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抛弃他们的念头诱惑我时,我依次观察他们,注意他们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留心他们脸上的每一种表情,就像是要抓住桥的栏杆一样。抛弃他们,我又像当初那样,孤独一人。我自我安慰地想,现在是夏季,所有人下个月就该回来了。当时确实是夏季,但这个夏季将浑浑噩噩地延续下去。巴黎市内不见一辆车,不见一个行人。寂静中只有偶尔传来的挂钟报时声。有时,即使是待在艳阳下的大街拐角,我也觉得是在做噩梦。七月,人们离开了巴黎。是夜,他们最后一次汇聚在香榭丽舍大街和布洛涅森林公园的茶座上。直到那时,我才真正体验到了夏天的凄苦。这本是放焰火的季节。在树叶浓荫和彩灯下边,将要永远离去的人最后一次大声地欢笑。他们摩肩接踵,高声喊叫、嬉笑打闹,兴奋异常。只听一片碰杯声和车门声。大逃难开始了。整个白天,我在城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烟囱冒着黑烟:他们逃跑前要烧掉所有文件,摆脱不必要的行李拖累。无数的汽车排成长蛇阵,涌向巴黎的城门。而我却坐在街头的长椅上。真想也随他们逃去,但我却没有什么值得挽救的东西。一旦他们走了之后,幽灵就会出现,将我团团围住。我会认出几张面孔。女人们都浓妆艳抹,男人们也像黑鬼一样,打扮得花里胡哨:穿着鳄鱼皮鞋和五颜六色的衣服,戴着白金戒指。有的人一说话,就露出满口金牙。如今我落到了这些小人手里:这些在鼠疫吞噬了市民之后占领城市的耗子们。他们发给我警察证和持枪证,要我潜入一个“地下网”,伺机瓦解它。自童年始,我已多少次食言、爽约,觉得再当什么正牌的叛徒未免太“幼稚”了。“我等一会儿就回来……”我最后一次注视了这些面孔,黑夜将把他们吞掉……其中一些人根本无法想象我会离他们而去;另外一些人则目无表情地望着我:“你真的还回来?”我还记得我每次看表时那奇怪的揪心之感:他们已等了我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他们可能还未失去信心。我想赶紧去赴约,这种诱惑通常要持续一小时。告密却要容易得多了。几秒钟的时间就可以说出不少姓名和地址。不折不扣的暗探。假如他们愿意的话,我甚至还会成为杀人犯。我将用无声手枪打死那些受害者,然后观赏他们的眼镜、钥匙串、手绢、领带——这些可怜的物品。这些东西本来只对所有者有意义,但比死者的面孔更能令我动情。要杀死他们之前,我的目光不会离开人身上最不起眼的地方:鞋。人们认为,第一次见面时,只有手的躁动、面部表情、眼光和声调才能激动人心,那可错了。对我来说,感人之处就在鞋上。我一旦悔恨杀了人时,不是回想他们的微笑,他们的心地,而是回想他们的鞋。尽管这么说,这年头,干这种无耻警察的行当,还真来钱!我兜里有大把大把的钞票。我用这些钱保护科科·拉库尔和埃斯梅拉达。没有他们,我就会太孤单了。有时,我也想象他们并不存在。我就是这个红棕头发的盲人和这个孱弱的小女孩。真是自怜自慰的绝妙机会。再忍耐一会儿吧。泪水快涌出来了。我终于要体验到英籍犹太人所说的“自怜”这种感情的甜美了。埃斯梅拉达朝我微笑。科科·拉库尔吸着雪茄。白发老汉和蓝裙子老妇。四周的空桌椅。忘记关掉的吊灯……我时时害怕听见砾石上的刹车声。车门啪的一响,他们就会慢慢地、摇摇晃晃地向我们走来。埃斯梅拉达皱着眉头,吹出一串气泡,看它们上下飞舞。其中的一个碰到老妇人的脸,噗地破了。树枝在微颤。乐队奏起了恰尔达什舞曲。然后是狐步舞曲、军队进行曲。再过一会儿,就不知道演奏什么乐曲了。所有的乐器都气喘吁吁、抽抽噎噎。被他们拖进客厅里的那个人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他双手绑着一条皮带,先是想拖延时间,朝他们做逗人的鬼脸,似乎要使他们开心。后来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千方百计去刺激他们:他向他们频频传递媚眼,一颠一颠地裸露出右肩,四肢乱抖,跳起了肚皮舞。这个地方真是一秒钟也不能多待了。音乐就要随着最后的噪响而消亡。吊灯也将熄灭。
“咱们玩捉迷藏吧?”“这主意太妙了!”“我们根本不用蒙眼睛。”“光线够暗的了。”“就由你开始吧。奥迪沙尔维。”“你们快散开!”
