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夔州相遇
这里是夔州府。
咸淳年间的夔州府,居住了许多北边和东边来的异乡人。这些异乡之客都说,虽然大宋国境北线战事不断,但是这夔州居然能够在战争的乱世给人提供安定的生活,大概是地处偏远、又周围多山地的缘故。
夔州府周围连绵不断的大山,看起来都是人迹罕至的,实际上并非完全荒无人烟。大宋的边境从淮河往南移了之后,许多民间抗元组织据说都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在了南方的山林里。
提起夔州府,当地人最骄傲的是“夔门”。夔门在一百多年里以医术、剑术双绝的游侠闻名于世,成为川、蜀两地名望最高的江湖门派之一。但是夔门并不是隐藏在大山深处的神秘组织:沿着南门出城的路一直走,碰到第一家酒馆的时候,再沿着岔路上山,便能到达夔门的所在地了。
这小酒馆现在坐了两个人,一个是身穿红衣的少女,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另一位看起来是长兄,没怎么搭理少女,反而拿起桌上的酒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
酒馆的小伙计颠颠地跑过来,对着长兄模样的人说道:“楚宁大哥,你们的菜上来啦。”说着,把手中的碟子摆上了桌。
楚宁喝下杯中的酒,拿酒杯在桌子上磕了两下:“师妹,你的功夫练出水平了,师父同意你下山游历,这是好事情,来,为兄祝贺你!”说着端起了酒杯,往对面让了一下,然后仰头饮尽:“村酒也有村酒的好处啊!”
少女生气地看着楚宁,叹气道:“我要一个人游历,不跟你一起。”
楚宁放下酒杯,又要说话。
少女连忙抢在他之前开口:“别跟我说江湖险恶啦,说了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没有见过,我也不怕。”
楚宁道:“说你也没用。我现在不跟你一起了,你自己走吧!”
少女立刻笑眯眯起来,拿起包袱:“那我就走啦,你别跟着我!”说罢转身欢快地离去了。
楚宁对着少女的背影微笑:“我要跟着你,你怎么会知道呢?”
这位夔门的女弟子,下山之后,便沿江而下,游历了长江南岸诸城,颇见识了一些风光。这一天,她又来到了一座小县城。少女到这县城里住宿,却在街心处赶上一场热闹。
街心处团团围了一圈人,少女远远望见,便要看个究竟。原来是百姓当街拦了巡按的官轿喊冤。
少女暗道:“稀奇,这巡按的官倒是第一次碰到!但是这小老百姓喊冤,为何不到县衙之前,非得拦着巡按呢?”
正想着,谁知那被拦轿的官儿竟然真的停住了。轿子里走下一位儒雅的中年官员,向那磕头的百姓问:“你为何拦着我的轿子喊冤?”
看热闹的人见如此,围观的更多了。拦轿人告的原是侵占土地的案子,案情并不复杂,那官儿三言两语便找到重点,将事情分析清楚了。
周围的人啧啧称奇,磕头的告状人也感恩不已:“大人明鉴,这地亩数虽然不多,却是小老百姓全家的命根子啊!若没有了这几亩地,咱们这全家,就不知从何处找生路了啊!”说罢磕头不已。
那官员止住了磕头的人,皱眉道:“这强占耕地案情原本并不复杂,为何竟然落到当街喊冤的地步?”便向周围扬声问道,“此地县衙在何处?”
这话一问,便有闲汉指了县衙的方向。
谁也没料到那官员亲自至县衙查探,为何这么简单的案子竟会被冤枉?当地父母官是何种品行?
