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响起了阵阵笑声。总督抬起头。
“这么说,你是打着麻将等我们啦?”
说着,他把写字台上的象牙麻将牌给胡噜了。
“就你一个人?”菲利贝尔先生也问我。
“老弟,等我们很长时间了吧!”
他们大声说话还时而耳语,表情严峻地点头。菲利贝尔先生微微一笑,随意打了个手势。总督则把头歪向左边,十分倦怠的样子。他的面颊几乎贴到了肩膀,就像是一只秃鹳。
客厅中间摆着一架三角钢琴。四壁挂着紫色帷幔和窗帘。大花盆中栽满了大丽花和兰花。吊灯的光暗淡朦胧,宛若在噩梦中。
“来点音乐放松一下吧!”菲利贝尔先生建议。
“来点轻松的音乐,我们需要轻松的音乐。”莱昂内尔·德·吉耶夫说道。
“《今明之间》怎么样?这是首慢狐步曲。”巴鲁兹伯爵提议。
“我更喜欢探戈。”弗劳·苏尔塔娜却说道。
“行啊,快点来吧。”莉迪娅·斯塔尔男爵夫人不耐烦了。
“《你、你从我身边走过》吧。”薇奥莱特·莫里斯用悲伤的声调低声说。
“就来《今明之间》吧。”总督拍了板。
女人们浓妆艳抹。男士们衣着鲜亮多彩。莱昂内尔·德·吉耶夫穿了身橘黄色的西装和一件红褐色条纹衬衣;波尔·德·海尔德是黄色上衣,天蓝色裤子;巴鲁兹伯爵则穿着灰绿色的长礼服。已有几个人结伴起舞了:科斯塔切斯科和让法鲁克·德·梅多德,加埃唐·德、吕萨茨和奥迪沙尔维,西蒙娜·布克罗和伊雷娜·德·特朗赛……菲利贝尔先生则靠着左窗,立在一旁。当沙波乔尼可夫兄弟之一邀他跳舞时,他耸耸肩膀,并未接受。总督坐在写字台前,随着节拍轻轻地吹口哨。
“你不跳舞吗?老弟,”他问,“是不是着急了?放心吧,你有的是时间……有的是……”
“你瞧,”菲利贝尔先生明白地说,“警察就是久久的、久久的耐性。”
他走向角柜,拿起一本摩洛哥山羊皮浅绿色封面的精装书:《叛徒文选:从阿尔西比亚德[1]到德雷福斯[2]》,随手翻看,将书页中所夹的各种东西——信件、电报、名片、干花都一一放在写字台上。总督似乎对这种研究很有兴趣。
“是你最爱读的书吗,老弟?”
菲利贝尔先生递给他一张照片。总督长时间地审视着。菲利贝尔先生站在他的身后。总督手指着照片,低声说:“他的母亲。”“对吧,老弟?是令堂大人吧?”他又重复了一遍,“令堂大人……”他面颊上流下了两行泪水,直流到嘴边。菲利贝尔先生摘下眼镜,两只眼睛睁得很大:他也流了泪。这时,响起了《来点柔和音乐》的曲调。这是曲探戈。但他们没有足够的地方尽情蹦跳。于是就互相碰撞起来,有的人已踉踉跄跄,滑倒在地板上。“你不跳舞吗?”莉迪娅·斯塔尔男爵夫人问道,“来吧,陪我跳下一曲伦巴。”“别缠他了,”总督低声埋怨她,“这个年轻人没心思跳舞。”“就跳一次伦巴,伦巴啊!”男爵夫人恳求地说。“伦巴!伦巴!”薇奥莱特·莫里斯连声嚎叫。在两只吊灯光下,这些人满脸通红,而且越来越红,都变成了深紫色。他们的两鬓全是汗水,眼神特别亢奋。波尔·德·海尔德的脸黑如焦炭,巴鲁兹伯爵的两颊塌陷了下去,阿希德·冯·罗森海姆的黑眼圈显得更大了。莱昂内尔·德·吉耶夫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上。科斯塔切斯科和奥迪沙尔维的动作也开始迟钝。女人们的脂粉已然龟裂,毛发的颜色越来越狰狞可怕。他们全在分解,肯定要就地腐烂发臭了。他们自己感觉到了吗?
“咱们开门见山,别讲废话,老弟,”总督小声地说,“你是否跟叫什么‘朗巴勒公主’的人接上头啦?他是谁?他在哪儿?”
“听见了吗?”菲利贝尔先生也低声问,“亨利问那个叫‘朗巴勒公主’的人,要了解他的详细情况。”
唱片转到了尽头。人们分别散坐在长沙发、软圆墩、安乐椅上。梅多德打开了一瓶白兰地。沙波乔尼可夫兄弟出去片刻,端回了两盘杯子。吕萨茨满满地斟上酒。“亲爱的朋友们,让我们干一杯。”早川建议说。“祝总督身体健康!”科斯塔切斯科高喊。“为菲利贝尔警官的健康干杯!”米基·德·瓦赞也大声说。“为德·蓬帕杜尔夫人干杯!”这是莉迪亚·斯塔尔男爵夫人的尖叫声。一时间大家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朗巴勒的地址,”总督仍然低声说,“亲爱的,爽快点儿,把朗巴勒的地址告诉我们吧。”
“亲爱的朋友,你很清楚,我们强大无比。”菲利贝尔先生也低声说。
其他人都在小声交谈。吊灯光开始暗淡下来,在蓝色和深紫色之间摇曳,已分不清是谁的面孔了。“布利茨饭店越来越吹毛求疵了。”“别着急,只要我在那儿,你就一定会得到大使馆的空白信。”“亲爱的,只要格拉夫克鲁伯爵一句话,布利茨饭店就会永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跟奥托说说看。”“贝斯特博士是我的好朋友。要我跟他谈谈这件事吗?”“只要给德尔法娜打个电话,一切都没问题了。”“对我们的证券推销员得厉害点,否则他们净钻空子。”“不能饶过他们。”“再说是我们保护着他们。”“他们该感谢我们才对。”“将来人家要找我们算账,而不是找他们。”“瞧着吧,他们准会一推六二五!而我们却不得不……”“我们还没打出杀手锏呢。”“前线的消息非常好,好极啦!”
