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为奥格斯在数列中填入了正确答案,像鲍德这样的人不会对这种事有特别强烈的感觉。不是这个,而是他看见数字旁有一样东西。乍看之下像是照片或图画,但其实是一张素描,确切地画出了他们那天傍晚过霍恩斯路时遇见的红绿灯,再微小的细节也都巧妙地捕捉到了,呈现出一种百分百的精准。
画中散发出光辉。没有人教过奥格斯怎么画立体画,或是怎么处理光与影,他却似乎能完美地掌握这些技巧。交通信号的红灯对着他们闪,霍恩斯路上秋天的夜色将它包围,而路中央还可以看到当时鲍德也注意到并隐约觉得眼熟的男人。男人眉毛以上的头部被截断了,他的表情显得惊恐,或至少是慌乱不安,仿佛是被奥格斯看得慌乱了起来,而且他走路摇摇晃晃,但天晓得这孩子怎能画得出来。
“我的老天,”鲍德说:“这是你画的吗?”
奥德斯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望向窗户,鲍德顿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的人生从此再也不一样了。
汉娜需要出去添购点东西。冰箱都空了。卫斯曼随时可能回家,要是连瓶啤酒都没得喝,他会不高兴的。但外面的天气糟透了,她便拖着没出门,而是坐在厨房里抽烟,哪怕抽烟对皮肤有害,对什么都有害。
她滑着手机将联络信息浏览了两三遍,希望能有个新名字出现,不过当然还是只有原来那批人,他们全都对她厌倦了。虽然明知不妥,她还是打给了米雅。米雅是她的经纪人,很久以前两人还曾是最要好的朋友,梦想着要一起征服世界。如今汉娜却是米雅内疚的源头,她那些借口已经多到数不清。“女演员有了年纪可就不容易了,叭啦叭啦叭啦。”何不直接把话说白了?“你看起来好苍老,汉娜,观众再也不喜欢你了。”
不过米雅没接电话,这样倒也好,反正通上话对她们俩都没好处。汉娜忍不住往奥格斯的房间里看,只为了体会失去的痛楚,这种痛让她觉悟到自己这一生最重要的任务——为人母——已然失败。说起来有点变态,她竟在自怜的心态中寻求安慰,当她站在原地想着是不是该出去买点啤酒,电话铃响了。
是鲍德。她做了个鬼脸。这一整天她都好想——可是不敢——打电话给他,把奥格斯讨回来,不只因为她想念孩子,更不是因为她认为儿子跟着自己会比较好。纯粹只是为了避免发生不幸。
卫斯曼想再拿到儿子的抚养费,她暗忖:万一他跑到索茨霍巴根去主张自己拥有的权利,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他说不定会把奥格斯拖出屋子,吓得他半死,再把鲍德痛打一顿。她得警告他一声。不料当她拿起话筒打算跟鲍德说这件事时,却根本插不进话。他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件怪事,说什么“真的太了不起、太不可思议”了,诸如此类。
“对不起,法兰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问道。
“奥格斯是个学者[21],他是天才。”
“你疯啦?”
“正好相反,亲爱的。我终于清醒了。你得过来一趟,真的,现在就来!应该只能这样了,不然你不会明白。出租车钱我付,我保证你看了会疯掉。他肯定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你懂吗?而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自己就学会了立体画的诀窍。画得好美、好精确呀,汉娜。它闪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
“什么东西?”
“他的红绿灯。你没在听吗?我们那天晚上经过的红绿灯,他为它画了一系列完美的画,其实不只完美而已……”
“不只……”
“该怎么说呢?他不只是照着画而已,汉娜,不只是复制得一模一样,他还加了其他东西,一种艺术面向。他的画有一种非常奇特的热情,矛盾的是也有一种绝对精准的感觉,就好像他甚至对轴侧投影也有些许了解。”
“轴……”
“那不重要!反正你得过来看看。”他说,这时她才渐渐听懂了。
奥格斯突然像个大师一样——至少据鲍德所说——画起画来了,若是真的当然再好不过。只可惜汉娜还是不快乐,一开始她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幡然醒悟。因为事情发生在鲍德家。事实显示,这孩子跟着她和卫斯曼同住多年,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他只会坐在那里拼拼图、玩积木、一声不吭,只会脾气一发作就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身体前后剧烈晃动,惹人不快。现在呢,哇,才跟爸爸住了几星期就成了天才。
太过分了。不是她不替奥格斯高兴,但就是心痛,最糟的是她并没有感到应有的惊讶。相反地,她仿佛早有预感,不是预感到儿子会画出精细且栩栩如生的红绿灯,而是预感到在表面之下还有一些什么东西。
她是从他的眼睛感觉到的,每当他情绪兴奋时,那眼神便好似记录下了周遭环境的每个小细节。她也在其他地方感觉到了,例如孩子倾听老师上课的模样、孩子翻阅着她买给他的数学书本时的紧张神情,最主要的是他写的数字。那些数字倒没什么奇怪,只是他会连着好几小时写下一系列大到令人费解的数目。汉娜确实曾努力想去理解,或者至少抓住其中的重点,但不管她怎么试都解不出来,现在她心想自己错过了某些重要的事。她太不快乐、太封闭,无暇去探究儿子心里在想什么,不是吗?