没几日小县城就传遍了,巡按大人查出了一个昏庸的贪官。
少女见闻其事,便暗暗称奇,心道:人们都说官官相护,谁知道世间竟然真的有这种清明的好官!于是少女便上了心,暗暗跟踪了他数月。
此官员便是文天祥。当时文天祥正被贾似道一派排挤,所以才出京做了巡官,因此才有了被当街拦轿子喊冤一事。他自己做了这件事情,觉得理所当然,便接着一路巡去。
但是少女可没这么想,她只觉得这事有趣。年轻的女孩子好奇心重,又因没有什么别的要紧事去做,便跟着这“有趣”的人,看看还会有什么趣事发生。
文天祥虽然不在京城了,但是政敌们并没有忘记这个“硬货”。这一路上明刀暗枪的威逼利诱不少,文天祥始终不为所动。
自从这日出手当街判案之后,京城的人更加顾忌了。已经被“发配”在外了,怎么还不安分?终于动了杀心,想要置文天祥于死地。政敌便派出杀手去刺杀文天祥这个眼中钉,以便一劳永逸。
文天祥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好好的巡查工作,竟然会碰上杀手。
马车行驶到一处郊外树林,居然出现了手持兵刃的蒙面人!随身护卫立刻上前,刀光剑影很快交织成一片!全无准备的文天祥心中暗道:“糟糕!难道我命休于此?实在是不值当啊不值当!”
护卫一边以身体遮蔽文天祥,一边奋起抵抗。那些刺客出手精准,目标明确——只是冲着文天祥一人而来,随身的护卫眼见要护不住他了。
那夔门初下山的少女,站在高高的树梢上,一边看,一边思忖:“这好官儿好可怜!要不要救他?可是师兄说了,不让我随便管闲事的。”
护卫终于只剩下三两个了,家丁仆人也伤成一片。文天祥一边撩衣后退却摔倒在地,仰头长啸:“难道我竟要丧命于此?苍天不仁,为何使宵小当道!”
少女见此情景,心中触动。之后一个飘忽的身影从树上落下来,几支袖箭也分别射向几个蒙面人。蒙面人看到自己的伙伴被偷袭,抬头看时,才发现竟然有个武艺高强的救兵!
少女伸出援手,击退了刺客,救了文天祥,心中得意不已!
文天祥既被少女所救,便再三道谢。
孰料少女却很不以为然:“所谓路见不平,则拔刀相助。这世间,只有恶人才应当受到报应,像大人您这样爱民的好官,自然是值得我等行侠仗义的,此乃江湖人的作风,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初入江湖不久,少女说多了话便觉得自己也有点装模作样了,有些微微脸红,于是抱拳行礼,便欲告辞。
文天祥向来少见这样飒爽的江湖女子,更兼此女言谈间颇有行侠仗义之心,于是便起了爱才之意。只是这女子心思烂漫,尚需要教导一番。文天祥问道:“什么是江湖人的行侠仗义呢?女侠可否为在下解说?”
少女停下脚步,想了想道:“惩恶扬善,锄强扶弱,匡扶正义。”
这几个词都是华训尚未出师的时候,师兄楚宁与她讲述江湖典故轶事曾经说起过的,所以少女自下山以来,只是隐约知道该怎么做,但是要让她说出何为“江湖侠义”,实在是勉为其难。
文天祥便道:“女侠果然颇有正气。不知女侠做过多少锄强扶弱、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的事迹呢?”
少女不知该如何回答,皱着眉头,又不高兴起来。
文天祥道:“一个侠士的能耐,在于一己之身的本事。当官的若是有能耐,便是要调动辖内百姓所有人的能耐,使千万人的力量、能耐凝聚在一起。一个侠士救助穷人,惩罚恶人,便能使穷人翻身,恶人受到惩罚。为官若是做得好了,却能够使得辖内千万人都不做穷人,能使辖内多数恶徒都受到惩罚。一个侠士,若是侠义之名扬天下,他走到哪里,哪里的正义便可以得到伸张,一个官员若是做到贤德能干,他不必行走天下,辖内的千万人都可以伸张正义。”
少女似懂非懂,不悦道:“文大人说当官儿的能耐比侠士大得多,竟然轻鄙江湖人吗?可是文大人就是被我这个江湖女子救了性命呢!”
文天祥笑道:“女侠勿恼。侠士所为,自然令人钦佩。只是文某窃以为若是使得千万人免于受苦受难,然后天下安定兴旺,才是真正的侠义。试想天下安宁、百姓富裕,难道不是行侠仗义者的期望吗?”
少女从未听人如此议论过家国之事,此时被文天祥一番话说得如醍醐灌顶,心中深以为然,当下便诚心诚意地道:“文大人所言甚是。”
于是文天祥便询问道:“文某自从入仕以来,便处处努力,为百姓、为大宋做个好官。女侠武艺高强,又有正义之心,不知是否愿意留在文某身边出力?”