“亨利要得到朗巴勒的地址,”菲利贝尔先生重复说,“一狠心就行了,老弟。”
“你这样迟疑不决,我十分理解,”总督说话了,“你看这么办行不行:你首先告诉我们今晚在哪儿可以抓获整个地下网的成员。”
“只不过是开头难,”菲利贝尔先生补充说,“接下去再告诉我们朗巴勒的地址,就容易得多了。”
“今天晚上一网打尽,好孩子,我们等着你呢。”总督仍然是小声地说。
一个黄记事本,雷奥米尔街买的。老板娘曾问我:您是大学生吧?(人们都对年轻人感兴趣。因为将来是属于他们的。人们愿意了解他们的打算,没完没了地向他们提问题。)该有个手电筒,才好找到那一页。光线这么暗,什么也看不见。只好把头埋到本子里,一页一页地翻了。第一个大写的地址是中尉——地下网的头头。尽量忘掉他那蓝黑色的眼睛。忘掉他说“还好吗,老弟”时的亲热口气吧。真希望中尉是个十足的恶棍,真希望他卑劣低下,自命不凡,是个地道的伪君子,这样事情就好办些了。然而在这晶莹明亮的水面上,却找不到一丝灰尘。万般无奈,就想想他的耳朵吧。那软骨组织,只要看上一眼,就止不住想呕吐。人类怎么会有这样一对可怕的赘疣?想象一下中尉的双耳吧,就在那儿,写字台上,比实物还大,颜色猩红、血管纵横。于是,急促地说出他今晚要去的地方:夏特莱广场。随后,一切都再容易不过了。甚至不用再看记事本,就说出了十来个名字和地址,声调就如同一名优等生在背诵拉封丹寓言一样。
“这回一网打尽,再漂亮不过了。”总督说。
他点了支烟,两眼看着天花板,吐出串串烟圈。菲利贝尔先生坐在写字台前,翻阅着记事本。肯定是在核对地址。
其他人仍然互相喋喋不休。“再跳跳舞吧,我的腿都麻了。”“要温柔的音乐,我们需要温柔的音乐!”每人都说出他喜欢的曲子来!伦巴:《节奏小夜曲!》《我想象的爱情!》《干椰子!》《无论劳拉要什么!》《美丽的幽灵!》《你别不爱我!》。“玩捉迷藏怎么样?”有人鼓掌赞成。“行啊,就来捉迷藏!”黑夜里响起了他们的笑声,黑夜在颤抖。
几个小时前。布洛涅森林公园的大瀑布。乐队正在折磨着一首克里奥尔的华尔兹。一位头戴白毡帽、胡须花白的老者和一位穿深蓝色连衣裙的老妇,坐到我们的邻桌。悬挂在树上的折纸彩灯被风吹得摇来晃去。科科·拉库尔抽着雪茄,埃斯梅拉达静静地喝着石榴汁,谁也不讲话。正因为如此,我才喜欢他们。我很愿意仔细地描述他们:科科·拉库尔人高马大,红棕头发,暗淡无光的盲眼中,时而也闪现出无限的悲哀。他经常戴墨镜,把这一切隐藏起来。他动作笨拙迟缓,好似梦游者。埃斯梅拉达有多大年龄?她还是一个十分娇嫩的小姑娘。我本可以说出许多关于他们的感人细节,但是我太疲倦了,不想再说下去。对你们来说,知道科科·拉库尔和埃斯梅拉达这两个名字也就够了,同样,他们无声地出现在我的身旁,我就心满意足了。埃斯梅拉达十分赞叹地注视着乐队的刽子手们。科科·拉库尔嘴里含着微笑。我是保护他们的天使。我们将今后每晚都来布洛涅森林,来到这个由绿荫笼罩的大小湖泊、林间曲径和茶社酒吧所组成的神秘王国,以便更充分地消受夏夜的美好时光。这里毫无变化,一如我们的童年时代。还记得吗?你曾沿着卡特兰草地的小径滚铁环。风吹拂着埃斯梅拉达。她的钢琴老师告诉我说,她有了进步。她正按拜厄的方法学习识谱,不久就可以演奏沃尔夫冈·阿玛多·莫扎特的小段乐曲了。科科·拉库尔腼腆地点燃雪茄,好像对不起人似的。我喜欢他们。我的爱中,绝无儿女情长!我在想,如果我不在,他们将被人践踏。多么可怜,多么弱小,永远无声无息。吹一口气,挥一下手,就足以使他们粉身碎骨。和我在一起,他们什么也不用怕。有时,我也想将他们抛弃,但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比如今天晚上吧。我可以起身低声告诉他们:“在这儿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回来。”科科·拉库尔会点点头。埃斯梅拉达会可怜地一笑。我只要走出十步别回头,然后,就顺其自然了。我会跑向汽车,把它旋风般地开跑。难就难在要咽气前的那几秒钟里,还要死死扼住不松手。不过,一旦那个身体一软,慢慢沉向深渊,你就会感到无限轻松,美不胜收。无论是在澡盆中施刑,还是在黑夜里保证回来之后又将某人抛弃的背叛行径,都是如此。埃斯梅拉达在玩弄吸管,朝中间吹气,使石榴汁泛出了许多泡沫。科科·拉库尔抽着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