼都有一个特定的人形,寄居在一团云雾之中,忽隐忽现,每到午夜便会在人意想不到的情形下现身,这传说看来并非信口雌黄。果不其然,待浓雾渐渐散去,一个诡异的身影就浮现了出来。神宗定睛一看,但见那人一袭青衣,气度不凡,若真的是鬼,也必然是鬼魂中的贵族。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神宗仍发不出声音。直到他用力地咳嗽了一声,好像把胸腔中的一块阻滞之物用力地咳了出来。
“你……你你是何人?”皇上终于勉强地发出了声,结结巴巴地问道。尽管他竭力地控制着,但是声音仍不可避免地颤抖起来,恐惧已经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九五之尊的身份。
青衣人没有作答,在这样的时刻,没有什么比沉默更令人不安的了。月光昏暗,此人面色煞白,无半点血色。他神色黯然,眉头紧蹙,似是有着深深的忧思,手中一把精美的折扇微微摇动着,挟着一股阴柔之气。许久,他的嘴里发出了空灵的低吟浅唱: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短短的几句唱词,那青衣人唱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此刻,他已经走到了神宗跟前。但他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深谷传来,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皇上听完之后,也莫名地悲从中来。他突然想起这是《虞美人》的曲调和唱词,猛地睁大了眼睛,“莫非你是……”
“李煜,字重光。”青衣人自报家门,声音依旧飘渺,绕梁不止。
皇上一听到“李煜”二字,如遭晴天霹雳,恐惧感变本加厉地袭来。南唐后主李煜早已死去百年,而且这李后主当年正是被自己祖上的太宗皇上毒杀的。大宋王朝不仅夺走了李煜的命,还夺走了他的国家和他的爱妃,现在时隔百年,李煜的魂魄竟然出现在寝宫,难道是厉鬼寻仇来了?想到这里,神宗吓得屁滚尿流,拼了命地往墙角里钻,像是穿山甲,能把这墙角钻出洞来似的。李煜缓缓抬起头来,与瘫在地上的皇上四目相接,皇上见状顿感一阵凉意,哆嗦不已,额头直冒冷汗。
“皇上莫怕,我虽为鬼,却是无害于人的。”李煜说罢,深深地作了一揖。
“你是来跟我大宋寻仇索命来吗?”皇上掩饰不了声音的颤抖。
李煜收起手中的折扇,凄然一笑,道:“皇上言重了。当年南唐亡国,乃是我自己昏庸无能,致使气数殆尽,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又岂敢生出嗔恨之心?”
李后主果然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就连做了鬼也彬彬有礼,但阴柔的语调令人感到刺骨的寒冷,仿佛平静的海面下埋藏着某种巨大的危机,黑暗在深处逐渐积蓄强力。
“那……那你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我是特地前来拜谒皇上的。因白天不便现身,只好等到深夜,冒昧之处,还望皇上见谅。”说罢,又是深深的一揖。
“朕与你人鬼殊途,无缘无故,为何要来拜谒?”角落里的神宗支起身子,倚墙端坐道。
“这个……”李煜刻意地顿了顿,“是为了答谢皇上的收留之恩。”
“收留?”皇上一脸的疑惑,“朕什么时候收留过你?”
“皇上日后便知。”李煜露出神秘的微笑,说道,“其实,除了拜谢收留之恩,更重要的是,向皇上道喜。”
“喜?”皇上听完更困惑了,连忙问道,“喜从何来?”