少女从未得到过他人这样的开导和夸赞,心里雀跃不已。既感佩其高义,又见文天祥相貌堂堂,凛然有正气,于是便慨然答应道:“夔门女弟子华训,愿意跟随文大人行侠义之事!”
第二节 荆襄论势
咸淳八年(1272),入秋之后,荆襄一带的长江水一改夏天的滔滔之势,变得舒缓起来。
一艘大船在江面上缓缓而行。天是阴的,黑云低低的聚拢,两岸的景色越发变得晦暗。大雁喑哑的叫声响起,在江面上合着水声回荡着。
大船驶入这一幅江阔云低的画面中,竟然没有丝毫突兀。船首站立一人,身着青色襕衫,当风而立。他蓄着短须,轻轻地皱着眉头望向远方,江风扑在身上,衣袂被裹得猎猎作响。此人正是文天祥,原名文云孙,字履善。中了状元后,便以天祥为名,改字宋瑞,以示对大宋朝廷的忠贞之义。
“先生,看样子快要下雨了,先生想要看风景,不如到船舱里,临窗照样能看到的。”一位身着红衫的女子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后。这女子身量高挑,俊眼修眉,眉目中一股飒爽之气。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后主将国仇家恨比作春水,唉,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可就算这江水流尽,也流不尽我的忧愁忧思啊!”文天祥轻叹道,说罢,转身向船舱内走去。
“李后主?先生说的可是南唐后主李煜吗?”红衫女子问道。
“正是,华训也知道李后主的事吗?”
“南唐后主李煜,擅诗书、有文采,可惜虽然留有文名,但是却不会治理国家,最后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只能说他是有小才而无大才者。”华训回答道。
文天祥哈哈一笑,道:“好一个有小才而无大才者,此句评得巧妙。只是,李后主这句‘几多愁’,在此情此景下,却是深得我心!”
华训初听到“此句评得巧妙”时,展颜一笑,再听到文天祥说李后主之句“深得我心”时,不由地蹙眉,心下暗道:这李后主明明是不祥之人,为何先生今日连连提起,甚是不吉,还是不要说他好了。想到此处,华训换了话题道:“想来璇儿该备好了烹茶器具,先生请快进船舱去吧。”
说罢华训快行几步,为文天祥打起了舱门的布帘。
二人行至内舱,果然看到一着杏黄衫的女子正在等他们。这个女子杏眼桃腮、嘴角含笑的模样。文天祥看到她,微微笑起来,点点头,杏黄衫女子便笑盈盈地答道:“先生回来了。我已经布置好,待会我们便可凭窗而坐了。”
三人进屋,但见阔朗的船舱里,临窗摆了一张黄花梨矮几,矮几旁边置坐褥,几上香炉、红泥小炉、扇、茶具等物一一陈设。窗户被支起,若跪坐在矮几旁边倚窗而观,江上风光便可尽收眼底。
文天祥回头赞曰:“璇儿办事,总是妥当。”
杏黄衫女子闻言,抿嘴一笑,道:“今儿天气不好,只能拘在屋子里,所以璇儿就想,既不能外出取乐,干脆来个临窗听雨、坐而论道,如何?”
