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璇儿道:“此人不但出身寒微,而且在北地生活过,因此比一般的汉人都要痛恨蒙古人,打仗、行军、计策,都是以国家为先,并不爱惜生命。这么一来那些同僚们便对他抱怨,一是埋怨他得了军心,二是嫉恨他得了军功,三是明明嫉恨旁人得了军功,自己偏偏又不舍得拼命,所以官职还在他之下,因此看他越发不顺眼了。刘整出身北地平民,与他同级的军官却是江南人居多,并多出身宋廷将门之后,因此刘整与他们相交并不相得,而是互相看不上。刘整看不惯他们的公子哥做派,认为这些人都是军中蛀虫无能之辈,而那些人却认为刘整太过于粗俗。”
文天祥道:“军中同僚看他不顺眼,却不知元蒙人探到这个消息有多么高兴!当时的蒙军预备攻四川,但因为军中有刘整坐镇,因此啃不下这块硬骨头。得知这个消息,伯颜便使了一出离间之法,先是使小兵往四川散布谣言,说刘整有忿,欲以大军降,同时使军中细作在军队里挑拨其中矛盾。对战之时,又暗令军士对刘整不可下杀手,以留出破绽。那吕文德、俞兴便以私心构陷,将谣言作为事实弹劾到宋廷。刘整也曾上折自辩,但是折子没有到临安便被吕文德之辈拦下了,竟未上达天听。如此数次,宋廷也起了疑心,刘整便骑虎难下,最终干脆投降了。”
言毕,文天祥端起杯盏,饮了一口茶润嗓。
华训抽了一口冷气:“照这么说,那吕文德之辈虽然没有投降,却是刘整降元始作俑者,才是大宋的蛀虫。”
文天祥放下杯子,接着说:“不错。似吕文德、俞兴之辈,才是祸国的根源。不论外敌多强,咱们宋人难道还惧怕了不成?大敌当前,这些人却为私利而内斗,白白消耗了许多人力,落在元蒙人的眼中,岂不是大大的有机可乘!”
说到内斗,文天祥想起了临安的政局,不由得又蹙眉思考起来。
李璇儿道:“先生说的不错,我们大宋从来都不缺少抵抗鞑子的好男儿,不说岳飞、韩世忠曾令金人闻风丧胆,现在的襄阳守将吕文焕不也守了好几年?所以只要咱们江南上下一心,别说护卫宋廷,就是恢复江北也未必不能的!”
文天祥闻言精神一振,心说:难得璇儿看得如此透彻,自己明明决心要在这危急之时做一番事业,怎么反而自己把自己说得沮丧了,实在是不应当。
于是文天祥缓缓道:“若要朝廷上下一心,便要整顿吏治。然而元蒙人依然压境,所以徐徐之策是不可行的,唯有内用重典、斩佞臣以安民心,然后外放兵权、令一大将统之,才能稍安政局。可惜我已不在朝,不然,非要弹劾奸佞不可!”
二姝闻言均默然不语。江上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变大了,沙沙的雨声变成了哗哗的水声,李璇儿柔声道:“先生,雨势渐大,不如我们靠岸,待雨停了再走吧!”
文天祥摆摆手,李璇儿便出去交代。
华训望着窗外的烟雨,眼神也幽远起来。原本她初学艺时,以为行侠仗义、锄强扶弱、扫尽世间不平事,便是造福百姓之举,现在想来,是境界小了。如先生所说,只有天下太平、吏治清明,才是百姓之福啊!
华训正要说话,侧头看见文天祥蹙起的眉,脑海中没来由地出现一句“愿解平生不展眉”,不由得痴了,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雨声和船底的水声都入耳,窗外的景色有变化,想来是大船调头了。
李璇儿又道:“扬州有一人,名为陆秀夫,先生可曾听说?”
文天祥微笑颔首,若有所思。
华训道:“此人我也知道,听说从小被乡里称为神童,长大却成了个中规中矩的士大夫。”
李璇儿点点头:“此人少有文名,成人后更是守礼,对程朱理学及四书五经颇有深得。”
华训道:“那想必此人也是有忠义的,正与先生相得呢!”
