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祥瑞之兆
从那小赵佶发出第一声啼哭开始算起,时光不紧不慢地流转了十七年,来到元符二年(1099)。在这十七年里,大宋王朝早已更换了新君,那神宗皇上梦见李后主后,没过三年就因病驾崩于福宁殿,同年安葬于永裕陵。神宗临终前嘱托旁人,务必将新法沿用下去,可惜当年变法的首倡者王安石也紧随其后,于次年在金陵驾鹤西去,自此宣告了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
神宗的长子赵煦继任皇位时,年仅十岁,因而朝中实际掌握大权的人成了“太皇太后”高滔滔,她重用司马光,尽废新法。可怜的哲宗皇上赵煦就在那高老太太和司马老头的阴影下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一直等到元祐八年(1093)的九月,高老太太病逝,赵煦这才取下了禁锢在身上多年的枷锁,夺回了实权,准备大干一场。然而,这个年纪轻轻的皇上却没有预料到自己七年之后就将英年早逝。
再说那十七岁的赵佶,元符二年的他还只是端王,在众多的王爷中,端王是最才华横溢的一位,每日吟诗作画、拓碑临帖,既喜好书画又精通音律,十足一个风流才子,似乎只要有笔墨纸砚、美酒佳人便能愉快而满足地度过一生。可就是这么一个好似纨绔子弟的王爷,内心却觊觎神器,暗怀上王之志。当然,这一点几乎无人知晓,除了端王府上一个名叫杨震的管家。杨震深知自己主子的野心,也深知这野心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所以一直谨小慎微。
一日,两只仙鹤从天降至端王府,朝中大臣得知端王府现祥瑞之兆,纷纷来贺,端王赵佶心中也暗自欢喜,但杨震却把前来道贺的人们打发走了,说那只是鹳而已,根本不是传说中的仙鹤。过了没多久,端王府再现祥瑞,莫名长出灵芝,又一次引来好事的大臣们,赵佶感到得意,欲请大家前来观赏,未料杨震却早已经抢先一步将灵芝给铲了,并对外宣称这只是因为府上湿气较重长出菌,并非灵芝。赵佶性格张扬,好出风头,对杨震这样几次三番扫兴的行为感到十分不满。
“杨震,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把本王的灵芝给铲了!”
杨震连忙跪倒在地,给赵佶磕了个响头,说道:“王爷啊,小的这也是为了您好,仙鹤降于庭、灵芝长于阁固然是祥瑞之象,但若是大肆声张,这万一要是传到皇上的耳朵里,难免引来不必要的猜忌。”
赵佶一想,觉得倒也不无道理,自己的上王之志断不可让旁人看出来,否则恐怕要被人认作是鹰视狼顾之徒,引火烧身,得不偿失。于是打定主意要韬光养晦,但是他的心情又久久难以平静。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件事,他清楚自己的才能远在哲宗之上,只因年龄比他小了几岁而与皇位无缘。现在,频频出现的祥瑞之兆是否是玉皇大帝降下的旨意呢?想到这里他再也躺不住了,起身呼唤下人:“去,把杨震给我叫来。”端王家里的这位管家可以说是从小陪他长大的,所以赵佶对他极其信任。
杨震深夜受到召唤,还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三步并作两步就来到赵佶的寝室。赵佶神色凝重,吩咐身边其他人都退下,坐在榻上沉默不语。杨震问道:“王爷深夜召唤小的来,有何吩咐?”
