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图卢斯。”
“真的?”她又像先前那样笑了。
多里戈·埃文斯很想摆脱她,但他没能力摆脱他自己。那眼睛,那红花,那模样——看上去在对他,而且只对他才那样微笑的模样——但他不愿相信。他把一只手伸到背后,在那儿用手指叩着书脊,叩着卢克莱修,希罗多德,奥维德。但他们不回答。
“一个古罗马诗人。”他说。
“给我念一首他的诗。”
他打开书,低头看书,然后抬起眼睛。
“你确定?”
“当然。”
“它很枯燥。”
“阿德莱德也这样。”
他又把目光移到书上,读道——
我感觉到一种饥饿
生长起来
在我齐膝的长衬衣和斗篷之间。
他合上书。
“对我来说,全是拉丁文。”她说。
“对我俩都是。”多里戈·埃文斯说。他原想用这诗轻侮她,但意识到他失败了。她又在笑。不知怎么,她把他对她的轻侮都弄得听上去像调情,直到他开始不确定他是否是在调情。
他望向窗外,想寻求帮助。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
“再读一些。”她说。
他急急忙忙翻了几页,停下来,又翻几页,又停下来,然后,开始读。
让我们活着、爱着
不计老男人眼里的屑小东西
他们传道说教,谴责声讨。
每天太阳沉降后会再又升起,
可是我们——
他感觉胸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怒气。为什么在这些诗中他选了这首去读?为什么不是别的或许会让她感觉被冒犯的诗?但某种另外的力量困住了他,正引导他,使他的声音低沉有力,诗让他接着读下去。
可是当我们短暂的光亮闪耀过了,
必须在睡眠中度过长夜,永无终止。
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自己衬衫顶端,不停地往上提,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眼神像在说,其实她想把衬衫向下拉。
他合上书,不知道该说什么。很多事在他脑中飞驰而过:分散心神的事,无关痛痒的事,残酷的事,这些事把他带离书架,带离她和她令人惊异的注视,烧着强力蓝色火焰的眼睛,但他什么也没说。所有可说的蠢话,所有他感觉粗鲁且必需的事,他全没说,反而,他听见自己在说——
“你的眼睛很——”
“我们在谈荒诞的爱情是什么样。”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插进来。
多里戈转过身,看到追求者中最没时运的——那个密友——走过来要加入他们,大概是想抢走这个蓝眼睛的女人。或许他觉得必须跟多里戈打招呼,于是就冲多里戈笑,在多里戈看来,他正试着想多里戈·埃文斯是谁,还有他跟这女人什么情况。“全被你给毁了。”多里戈想对他这么说。
“多数人在没有爱情的情形下活着,”这朋友说,“你不会同意这说法吧?”
“我不知道。”多里戈回答。
这朋友笑了,对多里戈是扭一下嘴,对她则是把嘴慢慢咧开——一种同谋的邀请,叫她回来,跟他一起,回到他的世界,回到懒惰者的集群中。她漠视这个追求者,对他不理不睬,转过身,说她一分钟后回来,明确说明他必须离开,让她可以跟多里戈在一起。她表明这完全是他们俩之间的事。然而,他们看着她的沉默而清晰的交流,多里戈意识到他既没渴望,也不赞成她这么做。
“所有这些爱的话语全是荒谬的,”追求者接着说,“人们不需要爱情。最好的婚姻是彼此可以相互配合。科学显示我们都会产生电磁场。一个人遇到一个具有相反属性离子的人,如果相反属性离子被安排的方向正确两个人就被对方吸引。但那不是爱情。”
“那是什么?”多里戈问。
“磁性。”追求者说。
4
中村少校玩牌技术很差,但他刚赢了最后一场比赛——跟他玩牌的低级军官和澳大利亚战俘都认为最好不要让他输。经由翻译福原中尉,中村对澳大利亚上校和少校为这个夜晚表示感谢。日本少校站起身,差点儿摔倒,后又恢复了平衡。尽管几乎脸朝上摔得平躺在地,中村看上去却意气风发。
他拿来招待他们的湄公河威士忌同样也作用于两位澳大利亚军官,多里戈·埃文斯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他知道他眼下有“大家伙”的角色要扮演。他整晚都在推迟演出。但据他感觉,现在该他表演了。
“‘计程器’进行三十七天了,一天没停过,少校。”多里戈·埃文斯这样开始。中村微笑着看着他。多里戈·埃文斯也回报以微笑。“要实现天皇意愿,最聪明的做法是对所拥有的资源加以控制,以便最充分地加以利用。为了最有效地修造铁路,我们必须让做工的人保证休息,让他们恢复体力,而不是把他们累垮。休息一天会很有用,不单使他们体能不致衰竭,还有助于让他们活着。”