“我不知道。”她说。
“不知道什么?”鲍德气愤地问。
“不知道能不能去。”她正说着便听到前门有骚动。
是卫斯曼带着老酒友罗杰·温特进门来了,她吓得畏缩起来,喃喃地向鲍德道歉,心里则不断想着自己真是个坏母亲——这么想已不下千次。
鲍德站在卧室的方格地板上,手里拿着电话咒了一声。他把地板铺成方格图案是为了投合他有条不紊的精确性格,可以看到方格无穷尽地延伸倒映在床铺两侧的衣橱镜子里。有时候,他会把镜中大量繁殖的方格看成一个生气勃勃的谜题,一个从简图中冒出来、有了自己生命的东西,正如同从神经元生出的思绪与梦想,或是从二进制编码产生的计算机程序。但这个时候,他却沉浸在截然不同的思绪里。
“好儿子呀,你妈妈是怎么了?”他说出声来。
坐在他旁边吃着起司腌黄瓜三明治的奥格斯抬起头来,表情专注,鲍德顿时有种奇怪的预感,觉得他即将说出成熟有智慧的话来。但这显然是痴心妄想。奥格斯一如既往地沉默,对于年华老去、受忽视的女人也一无所知。鲍德之所以会兴起这样的念头当然是因为那些画。
在他看来,这几张画——到现在已有三张——证明了他不但具有艺术与数学天赋,还有某种智慧。这些作品在几何学的精确度方面是那么成熟复杂,鲍德实在无法相信以奥格斯的有限心智能画得出来,也或许他是不想相信,因为他老早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身为自闭儿的父亲,鲍德早就略微察觉许多家长都希望孩子有学者般的脑袋,可以当作安慰奖来弥补认知缺陷的诊断。但这样的几率并不高。
根据一般估计,只有十分之一的自闭儿具有某种学者天赋,而且这些才能虽然往往伴随着惊人记忆与入微的观察力,却不像电影中描画得那么神奇。譬如,有些自闭症的人可以说出某年某月某日是星期几,时间范围涵盖数百年,在某些极端的案例中,甚至可长达四千年。
也有人对于某个狭小领域无所不知,例如公交车时间表或电话号码。有人能心算极大数目,或是记得自己人生每一天的天气状况,或是不看表就能说出现在是几点几分几秒。总之有形形色色、或多或少堪称卓绝的才能,据鲍德所知,拥有这类技能的人被称为奇才学者,相较于在其他方面的障碍,这些才能的表现显得相当突出。
还有一群人更罕见得多,鲍德希望奥格斯就属于这一类:也就是所谓的天才学者,他们的才能不管怎么看都是顶尖。金·皮克便是一例,他也是电影《雨人》[22]的灵感来源。金有严重的智障,甚至无法自行穿衣,但却背下了一万两千本书的内容,而且几乎所有与事实有关的问题,他都能在刹那间回答。他有“金计算机”的称号。
或者是史蒂芬·威尔夏,一个患有自闭症的英国男孩,幼时极度封闭,直到六岁才说出第一个字,而且刚好是“纸”。到了七岁,只要很快看过一眼,史蒂芬便能完美且巨细靡遗地画出建筑群。他被安排搭乘直升机飞越伦敦上空,回到地面后便画出整座城市令人目眩神迷、难以置信的全景图,并带有美妙的个人笔触。
如果鲍德理解得没有错,他和奥格斯看待红绿灯的方式必然大不相同。不仅仅因为是孩子就专心得多,也因为鲍德的大脑会即刻删除所有非必要因子,以便专注于红绿灯的关键信息:走或停。他老想着沙丽芙,观察力多半因此变迟钝了,而奥格斯肯定看到了十字路口完完整整的模样,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放过。
之后他就把那幅景观像优美的蚀刻版画一样带着走,直到过了几个星期才觉得有必要把它呈现出来。最奇怪的是他不只单纯地临摹了红绿灯和那个男人,还赋予一种令人不安的光线,鲍德就是抛不开一个想法,总觉得奥格斯想对他说的不只是:看看我的本事!他凝视这些画已不下百次,这回仿佛有根针刺入心脏。
他感到害怕,却不明所以。那个人似乎不太对劲。他的眼神炯炯发亮而严峻,下巴紧绷,嘴唇出奇地薄,几乎像是不存在。尽管这几乎构不成憎恶他的理由,但不知为何看着他愈久愈觉得他可怕,蓦地鲍德感觉到一股冰冷恐惧袭将上来。
“儿子,我爱你。”他喃喃自语,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同样的话可能重复了好几遍,直到这些字眼愈听愈陌生。
他感受到一种新的痛楚,因为他发觉自己从来没说过这几个字,从最初的震慑中恢复之后,才猛然惊觉这其中有种卑劣的成分。难道他爱儿子是因为他的特殊才能?如果是的话,那还真是典型的他。他这辈子一直都执迷于成就。
他从不为那些不属于创新或高技能的事物费神,无论在离开瑞典或硅谷时,他都同样想也没想到奥格斯。鲍德自己一心只忙着追求卓越的发现,基本上在他的计划中,儿子只不过是个恼人的东西。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他暗自发誓。他会将研究与最近几个月折磨着他的一切搁置一旁,全副心思都放在儿子身上。
他要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第七章 十一月二十日】
杂志社发生了另一件事,不好的事。但爱莉卡不愿在电话上详述,而是提议到他的住处来。布隆维斯特试图打消她的念头:
“你那美丽俏臀会冻僵的!”