赵佶清了清嗓子,道:“杨震,你跟本王多年,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有件小事要交给你办,但你要切记,此事虽小,却不可向任何人提及。”
杨震连忙伏地表示忠心:“谢王爷信任,小的绝不向外人泄露半句。”
“嗯,起来吧。”端王道,“拿笔墨来。”
杨震起身,走到案边熟练地准备好笔墨纸砚。端王提笔,吁了口气,然后用他所独创的“瘦金体”流畅地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下:“壬戌、癸亥、丙寅、己酉。”杨震凑近了看,认出这正是端王的生辰八字,便大致明白了他的用意——说到底还是对那些祥瑞之兆念念不忘。端王搁笔后,折叠起来交给杨震,嘱咐道:“这是我的生辰八字,你明天拿着这张纸条到大相国寺外算命,每个卦摊都算上一卦。你就说这是你自个儿的生辰八字,不准说是我的。”杨震道了声遵命,接过纸条,小心翼翼地藏进袖管,便退下了。
第二节 生辰八字
翌日,杨震揣着端王的生辰八字来到大相国寺。这大相国寺始建于北齐,已有五百余年的历史,本为佛门清净地,但因其坐落于闹市,所以热闹有余,清静不足。
寺门外零零散散地摆了十几个卦摊,杨震来到一个卦摊前,递上纸条,说这是自己的生辰八字,想测一测吉凶。那算命先生接过看了看,兀自念道:“壬戌、癸亥、丙寅、己酉……”,随手抓了一卦,沉吟片刻,然后说了一大堆常人听不懂的术语。他口若悬河,杨震听得云里雾里,终于忍不住对算命先生问道:“能否说得清晰些?这卦代表什么意思,是吉是凶?”算命先生又支支吾吾说了半天,大概的意思是说,灾祸将至,需在他那里买点符回去烧成灰服下,方有可能逢凶化吉。杨震一听这套江湖术士骗钱的老把戏,当即掷下几文钱,转而到别的卦摊去了。随后又一连问了好几个算命先生,都是满口胡言乱语。
到了傍晚,杨震已问遍了所有卦摊,花了不少冤枉钱,也耗费了不少时间,仍一无所获。杨震沮丧地在相国寺外晃悠着,思量着回去该如何向主子交代。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发现寺庙东侧的墙角里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那道士瘦得皮包骨头,见杨震正向自己走来,便用他的公鸭嗓喊了一声:“算卦,算卦喽!”杨震本准备打道回府,见这里莫名又多出个卦摊来,心想“死马当成活马医吧”,便把纸条递了上去。
那道士用两根手指头慵懒地接过纸条,漫不经心地看着,突然他将纸条揉成一团,用力地向地上掷去,嘴里大声喝道:“去你的,竟然跟我开这等玩笑!”
杨震愣在原地,不明白道士为何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心想大概是遇上了疯子,便自认倒霉,弯腰捡起地上的纸条。
此时,那道士又开口了:“你拿着天子的生辰八字你就不怕惹来杀头之罪么?”
杨震一听此言,顿时大惊失色,他将纸条收起,紧张地凑近那道士,压低声音说:“你这道士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这明明是我的生辰八字,怎么会和天子扯上关系?”
道士无奈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便慢慢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土,收拾起自己的摊子,临走前对杨震说道:“这是谁的生辰八字,您自个儿心里清楚。既然不肯坦诚相待,我也就不多言喽。”说罢,他伸了个懒腰,转过身慢吞吞地往大相国寺边上的一条小巷走去了。
杨震愣在原地,心想这道士看似疯疯癫癫,竟能一眼看破玄机,看来绝非等闲之辈。杨震跟上步伐,准备继续追问,但当他来到那小巷口,却发现这是一条死路,而那道士竟已经无影无踪了。
杨震回到端王府后,将那道士的事告诉了赵佶。赵佶听后难掩兴奋之情,在屋里来回踱步,思虑良久,对杨震道:“这世间竟真有此等高人?那道士还说了些什么?你可曾继续追问?”