李煜像是故意卖关子,还是用同一句话搪塞着:“这个,皇上日后便知。”
李煜阴阳怪气,欲言又止,一连说了两个“皇上日后便知”,若在平时,这必会引得皇上龙颜大怒,但此刻神宗心中惊魂未定,面对神秘莫测的鬼魂,全然没了脾气,好像身上的阳气已经被这月光吸食得所剩无几。
就在和李后主简短对话之际,时间似乎流逝得飞快,方才还是深更半夜,现在却已是拂晓。透过大敞着的门窗,皇上远远地望见东方泛白,天色转亮。眼前的一切都如此模糊,像是蒙上了一层霜。皇上恍惚地看着,揉了揉眼,就在这举手之间,时间又再次迅猛地向前迈进——闪耀的日光从门窗灌进来,占领了所有原本阴暗的角落。而那身穿青衣的李后主,身形变得越来越淡,就像墨汁在清水之中稀释散尽,他那瘆人的笑容让人从头一直凉到脚心。
“皇上,皇上!”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际响起,那声音飘渺而模糊,但神宗还是依稀辨认得出,那是林贤妃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终于来到耳边,皇上勉强地睁开眼睛,看见了那张秀美的脸庞。林贤妃的脸上满是关切和紧张,她伸手轻轻地擦了擦神宗额头上的汗珠,皇上却是一脸的茫然,好像根本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
“爱妃,怎么啦?”皇上问道。
“皇上!”林贤妃抱住神宗,娇嗔道,“皇上方才直冒冷汗,颤抖不已,臣妾怎么叫都叫不醒,真是吓坏臣妾了!”神宗一边爱抚着林贤妃,一边使劲回忆,却完全想不起来。他感到头疼,两边的太阳穴有些发胀,便用手揉了揉,然后来回抚摸着自己的额头。
“朕只记得做了个噩梦,至于是什么噩梦,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皇上在林贤妃的帮助下缓缓地坐起身,神色有些凝重地说,“无端梦见不祥之物,恐是凶兆,改日朕要请真靖大师算上一卦。”
“皇上休要多虑,依臣妾看,这梦都是反的,梦见凶恶,必有吉祥!”林贤妃劝慰道。神宗听爱妃这么一说,顿时忧虑全消,转忧为喜,捏着林贤妃的脸蛋说道:“说的是,说的好。爱妃可比那真靖大师还要厉害。”
神宗和林贤妃在床上打情骂俏了一番,随后召宫女和太监进来服侍更衣。一个小太监进门后跪伏在地,满脸兴奋地禀报:“恭贺皇上!昨夜丑时,喜得一龙子!”神宗一听,立刻喜上眉梢,问道:“当真?生子的可是陈才人?”太监答道:“正是。小皇子体重十斤九两,现正在侧殿等候皇上赐名。”
“好,好,快替朕更衣,朕这就要去见见儿子。”神宗说着又转向林贤妃道,“爱妃说梦见凶恶,必有吉祥,看来所言非虚啊,哈哈!”林贤妃听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一边若有所思地替皇上更衣。
神宗走到侧殿时,太后和众妃嫔们早已候在那里,齐声恭喜皇上喜得龙子。那襁褓中的小皇子在母亲身边大声地哭泣着,陈才人躺在床上,神态略显虚弱,显得比平常更加楚楚动人了。皇上坐在床边,心疼地抚着陈才人的脸颊,随后又掂了掂小皇子的重量,甚是欢喜,关切地对陈才人道:“你这次可真是劳苦功高啊,朕要晋封你为美人!”
陈才人娇弱地笑了笑,道:“谢皇上,请皇上给皇子赐名。”皇上默思片刻,又想起适才林贤妃说的“必有吉祥”云云,于是说道:“你觉得赵佶这个名字如何?‘四牡既佶’的‘佶’字!”
陈才人道:“好名字,多谢皇上金口赐名!”话音刚落,在场的太监宫女们全体下跪磕头:“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神宗仰天大笑,他抱起那啼哭中的婴儿,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这名叫赵佶的小皇子,便是日后的风流天子宋徽宗。
在皇上的轻拍下,婴儿的哭声渐止,他懵懂地看着自己的父皇,许久,他咧开嘴,露出了在人间的第一个笑容。神宗看着小赵佶那可爱的笑,心中却莫名地一怔,他突然觉得那笑容似曾相识,但究竟在哪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