文天祥摸摸胡子:“华训说得对,此人现在扬州李庭芝处为幕僚,我对此人神交已久,到扬州之后便可以设法拜访他。”
华训道:“那人想必也对先生神交已久,见到先生,必定欢喜。”
文天祥哈哈一笑:“华训说得对!”
第三节 扬州访
千里江陵一日还。
第二日一行人便沿着长江拐入运河,然后弃舟登岸,由水门进了扬州城。扬州守将李庭芝是一位有作为的将军,手下颇多能人。扬州一地,不但军备充足,地方治理也较为开明。因此,这里百姓的居住、生活也比较安心,市集人烟,比上游诸城阜盛许多。
一入扬州城,华训与李璇儿便看呆了扬州城的繁华。
华训道:“没想到,扬州城竟然如此安定繁华,真令人难以想象,这里本是军事重镇啊!”
李璇儿叹道:“我们从长江上游一路沿江而下,也经过了好几个大的市镇了。潭州、鄂州都是风声鹤唳,时时提防着北岸的元蒙军偷袭,这里的百姓却过得轻松。”
文天祥说:“你们看着这地方人们生活轻松?实际上是外松内紧。我们从东门水路入城,你们可曾注意,守城兵士,皆表情严肃、眼神明亮、精神抖擞。虽然不多言语,但是出入城门的人们都落在他们的眼里。由此可知,李庭芝将军应是值得相交之人。”
一行人一边走着,一边感叹着扬州城在乱世中竟然有这样的繁华,一边探问到了李庭芝将军府的所在地,于是文天祥便投递了名帖给李庭芝。
守着约定的时辰,第二日,文天祥便往将军府去了。
扬州是长江下游重镇,李庭芝在此镇守多年,赏罚并施,纪律严明,既得民心,又得军心。其手下人才济济,其中最有名的几人当属武将朱焕、姜才,幕僚陆秀夫。当时朱焕作战勇猛、性情练达,姜才忠心耿耿、凡事上前,二人为李庭芝的左右手,并任左右副制史。陆秀夫少时便有神童之名,其人文名远播,文字清丽、文理清晰,对学理亦有研究。此时的陆秀夫在李庭芝帐下多年,最为熟知军旅事务。性格则谨言慎行,矜持端庄,礼必躬亲。李庭芝数次迁官,都把他带在身边;李庭芝镇守扬州,他就替李庭芝主管机宜文字。更有一条,陆秀夫的亲事也是李庭芝夫人作伐而成的,因此两人关系由内宅而及军事,与一般幕僚不同。
文天祥带着小厮打扮的李璇儿来到李庭芝府上,李庭芝在前院的花厅接待了他,李璇儿则被带路的李家小厮领到隔壁饮茶歇息去了。
文天祥趋而入,长揖到底,李庭芝则只拱了拱手,便令上茶看座。厅中另有一位儒服的文士,目光清朗,也随着李庭芝行礼,也是长揖到底。李庭芝见文天祥注目,便代为介绍道:“这位便是陆君实先生,在我这里已有多年。”
文天祥立即肃容道:“久闻陆先生文名,心向往之,今日一见,果然人如其文!”说罢又是端正一礼。
这文士正是陆秀夫,当下亦行礼道:“某亦久闻宋瑞先生之名。”
李庭芝见二人礼毕,便道:“如此,便坐下说话。”
三人落座,随后侍女送上茶水。
李庭芝观文天祥面有青红痕迹,心中有疑惑,更不喜他来自家做客时仪容不整,于是免不了蹙眉头。
李庭芝问道:“听闻文先生近来沿长江游历,感想如何?”
文天祥道:“长江两岸皆是大好河山啊!”
李庭芝叹惋:“可惜江北已入贼手!”
文天祥诚心诚意道:“长江诸城,唯有扬州最为安居繁华,此多赖李公之功也!若大宋官员都如李公事理清楚,百姓何愁不安居呢!”
李庭芝听了却面有忧色,但仍悠悠道:“安百姓、定地方,此乃官员之本分!”
文天祥见状便试探道:“我沿路观察,宋蒙两国交战,皆不可说是民不利、战不力,反而是官吏太过保守,若官吏齐心、戮力抗敌,何愁鞑子入侵!”