他们蹑手蹑脚。只听有人在开壁柜的门,肯定想藏到里边去。还能感觉到有人在写字台周围爬行。地板吱咯直响。有人撞在了家具上。窗前现出一个人的身影。低低的笑声,无声的喘息。动作加快了。准是跑了起来。“巴鲁兹,抓住你了。”“错了,我是海尔德。”“那是谁?”“你猜!”“罗森海姆。”“不对。”“科斯塔切斯科?”“不对。”“猜不出来了?”
“我们今晚要抓住他们,抓住中尉和地下网的全部成员。一个不落。这些人在坏我们的事。”总督一板一眼地说。
“你还没有说出朗巴勒的地址呢。还等到什么时候啊?说吧!……”菲利贝尔小声地说。
“让他喘口气吧,皮埃罗。”
灯光一下子明亮起来。他们不住地眨眼。全都围到了写字台前。“我的嗓子直冒烟。”“朋友们,喝一杯吧,喝一杯!”“唱支歌吧,巴鲁兹,唱支歌!”“从前有一只小船。”“接着唱,巴鲁兹,接着唱下去!”“却没、没、没、没出过航。”“你们想看我的文身吗?”弗劳·苏尔塔娜问。她扯开短上衣。两个乳房上各文了一只猫。莉迪娅·斯塔尔男爵夫人和薇奥莱特·莫里斯将她掀翻在地,扒去上衣。她挣扎着,从她们手中逃了出去,还尖声尖叫地挑逗她们。薇奥莱特·莫里斯便满客厅地追她。吉耶夫在客厅的一角嚼着鸡翅膀。“在实行配给制的时期,大吃大喝真是一种享受。你们知道我刚才干了什么吗?我对着镜子把脸上涂满了肥鹅肝!是一万五千法郎一片的肥鹅肝!”(他大声笑了起来。)波尔·德·海尔德问:“不再来点白兰地啦?再也弄不到了。四分之一升就卖十万法郎!想抽英国烟吗?这是我直接从里斯本弄的。两万法郎一盒。”
“用不了多久,就该称呼我警察局长先生了。”总督干巴巴地说。
他的眼神立刻又变得茫然了。
“为警察局长的健康干杯!”莱昂内尔·德·吉耶夫叫嚷。他踉踉跄跄,跌倒在钢琴上。手中的酒杯跌落了。早川保罗和巴鲁兹陪菲利贝尔先生查阅一份案卷。沙波乔尼可夫兄弟则围着唱机忙碌。西蒙娜·布克罗正对着镜子自我欣赏。
夜呵
音乐
还有你的唇
莉迪娅男爵夫人一边哼,一边用脚划着舞步。
“不来一回性与神的全面合作?”伊凡诺夫用他的公驴嗓吼叫。
总督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们。“大家将称呼我局长先生,”他提高了嗓门,“警察局长先生。”并用拳头连连敲写字台。他的这通脾气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站起身,把客厅左边的窗户推开一半。“到我身边来,老弟,我身边需要你。你是一个多么富有感情的小伙子啊。多么善解人意……你能使我的情绪稳定下来!……”
吉耶夫正在钢琴上打鼾。沙波乔尼可夫兄弟不再捣鼓电唱机了,挨着瓶研究起花来。他们一会儿调整一下兰花的姿势,一会儿又抚摸一下大丽花的花瓣。还不时地朝总督转过身来,不无恐惧地望望他。西蒙娜·布克罗看来被镜中自己的脸蛋迷住了。她紫色的眸子张大,面色也越来越苍白。薇奥莱特·莫里斯挨着弗劳苏尔塔娜,坐到天鹅绒套的长沙发上。她们白皙的手心伸向会看相的伊凡诺夫。
巴鲁兹说:“钨的价格在涨。我可以给你低价弄一些。我与维尔居斯特街专卖行的居伊·马科斯合作。”
“我还以为他只搞纺织品呢。”菲利贝尔先生说。
“他改行了,”早川解释说,“他的库存卖给了马西亚—雷奥尤。”
“也许你更想弄点生牛皮?”巴鲁兹问,“铬鞣小牛皮已涨了一百法郎。”
“奥迪沙尔维跟我说过,他有三吨精纺羊毛要脱手。我想你会要的,菲利贝尔。”
“我明天一早就给你提供三万六千副纸牌怎么样?你可以把他们高价出卖。现在正是时候。他们月初开始了‘重点行动’。”
伊凡诺夫仔细审视着侯爵夫人的手。