杨震见赵佶迫切的神色,便自行添油加醋道:“那……那道士还说,王爷您这生辰八字,乃是天子命格,还望您日后能善待天下百姓。”
听得此言,赵佶若有所思,有些恍然出神,一边就慢慢地坐了下来。
赵佶对那道士的话笃信不疑,他知道自己当皇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所谓“万事俱备”,是因为他早已打点好关系,上至向太后、朱太妃、朝中重臣,下至宫女太监,提起他端王爷,无不歌功颂德,端王的德行和才华早已受到广泛的认同。而“只欠东风”,则是因为,欲登大位尚需静待天命——天命取决于体弱多病又膝下无子的哲宗皇上还能撑多久。
哲宗皇上可算是命运多舛,在当了多年的傀儡皇帝之后,终于获得了实权,却又为疾病所累,难以大展宏图,甚至连传宗接代都做不到。在这种挫败感中,他郁郁寡欢,也因此他的疾病更重了,寿数也即将被耗尽。
第三节 立新皇花落谁家
对于哲宗而言,命运似乎是一个定数,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堕入厄运却没有能力解救自己,他的生命一点一点被蚕食,一点一点下沉,直到被淹没。在弥留之际,除了嗟叹和发脾气之外,他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情可以做。他把自己的嫔妃叫到身边,在耳边虚弱地呼吸了几声,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而对于赵佶而言,哲宗的病危却成为一个契机,不久他终于等来了他的“东风”。元符三年(1100)的正月十二,年仅二十四岁的哲宗皇帝驾崩,宫廷上下满是哀怨的哭号,但这对于赵佶来说,实在是值得件庆贺的事,他做了多年的皇帝梦终于就要成为现实。
果然,没过几日向太后就在福宁殿里召集群臣,商讨谁来继承皇帝大位的问题。这向太后乃是神宗皇上的皇后,哲宗朝时升格为皇太后,赵佶早就认清了形势,想方设法笼络向太后身边的人,因而向太后的耳边尽是各种对赵佶的赞美之声。久而久之膝下无子的她也对赵佶产生了好感,认为端王赵佶无论人品还是才学,都比其他的王爷高出了一大截。现在哲宗驾崩,继位者尚未选定,但在向太后的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在福宁殿里,向太后坐在帘后接见群臣,受召唤的宰辅大臣们依次进入殿内。他们每人都带着肃穆的表情,一来是因为皇上驾崩,二来则是因为今天的事情事关重大,既关系到大宋朝的国运,也关系到他们个人的命运。向太后坐在帘后,慢慢悠悠地向大臣们问道:“大行皇上尚无子嗣便不幸崩殂。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务之急是要迎立新皇。各位都是先皇的重臣,今日请共同商讨继位人选。”向太后开门见山,而帘外的大臣们却是一片沉寂,他们谁都不敢轻易开口提议。
这样的当口,在场的诸臣都心有顾虑,生怕站错了队,砸了自己的脚。拥立新皇这事,就如一场豪赌,若是拥立对了人,将来自是有功,但倘若拥立错了,往往没什么好下场。群臣们面面相觑,谁都不肯开口,以至于向太后不得不发出了又一声催促,隔了许久,终于有人开口。
“臣以为当立简王,他与先皇乃是一母同胞,于情于理,皆当嗣位。”宰相章惇进言道。
向太后听到章惇的“一母同胞”四个字,不由皱了皱眉头,只轻轻说了声:“不妥,简王排名十三,断无僭越之理。”章惇听出了向太后声音里暗藏的不满,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那哲宗是朱太妃之子,现在要是再立简王为新皇,便意味着朱太妃的两个儿子接连当了皇帝,这显然是把向太后置于了一个尴尬的境地。章惇的提议被迅速否决后,又再奏道:“若是依几位藩王的长幼之序,应立申王。”章惇所说的申王名为赵佖,是神宗皇上的第九个儿子。赵佖算是有贤德的,但是儿时患病,一眼失明,堂堂大宋国的皇上,若让他来当,未免贻笑大方。向太后再次果断地否决了章惇的提议。章惇连番受挫,一时语塞,其余大臣们也是面面相觑,无人开口。
“申王既不可立,按长幼序,当立端王,各位意下如何?”向太后终于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她心里明白,按照长幼之序来排,合情合理。不料此时章惇又一次跳了出来,几乎在向太后话音落下的同时奏道:
“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这话一出口,章惇便立刻后悔了,倘若端王赵佶真的继任了皇位,自己的下半辈子估计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了。此刻的章惇恨不得时光倒转,但已经来不及了,向太后和所有大臣都清清楚楚地听到,这句话也已被记录在案。更要命的是,这时候他的老对头、知枢密院事曾布开始落井下石。
曾布本来一直沉默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现在却突然精神大振,高声斥责道:“宰相此言差矣,端王贤能,人尽皆知,实是承继皇位的不二人选,况且依长幼之序,这也是天经地义的。宰相无端发此议论,到底居心何在?”能言善辩的章惇此时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他恨自己的这张嘴,居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给自己种下了这么巨大的祸根。按照现在的情势来看,端王继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无法改变。果然,向太后接过曾布的话:“诚如子宣所言,端王仁孝贤能,又年长于其他诸王,实是天命所归,众卿是否还有异议?”