李庭芝击掌道:“不错,可惜大宋官员不能一体,更缺乏中流砥柱,唉!”
陆秀夫则道:“吏治乃是国之大事,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当下大宋,实在需要能吏啊!”
文天祥道:“当下之时,哪里容得徐徐而治!乱世用重典,当此时也,亦应该快刀斩乱麻,不拘一格用人才是!”
李庭芝道:“襄阳守将吕文焕守城数年,可谓能吏!”
文天祥忧色道:“唉,襄阳事有危!元蒙大军压境尚且不惧,可后方辎重粮草每每不足。吕将军无论如何都须苦苦支撑,其原因不仅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更重要的是长江诸城守将隐隐以吕文焕为守,所以吕将军更加必须守住襄阳啊!”
李庭芝扼腕叹息:“确实如此,襄阳重镇若是有失,长江自襄阳以下诸城都将有危险。吕将军殊为不易!”
文天祥便进言道:“张世杰等人,皆为可用之将。我观察江北元蒙军事,亦颇有想法……”
陆秀夫本精于军务,听到这里不由得精神一振。
文天祥道:“自四川沦陷之后,蒙古人获得了很多能工巧匠。听说蒙古人将俘虏的船工集中起来格外对待……现在的蒙古大船也已经有了水密舱分割和水底橹。那水底橹用得好的时候,夜里行军动静极小,这原本是咱们大宋独一无二的造船技艺。若要破这种大船,必须以小艇载十数精通技艺的水兵趁着夜里潜入船底,破其关窍之处。好在时日尚短,这种大船在蒙古军中不过数只而已。船只,尚且有办法破坏。我所担心的是,蒙古获得四川之后,川军中很多擅长水战的将军和士兵,也落入蒙古人的手中。眼下虽然尚未开战,然而我这一路走来,看到蒙古军的阵容,队伍整齐,旗帜鲜明。船只停泊和岸上营地,排列之间隐含阵形,他日蒙古水军练成,乃是大患。”
陆秀夫道:“我大宋江防最优于北方的,便是咱们的船只数量多、大小船只行动还配合着水上阵法。照宋瑞这么说,难道蒙古军已经懂得水上阵法?”
文天祥道:“蒙古军的水军装备提高很多,然而跟咱们的水军相比,还是有很多的不足。我们只要兵精粮足,并不惧怕北人。”
李庭芝傲然道:“不错,凭他们学了多少咱们的技艺、兵法,也不过是汉人的学生而已。岂有老师怕学生的道理?”
文天祥喜道:“正是如此!长江本是天然屏障,只是在下窃以为,若是长江诸城能够首尾呼应,诸将领摒弃私心,共同作战,长江江防便能更加牢固!”
三人在花厅激昂谈论国事不提,李璇儿已经在隔壁休息的梢间与其余侍从聊起来。其中一少年,亦作小厮打扮,乃是陆秀夫的随从。
李璇儿寻了一个别人说话声音都低下去的间隙,皱着眉头长吁短叹地说:“出门可是要看黄历啊,像我家先生,好好的出游还险些送了性命,真是倒霉!”
她的声音不小,有其他的好打听的小厮便过来问:“这是为何呢?”
李璇儿叹道:“还不是因为蒙古鞑子!”
李璇儿偷眼看到陆秀夫的小厮虽然没有过来打听,但是脸上也露出了注意的表情。
李璇儿无精打采地说:“说来话长!蒙古鞑子那里有个伯颜,号称大将军的,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们先生,便欲招纳!”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觉得不可思议。其中便有一人道:“伯颜是蒙古军中将领,我是听说过的,听说甚是得到元主忽必烈的重视。他为何要招降你家先生一个汉人?话说,你家先生是谁啊?”
李璇儿道:“哼,说起来,我家先生可是理宗年间的状元公,也是当过大官的!哎,这招降,别说你们不信,我也不信,我们先生更不信,直说不知道哪里来的骗子,便把那来人给骂回去了。谁想到这一路上游历,三番五次遭人追杀。哎,你们别不信,就前天还有一拨呢,我们华训姑娘生擒了一个,一问之下竟然又是那伯颜派了来,你说可不可恶?”这一番牢骚虚虚实实,已经有人信了。
有一人疑惑道:“那人不是招拢你家先生么,为何又派刺客呢?”