华训闻言,也道:“你这主意甚好,正好也有些日子没有听先生议论了。先生说如何呢?”说罢,转眼望向文天祥。
文天祥被两位女子逗乐,便暂忘了在船头所思虑之事,微笑着摸了摸短须:“便依你们。”
这文天祥乃是宋理宗年间的状元,文采风流,曾经得过理宗皇帝亲口赞扬的。可惜此人仕途不顺,甫中状元时,便因丁忧返乡守制三年,不得做官。待到丁忧制满,返回朝堂时,却因与当时的丞相贾似道意见不合,政见不得施行,愤而辞官。辞官不过数月,又被宋廷召用。文天祥既见召用,乃以为政见可行,便准备大施手脚,可惜事与愿违,朝中贾似道一派隐隐独大,有把持朝政之势。文天祥既看不惯贾似道等人做派行事,更不愿意趋炎附势,于是便遭到排挤,政令难行,被罢官返乡。可返乡不多久,另有以江万里为首的一股势力不愿遗贤于野,便再次启奏朝廷召用文天祥。文天祥再一次奉召入仕,仍然情绪激昂,不愿党同伐异,因此不消说,文天祥又辞官了。
这次辞官以后,文天祥的忧国之情反而更浓。虽然赋闲在家,但是他并不自弃。痛定思痛,文天祥决定趁着这暇时游历一番,考察大宋江山的风土人情,并结交一些能人志士,探讨救国救民的良策。
文天祥既决定游历出行,便令其妻欧阳夫人打点行装,并嘱咐欧阳氏谨守门户,照看家里。
那欧阳夫人是典型的大家闺秀,甚是贤良淑德,与文天祥少年夫妻,从来对丈夫的决定无不服从。文天祥吩咐时,欧阳夫人便一一答应,从衣衫鞋帽到车马仆从,出行所需无不亲手准备,更是选出了有功夫在身的护院数名随行。文天祥见欧阳氏井井有条,心中甚是满意。于是对欧阳夫人勉励了一番,便放心地带着华训和李璇儿两名女子出游去了。
华训出身江湖,天性洒脱,不愿拘于后宅,文天祥每每出行,必带着她。
李璇儿的性子又与华训不同,她出身不好,却美艳聪敏。文天祥青年时颇为风流,发现了李璇儿。初时,只听说她诗文皆通,且文字间并无吟花弄月之感。后来渐渐发现李璇儿言谈有物,偶尔一两次与她论及国事,亦有出奇见识。文天祥以为李璇儿与一般的风尘女子大为不同,是蒙尘的珍珠,于是便设法将她带回,随侍身侧。李璇儿既到了文家,便不愿意再提过去之事。
文天祥跪坐于窗边,李璇儿坐于对面仔细分茶,华训打横。
“先生前日拜访吕文焕将军,可有所得?”李璇儿问道。
文天祥闻言脸色一暗。他望向窗外的江景,空气湿润黏稠,像是要拧出水来——眼看就要下雨了。文天祥道:“咱们的大宋现今就像这江岸,明明有大好河山,却被风吹雨打,不知道哪日可复见明媚风光啊!”说罢,眼见着细雨飘下来,耳边响起沙沙的雨声。
李璇儿知道自家先生又触景生情了,便笑盈盈地说:“雨过自然天晴,这四季天气,还是晴天比雨天多!偶尔下雨,正好赏雨景。”
华训心中明白,文天祥自从游历以来,眼见占领了江北诸地的元蒙人飞扬跋扈地欺负汉人,并且日益壮大,宋廷大患已成。然而他并不畏惧这眼见的危险,仍然想着有朝一日驱除鞑虏,因此才沿着长江游历。因为长江乃是元蒙人必攻的防线,又是天险,文天祥此举也是希望将长江诸城联系起来,从上游荆州至下游扬州,各地的将士们同心同德,不至于各自为战。
想到文天祥的苦心,华训心中敬意更深。
华训道:“先生何必以此景譬喻国事?虽然风雨如晦,然而有长江天险及诸将守城,长江防线必不能破。”
文天祥蹙眉道:“四川既失去,荆襄之地便成了第一线。吕文焕将军确有守城之才,若兵精粮足,上下一心,确实能够抵挡住元蒙之兵。”
华训道:“可恨那刘整,竟然将四川门户拱手送人,竟然没有家国之心么?”
李璇儿微微一笑,将茶盏奉于文天祥和华训,道:“华训这话说的简单了,那刘整明明是宋将,既受宋廷恩义,且家人皆在江南,又为何要叛宋?其中定然有不好说出的缘故。”
文天祥闻言,展眉道:“璇儿你来说一说,是什么不好说出的缘故?”
李璇儿道:“大军既成,军心尤其重要。可是人心岂是那么容易服从的?那刘整出身寒微,却是一步一步用军功升上来的,因此在军士中颇有威信。”
华训问道:“他既然得军心,又为何不好好统兵御敌呢?我可是听说有军中同僚弹劾他在军中独大,遇事不与人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