太后既已说出“天命所归”四个字,再反对那就是逆天行事,大臣们当然不再有异议,一致同意端王继任。大宋的历史也因为这场短会而开启了全新的篇章,转入令人难以预料的方向。
第四节 年轻的大宋新君
赵佶此刻在端王府里静静地写着字,等待着消息。他已经等了太久,反而比从前心平气和了,或者说,他已经胜券在握。他相信自己是天命所归,此时他的笔墨落在宣纸上,看起来波澜不惊,但当他听到门外急促的马蹄声时,他的心还是不由地颤动了一下,手底下的笔墨也向着一个错误的方向偏去,好好的一幅字,就这么给毁了。他搁下笔,慢慢抬起头,向门外望去,只听得一个太监用细细的嗓音喊着:“太后圣谕,宣端王进宫!”这一声在赵佶听来格外悦耳,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之情,即刻快步来到大堂迎接前来报喜的使者。
两名太监也极其恭敬地拜见端王,然后引着他上了停在端王府门口的马车。走出端王府的时候,赵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心中愉快地想着:“这端王府,恐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路上,赵佶的心中涌上百般滋味,一件自己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就要成为真真切切的现实,他却突然感到有一阵不现实的感觉,他甚至用力地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以确定这一切并不是在幻梦中发生的不实之景。
不久,赵佶便来到皇宫,等待他的已是九五之尊的排场,大臣和太监们依次排开,迎接这位年轻的大宋新君。他徐徐前行,来到正殿之下,礼部尚书正站在那里宣读太后懿旨:“太后懿旨,皇上不幸驾崩,端王受命于天,继任天子之位。”
赵佶接旨后,两个太监便从旁走出,为他戴上冠、披上龙袍。赵佶来到哲宗皇上的灵柩之前。他“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身后的百官也连忙下跪,赵佶高声号泣,百官跟着哀嚎。赵佶哭得极为真诚,泪水湿透了崭新的龙袍,文武百官见状,无不为之动容。隔了许久,赵佶似乎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身旁的曾布便开口劝道:“皇上,您与先皇兄弟情深,天地可鉴。但还是请您以江山社稷为重,保重龙体啊!”因自恃有着拥立之功,曾布很自然地便站到了离新皇最近的地方,而章惇则退在后方,一言不发。
听了曾布之言,赵佶轻拭双颊,终于缓缓起身,两个太监连忙上前将他扶起,随后一左一右扶着他走向龙椅。赵佶抹干了脸上的泪痕,坐上皇帝宝座,正襟危坐,颇有天子的风范,与那皇冠龙袍都格外契合。一时百官跪拜,行天子之礼,声势浩大,一扫哲宗驾崩所带来的哀怨氛围,“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回声在皇宫的上空不断盘旋而上,升入耀眼的云端。
赵佶登基半月之后的一个黄昏。
皇上的龙轿停在了向太后居住的清仁宫门外,在太监的搀扶下,年轻的皇上风度翩翩地从轿中缓缓走出。在这短短的半个月里,赵佶已经将天子的风范化入一言一行,也习惯了在自己所作的字画上题上“天下一人”的落款,他的龙椅算是坐热了,但毕竟还没坐稳。因此他时常出入向太后寝宫,主要是与她商讨朝政,以示尊重。
要说半月前赵佶即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请向太后垂帘听政,毕竟要稳固上位,眼下只能依靠太后这块招牌,向太后象征性地推辞了几次,就答应了下来:“既然皇儿如此恳切,老身也不便再作推辞,只是大事方面还需请皇儿自己做主。”徽宗连声拜谢,心中暗喜,一来是因为找到了向太后这座稳固的靠山,皇帝大位不易旁落;二来是向太后似乎并没有当年的高滔滔那样的政治野心,不像会借着垂帘听政来掌握大权。作为新皇,徽宗显得尤为谦逊,时不时来给向太后请安。
此刻向太后身边的宫女正在门口恭迎皇上驾到,然后引着徽宗进了门。进到里屋,见向太后正坐在帘后,徽宗便给向太后请安,向太后则按惯例请徽宗到帘后入座。
“儿臣今日前来,一来是向母后请安,二来也是想与母后一同议政。”
向太后见徽宗一副勤于朝政,又十分尊敬自己的样子,感到十分满意,心想拥立端王看来真是明智之举,当即便夸赞道:“皇儿真是越来越有当年老先皇的风范了,日后必能成为一代明君,为后人称颂。”
徽宗道:“多亏母后答应垂帘听政,要不然儿臣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治理朝政,母后能以江山为重,尽心扶持儿臣,实乃万民之福。”几句客套话过后,徽宗便切入正题:“有一事,儿臣这几日百思不得其解……”
见徽宗欲言又止,向太后道:“皇儿但说无妨。”
徽宗缓缓站起身,略有些沉重地走了几步,道:“自元祐起,新旧党争便日趋激化,当年为平息纷争,推行新法,皇兄不得已将旧党投入大牢,但根本的矛盾仍然存在。依母后之见,新法与旧法该如何取舍?”