李璇儿道:“我也不懂啊,只是那鞑子都招认了。说什么伯颜密令:有大才者,不能用之,便要杀之,必不能使文先生为宋廷所用。要不然怎么会连我们这等随从也要担惊受怕呢!”
李璇儿见陆秀夫的小厮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住了口,说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又有人问:“真是蒙古鞑子?”
李璇儿不耐烦道:“那俘虏就是咱家先生送给李大人祭旗的礼物,你若有疑,便去看看就是!”
小厮中有从前院经过,见到了那蒙古俘虏的,便力证道:“可不是!我是午前见到过的。那蒙古鞑子,生的甚是高大,脸盘子也大,眼睛却小,望着可吓人!”
说起来便有附和的,一群人七嘴八舌,差点把蒙古鞑子形容成了阴间的恶鬼。
这一番议论又热闹起来,李璇儿知道该听的人都已经听到,便不再就此事多言。
花厅内的叙话也已经到尾声,文天祥对李庭芝道:“路上偶遇蒙古人行凶,被我身边护卫活捉一人,因不知如何处置好,特将此俘虏送至李大人处,或于军务有用!”
李庭芝今日一番交谈,已经有所触动。因此虽然说这送俘虏一事令他不解,但他还是颇为豪迈地说:“本官定然上表,为文先生记功。说不得先生复起之日亦不远矣,早晚与先生共同出力抵御蒙古人侵略!”
文天祥又是一揖到地:“固所愿也!”
至此宾主尽欢。
陆秀夫既艳羡文天祥的磊落风度,又感佩他的忧国之心,于是便主动代李庭芝送客到大门,于是二人携手而出。
文天祥知道陆秀夫是一典型的士子,于是此次拜访于礼节、细微处格外注意;又议论国事军事,多从大势处着眼。原来陆秀夫虽然精通军务,然而多是细务,文天祥将游历见闻与国事议论互相照应,侃侃而谈,当下便令陆秀夫耳目一新。
陆秀夫道:“宋瑞所言,令君实大开眼界。”
文天祥谦逊道:“哪里哪里!文某自从沿江游历以来,见世情、军务、吏治都有所变化,总是免不了忧心牵挂,故此感慨罢了。”
陆秀夫道:“若不是宋瑞你着意于此,哪里又会有这许多感慨呢!”
二人在前院越走越慢,至前院门口又议论许久,陆秀夫方回。
陆秀夫的小厮接着主人,见主人与文天祥谈论后神情激动,便将李璇儿所言遇刺一事略略说了:“那文家小厮,好生懊恼,说跟着他们家先生出游一次,本以为可以见识一番,不想三番五次落于险境,着实令人惊吓。”
陆秀夫闻言,更加疾步往花厅而去,见到李庭芝正挥手命令一小将——那小将乃是李庭芝手下主管刑狱的李平,往外走去。
李平见陆秀夫前来,乃停步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陆秀夫入得厅中,李庭芝正拈须不语。见陆秀夫前来,便问道:“先生以为文天祥此人如何?”
陆秀夫神情激动道:“文天祥此人不但有见识,而且行事颇有古风。只是可惜了!”
李庭芝微微一哂:“确实可惜了。适才李平来报,那俘虏的蒙古鞑子开口很快,确实是伯颜军中派来刺杀文天祥的。不仅是他文天祥,这类刺杀于蒙古大军中也不少了,虽然伯颜本人未必管这些事情。”
陆秀夫不解:“李大人?”
李庭芝负手踱步:“遗贤于野,确实是令人遗憾之事。文天祥本就处境微妙,他有此心愿,又有此行为;既然来见我,必也是有抱负、愿意为家国出力的。我将上表,请朝廷为文天祥授官。”
陆秀夫明白过来,儒家的士子,谁不佩服以救国济民为己任的人呢?于是便道:“国事为大,这几年来,蒙古军每每压境,令大人甚感吃力,愿文天祥入仕,积极进取,大人便得一强援。”
李庭芝侧头看了看自己的幕僚:“但愿如此。”
然而这事一直到第二年,才有契机。
第二年开春,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令大宋陷入了新的危局:襄阳城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