他预料到了中村可能会爆发,会打他,会威胁他,至少也会对他怒吼嘶叫。但在福原中尉翻译时,日本指挥官只是笑。他对福原很快低声说了几句话,当福原翻译的时候,他已经直撞着朝外走去。“中村少校说俘虏很幸运。通过为天皇而死,他们得以恢复荣誉。”
中村停下来,转过身,又对他们讲话。
“这场战争很残酷,”福原中尉翻译说,“什么战争不残酷?但战争是人。我们是什么,战争就是什么。我们做什么,战争就是什么。修铁路也许会死人,但我不创造人,我创造铁路。工程不要求自由,不需要自由。中村少校,他说工程进展能借诸其他东西得以实现。你,大夫,把这叫做不自由。我们把它叫做魂、民族、天皇。你,大夫,把它叫做残酷。我们把这叫做命运。我们的命运或其他人的命运。它是未来。”
多里戈·埃文斯鞠了一躬。警眼儿泰勒——一位少校,也是他的二把手——也鞠了一躬。
但中村少校没讲完。他又讲起来,等他讲完了,福原说——
“你们大英帝国,”中村少校说,“你们认为修铁路不必对人加以约束,上校?它是用一个枕木接一个枕木的不自由,一个桥梁接一个桥梁的不自由修建起来的。”
中村少校转身走了。多里戈·埃文斯踉跄着离开,走到战俘军官住的棚屋,走到他放在那儿的床跟前——就身高而言,帆布行军床太短。它是一个荒谬的等级特权,他很喜欢这特权,因为它事实上根本算不上特权。他看了一下表。表上显示十二点四十分。他呻吟了一声。为了安放他的长腿,他用竹子潦草拼就了一个三角支架,上面放着一个压扁了之后又用更多竹子加固的煤油罐,睡着后变动睡姿时,它经常会翻倒。
他点燃放在床边的一截蜡烛头,躺下去,拿起一本页角卷起的书——营里的一个珍贵物件——一部罗曼史,他在睡前读它有一段时间了——为了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他快看完了。但他眼下醉了,精疲力竭,生着病,既没精力看书,也不想动弹,他能感到睡意已经袭来。他把书重又放下,熄灭了蜡烛。
5
老人梦见自己是一个年轻人,睡在一个战俘营里。现在,做梦成了多里戈·埃文斯经历的最真实的事。他追随知识,像追随一颗正在沉落的星星,到达了人类思想最遥远的边界之外。
他坐起来。
“什么时候了?”
“快三点。”
“我得走。”
他不敢说艾拉的名字,也不敢说“妻子”这个词,还有“家”这个词。
“苏格兰裙在哪儿?”
“你又在想她,是不是?”
“苏格兰裙?”
“这让我很难受,你知道的。”
“该死的苏格兰裙。”
他是穿苏格兰裙来的,来参加帕拉马塔彭斯协会的年度晚宴,自从一九七四年由于工作关系到了悉尼,他就成了协会成员。他冥思苦想他为什么加入协会,除了他众人皆知的沉溺威士忌的恶习和他不可告人的追女人的恶习,他想不起其他原因。但眼下苏格兰裙找不到了。
“不是艾拉,”她说,“因为那不是爱。”
他想起他妻子。他发现他在婚姻中经历的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孤独。他不懂他为什么结婚,为什么跟几个不同女人睡觉被看作道德败坏,为什么她们对他具有的意义越来越少。他也说不出在肚腹底下不断增强的异样的痛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如此渴望嗅着丽奈特·梅森的裸背,为什么他生命中唯一真实的是他做的梦。
他打开吧台那儿的冰箱,取出最后一瓶五十毫升装的格兰菲迪威士忌,接着,他摇摇头——他注意到最新的触控技术使他一旦把酒瓶拿出,它立刻被电子设备记录为消费。他直觉到一个更规整、更驯顺的新世界的到来,一个界限和监控的世界,在那儿,每样东西、每件事都被确认,没有什么是必须体验的。他知道他被视为公众形象的自我——他们放在硬币和邮票上的那一面——将和这个正到来的世纪融合无间,他不同的那一面——他不为人知的自我——会越来越让人难解,令人反感,其他人会联合行动把这一面藏起来。
他的这一面跟这个正到来的新世纪格格不入——在其中,什么都大同小异,这表现在所有方面,甚至包括感情;人们触摸彼此毫无节制,说着自己的问题就好像以某种方式给生活命名,把它的神秘描写尽致,或者否认它的杂乱无序,这让他困惑。他觉得有些东西在萎谢,冒险性被越来越着重地计算大小,估约价值,尽可能被消解,一个崭新的世界代之而起——在那儿,观看准备食材比阅读诗歌会更让人感动;在那儿,付钱喝用采来的野草煮的汤会让人兴奋。在很多战俘营,他吃过用采来的野草做的汤,他更喜欢吃正儿八经的食物。在他脑子里寻求到庇护的澳大利亚是根据死人的故事制图的,他发觉活人的澳大利亚越来越陌生。