“新党旧党,无论贬抑哪一方,都难以平息争端,不如取一个折中之法。”
徽宗一听,心中大喜,向太后的意思正与自己不谋而合,当下说道:“母后所言甚是,取折中之法乃是上策。”
达成共识后,徽宗便似吃了一颗定心丸,事实上,新法旧法对他而言都无所谓,他的当务之急是要巩固政权,避免朝廷中的任何一派占据主导,尽可能地使两大阵营相互制衡,而向太后的答复正合了他的心意。
当晚,徽宗便命人送书信,将当年那些被流放到各地的旧党大臣召回朝野。对于一个新皇而言,雪中送炭要胜过锦上添花,与其去提拔朝中原有的旧臣,不如将那些被驱逐的老臣重新接纳回来,他们不但经验丰富,而且还会心存感激。
第五节 新君上任三把火
没过几日,早朝之时,廷上出现了几张久违的老面孔,皆是哲宗时期被贬的旧党大臣,有些是徽宗刚从监狱里赦免出来的,还有些则是从各地被召回来的。为首的是一名年逾六旬的老翁,正是魏国公韩琦之子韩忠彦,刚从大名府被调回来。韩忠彦看起来有些激动,他本是名臣之后,哲宗时期的冷遇让他心有不平,如今新君一上任便把他召回宫来,必是要有所重用,这让六十多岁的他体会到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感。他瞥了一眼堂上的几名新党的老对头,心想“风水轮流转,这下该轮到我了”。徽宗大手一挥,示意太监宣旨。太监便打开那金色卷轴大声地念了起来,主要的内容是升大名府知府韩忠彦为吏部尚书,调真定府李清臣为礼部尚书,右正言黄履为资政殿大学士兼侍读。听完这圣旨,韩忠彦才明白这新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徽宗并不是要重用旧党成员,而是要让新旧两党停止争端,相互制衡。
很明显,在这被提升的三人中,除了他韩忠彦是旧党外,其余两人都是新法的忠实拥护者。
所谓不破不立,破格提升了这三人之后,徽宗也相应地打压了几人,在这群倒霉蛋中首当其冲的就是章惇了。章惇自己也料到了这一点,因此徽宗即位后他一直郁郁寡欢,三餐茶饭无滋味。章惇是新党的领袖,垂帘听政的向太后必然不能容他,而他在福宁殿的那句“端王轻佻”,又把徽宗狠狠地得罪了。再加上此人为相期间操持权柄、遮蔽圣聪、党同伐异,因而臭名昭著,民间甚至称其为“惇贼”,无论哪条罪名都够他受了。
徽宗故意沉吟片刻,假装深思,然后说道:“对先皇在天之灵不敬,本是死罪,但念在你当政期间于国有功,就暂且免去死罪,降为知越州。”
“多谢皇上宽仁!”章惇连连磕头,既对自己的宰相之位有些恋恋不舍,又暗自庆幸,降为知州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他日没准还能东山再起。他没想到的是,这只是他未来一系列悲惨命运的开端而已。
此后,徽宗又接二连三地将安惇、蔡卞等人或贬官或罢免。当时有民间歌谣唱道:“一蔡二惇,必定灭门,籍没家财,禁锢子孙。”如今这一蔡二惇都相继落马,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新官上任的韩忠彦毕竟是忠良之后,他为人正直,敢说真话。在当上吏部尚书后的三个月里,他便相继提出了“广仁恩、开言路、去疑似、戒用兵”四事,均被徽宗采纳,一时朝臣们纷纷称颂徽宗善于纳谏。曾布便第一个歌功颂德起来,在面见徽宗的时候他说道:“皇上即位以来的举措,皆合人心,尤其是任命韩忠彦等直言之士,实在是贤明之至!”徽宗听后大悦,便顺着曾布的话道:“朕也知韩师朴贤良,正准备拜他为相,卿意下如何?”