爱莉卡没理会他,要不是她说话语气不寻常,他倒是很乐意她如此坚持。打从离开办公室后,他就迫不及待想跟她说话,也许还想把她拉进卧室扒去她的衣服。但他隐约感觉得到现在这是不可能了。她听起来心烦意乱,只嘟哝一句“对不起”,却只是让他更担心。
“我马上搭出租车过来。”她说。
她还要好一会儿才会出现,无聊之余,他走进浴室照镜子。他的状况肯定大不如前了,一头需要修剪的乱发,眼睛底下也出现眼袋。基本上这都是伊丽莎白·乔治害的。他咒骂一声走出浴室,开始动手清理。
至少这是爱莉卡唯一无法抱怨的事。无论他们认识多久、生活上交织得多密切,他至今仍为洁癖所苦。他是劳工的儿子也是单身汉,而她是上流社会的已婚妇女,在索茨霍巴根还有一个完美的家。无论如何,他让住处看起来体面些总是无伤大雅吧。他把碗盘放进洗碗机,擦干水槽,把垃圾拿出去丢掉。
他甚至还有时间吸客厅地板的灰尘、给窗台上的花浇水、整理书架和杂志架之后,门铃才响起。除了门铃,还传来不耐烦的敲门声。他一开门简直吓坏了。爱莉卡整个人都冻僵了。
她浑身抖得厉害,但不只是因为天气。她连帽子也没戴,漂亮的发型被风吹乱,右边脸颊有一处像是擦破了皮,早上并没看到。
“小莉!你没事吧?”他问道。
“我的美丽俏臀都冻坏了。拦不到出租车。”
“你的脸怎么了?”
“滑倒摔的。大概有三次吧。”
他低头看着她脚上那双暗红色高跟意大利皮靴。
“你还穿了恰当的雪靴呢。”
“是啊,完美得很。更别提我早上出门时决定不带保温瓶了,多英明啊!”
“来吧,我替你暖暖身。”
她扑进他怀里,当他将她抱紧,她却抖得更厉害。
“对不起。”她再次说道。
“为什么?”
“因为所有的事。因为赛纳。因为我是个笨蛋。”
“别说得这么夸张,小莉。”
他拨落她头发和额头上的雪花,并仔细瞧了瞧她的脸颊。
“不,不是的,我全都告诉你。”她说。
“不过你先把衣服脱掉,泡个热水澡。想不想喝杯红酒?”
她想,然后端着酒杯泡澡泡了许久,当中又重斟两三次。他坐在马桶盖上听她说,尽管全是坏消息,谈话中却有一种和解的味道,仿佛最近在两人之间筑起的墙正一步步被突破。
“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觉得我是笨蛋。”她说,“不,别否认,我太了解你了。不过你得理解克里斯特、玛琳和我别无选择。我们网罗到埃米和苏菲,真的感到很骄傲,他们可以说是目前最炙手可热的记者,对吧?这大大提升了我们的声誉,显示《千禧年》还很活跃,也引起极大回响,《摘要》双周刊和《传播日报》都有十分正面的报道。就好像回到风光的往日,而且我曾向苏菲和埃米保证杂志社将会有稳健的未来,这一点我个人感触特别深刻。我说我们的财务稳定,有海莉·范耶尔在背后撑腰。我们会有钱可以做很棒的深入报道。你知道吗?我自己真的也相信。没想到……”
“没想到天塌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