在多里戈·埃文斯长大成人的时代,生命能在诗歌意象中被理解,并在其中存活,或者说在一首诗的影子里,后者越来越成了他生命的常态。电视的到来伴随着有关名人的理念——多里戈觉得名人在其他情形下是普通人,但你不会希望去了解他们。如果说它终结了那个时代,那么它时而也利用那个时代,从那些依照诗歌的优雅神秘特质安排生活的人,从他们的明晰中,找到适合造成意象的题材,这意象大多没有思想。
一部关于多里戈在一九七二年澳新军团日[2]回到“线”上的纪录片最先在民族意识中奠定了他的地位,因为在其他访谈节目中露面,他的地位更得以提升——在这些节目中,他装出一个保守人道主义者的情感立场,这是他的又一个面具。
他觉得他比他所属的时代活得长久;拧开五十毫升装威士忌小瓶的盖子,他感到至死方休的欲望:要更加随性地活。他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大脚趾触到在冰箱底部附近躺着的苏格兰裙。他动手穿上裙子,朝床那边看去——在电子钟和亮着绿色的烟雾警报器发出的诡异夜光中,丽奈特看上去像在水下。他注意到她用胳膊盖住眼睛。他抬起那只胳膊。她在哭,一声不出,一动不动。
“丽奈特?”
“没事儿,”她说,“你走吧。”
他不想问她为什么呢,但他没办法,他必须问。
“怎么回事?”
“没事。”
他俯下身,用嘴唇触碰她染着苔藓颜色的额头。香粉的味道。要把他囚禁起来的茉莉花香气,总在他体内唤醒他想逃走的欲望。
“太难了,”她说,“当你想要什么而得不到的时候。”
他一把抓起车钥匙。想着在乡村小路上醉酒驾车的强烈的快感——路灯,确保不要被抓住的躲闪都让他有快感,他也许又逃跑成功了。他快速穿好衣服,喝干最后那瓶五十毫升装格兰菲迪威士忌的最后一口,花了五分钟手忙脚乱地寻找系在苏格兰裙带上的皮制小荷包,终于在日本诗人辞世诗集下面找到了,然后,他离开,忘了把书带走。
6
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多里戈被批准休假四十八小时。他找机会免费搭乘一架军用飞机飞回墨尔本,与艾拉共度的这两天一夜安静而空虚,他尽可能制造动静,安排活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她,像就要被踢死的人情急中要攫住身下的泥一样。
几次他都要告诉艾拉在阿德莱德书店同他讲话的那个女人。但有什么可说的?没什么事情发生,他和艾拉跳舞,喝酒。有什么事发生吗?什么也没发生。
他像抓住救生圈一样抓住艾拉。他渴望通过跟她上床来重新认识他和全新的她,她充满感激地想:她不会有任何这些念头,在他看来,这些念头突然间变得像是通奸。她的黑头发、黑眼睛、丰满的体型,她很美,但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发生了什么事?他想的不是头发或眼睛,而是一种表情,这表情让他困惑,像百万颗毫无目的的尘粒在舞蹈,一种他从未有过的负罪感使他郁郁寡欢。但他干了什么吗?他什么也没干。他说话了,最多几分钟,然后,他转过身,离开书店。连她的名字他都不知道。他问过她什么?她对他说过什么?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连她的名字他都不知道。
见到那女人之前,艾拉的世界——安全,舒适,稳定,他之前想归属于它,但现在,多里戈忽然发觉这世界索然无味,有气无力。尽管他想在其中体验那种无法确切描述的安逸感觉,那种权力以及其中诸多特权带来的驱之不去的气味——他原先觉得它们那么吸引他——但现在它们对他毫无价值,还要更糟,它们好像令人厌恶。
艾拉和其他人把多里戈新近的郁郁寡合解释为是因为战争——当时最常用的理由。战争对人施压,战争让人发疯,战争使一切乱糟糟,战争给人借口。在他这方面,多里戈等不及盼着战争快来——如果这是非此即彼的另一个选择。
终于,他告诉了艾拉,好像那只是一次偶遇,然而,在讲述中,不知怎么听起来像背叛。他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羞耻。为什么他就必须得要艾拉?把那个陌生人描绘成一个过分激烈、相当没分寸的女人,他觉得他对事实不忠,对她也不忠,在某种意义上,对他自己也不忠实。讲完,他抖了一下。
“她漂亮吗?”艾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