听了此言,曾布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他本来只是意在拍皇上马屁,顺带提了下韩忠彦,没想到徽宗居然要任命韩忠彦为宰相。曾布本来觊觎宰相之位已久,原以为自己在徽宗即位这件事上有拥立之功,大可取代章惇为相,后来章惇遭贬,曾布的脖子便伸得更长了,现在却要让这韩忠彦渔翁得利,心中愤愤不平。但他也知道徽宗的决定不会轻易改变,便只好不情愿地说道:“皇上圣明,韩公清廉正直,实至名归。”
韩忠彦就此登上相位,自然便讨取了向太后的欢心。
这个时期的徽宗可以说是励精图治,集历代明君之贤德于一身。他从谏如流,向天下贤士诏求直言,诏书上的话字字恳切:“其言可用,朕则有赏,言而失中,朕不加罪。”当时的人们对于引蛇出洞、秋后算账的阳谋所知甚少,便纷纷直谏,从大臣到民间百姓大都畅所欲言,并庆幸遇上了一位千年难遇的好皇帝。
一日在早朝时,徽宗感到有些体乏,急着退朝回寝宫休息,但耿直的大臣陈禾依然口若悬河,请求徽宗再稍候片刻。见徽宗就要退朝,情急之下,扯住了皇上的衣袖,竟把徽宗的龙袍给扯破了。陈禾见状连忙伏地求饶。
龙袍是天子威仪的象征,代表皇家身份。撕破龙袍,无异于对皇权的挑衅,按律可斩。不料徽宗转过身来,扶起陈禾,非但不降罪,还大加赏赐,并保留那件破衣裳,以此明志,其贤良清明,可见一斑。
徽宗的恩威不仅在东京汴梁被广为称颂,还传到了千里之外。
一代名相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时年已七十有五,他传承了父亲的高尚人格,对朝廷忠心耿耿,始终以天下为己任,可惜在哲宗朝的政治博弈中不幸落马,被贬永州。如今他年事已高,身染顽疾,本以为将就此在永州终老,没想到徽宗的一纸诏书将他从千里之外召回,又让他本已宁静如水的心再生波澜。范纯仁感念皇恩,当即启程返京,却不幸身死途中。
同年,徽宗改年号为“建中靖国”,其寓意是“无偏无党,正直是与”,要建立一个既不偏袒旧党,也不倾向新党的太平安宁的国家。至此,徽宗的一系列新政达到了高潮,他的江山已经完全坐稳,不再需要向太后这座靠山了。向太后的历史使命也已完成,可称得上是功德圆满,于是便“识趣”地准备放手。病重之际,徽宗来到榻边,见向太后消瘦得不成人形,不由潸然,他是打心眼里敬重、感激这个老太太,所以每一滴眼泪都充满了真诚。
向太后虚弱地扯着徽宗的袖子,说道:“皇儿莫再哭泣,生死之事,皆由天命,不可违逆。哀家寿数已尽,自当归去。”徽宗安慰道:“母后洪福齐天,必能安然度过此劫,儿已召集所有太医会诊,并悬赏民间神医,请母后放心。”向太后咳嗽着,摆了摆手道:“自己的命,自己知道,皇儿就别再行徒劳之举了。还望你日后能继续勤政爱民,振兴大宋江山。”徽宗连声允诺,发誓要创出一番伟绩,完成祖宗未竟之事业。向太后又陆续地作了些嘱咐,便说觉得困倦,想要睡觉,徽宗便退出。
这夜,向太后安详地离开人世,享年五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