“别说话!”薇奥莱特·莫里斯吼叫着,“看相师在给她看相哪,别说话!”“你对这些人怎么看?”总督问我,“伊凡诺夫用他那根儿轻金属魔杖弄得女人们团团转,都离不开他了。亲爱的朋友,他那是在愚弄她们。这个老奸巨猾的小丑!”他俯在阳台的栏杆上。下面是十六区特有的那种寂静的广场。路灯把一种奇怪的蓝光洒向树枝和露天音乐台上。“我的孩子,你知道吗?我们现在所在的庄园,战前属于德·贝尔雷斯皮罗先生。”(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在一个柜子里,我发现了他写给他妻子、孩儿的信。他也有家庭情感!看,那就是他,”他指着挂在两扇窗户之间那幅真人大小的画像说,“这就是德·贝尔雷斯皮罗先生,身穿北非骑兵的军官制服。看看那些勋章!这才叫法国人哪。”
“两平方公里的人造丝织物怎么样,我非常便宜地卖给你,”巴鲁兹推销地说,“就换你五吨饼干?车皮被卡在西班牙边境上了。但你会很快拿到放行证。我只收很少的一点佣金,菲利贝尔。”
沙波乔尼可夫兄弟在总督身边转来转去,但没敢跟他说一句说。吉耶夫呼呼大睡。弗劳·苏尔塔娜和薇奥莱特·莫里斯由着伊凡诺夫哄骗他们:星宿流……圣五星图……沃士的麦穗……大地的长波……咒语的诠释……参宿四……西蒙娜·布克罗额头顶在镜子上。
“我对这些金钱交易没有任何兴趣。”菲利贝尔先生很干脆。
巴鲁兹和早川神色怏怏,走到莱昂内尔·德·吉耶夫的沙发前,拍了拍肩膀,想把他叫醒。菲利贝尔先生手持铅笔,审阅着案卷。
“你知道吗,亲爱的老弟,”总督接着说(他真好像要潸然泪下了),“我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埋葬我父亲的时候,我孑然一身晚上非常冷,我就睡在我父亲的坟上。十四岁时到艾斯教养院……然后是惩戒营……弗雷纳监狱……我遇到的尽是像我一样的流氓恶棍……人生呵……”
“醒醒,莱昂内尔!”早川吼道。
“我们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巴鲁兹补充说。
“如果你肯给我们百分之十五的佣金,我们可以给你提供一万五千辆卡车和两吨镍,”吉耶夫眨了眨眼,用一块浅蓝色手绢揩了揩额头,“干什么我都愿意,只要能把肚皮撑得绷绷鼓就行。你们不觉得我最近两个月胖了吗?在全面实行配给制的时候,这真是莫大的享受。”他蹒跚地走向长沙发,伸手往弗劳·苏尔塔娜的上衣里边抓。后者挣扎着,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伊凡诺夫嘿嘿冷笑。“干什么都行,我的活宝们,干什么都行。”吉耶夫嘶哑地重复说。“那就说好了,明天早晨行吧,莱内昂尔!”早川接着问,“我可以告诉希尔第罗斯基了吧?我们额外送一车橡胶酬谢你。”
菲利贝尔先生坐在钢琴前,若有所思地按出了几个音符。
“不过,老弟,”总督又接着说,“我总是渴望着承担责任。请不要把我与在座的那些人混为一谈……”
西蒙娜·布克罗还在对镜梳妆。薇奥莱特·莫里斯和弗劳·苏尔塔娜则闭目养神。看相的似乎正在向星宿乞灵。沙波乔尼可夫兄弟立在钢琴旁,一个在给节拍器上弦,另一个则递给菲利贝尔先生一本乐谱。
“就说莱昂内尔·德·吉耶夫吧,”总督悄声说,“我可以讲出这个奸商的千万件丑事来!还有巴鲁兹!早川!所有其他人!伊凡诺夫吗?他是一个下流的诈骗者!莉迪娅·斯塔尔男爵夫人是个婊子……”
菲利贝尔先生翻着乐谱,不时地打打拍子。沙波乔尼可夫兄弟恐惧地望着他。
“老弟,你看见了吧,”总督接着又说,“所有耗子见最近‘事件’有机可乘,纷纷窜上了地面。我自己也如此……只不过这是另外一码事!别光看表面!不久以后,我就会在这个大厅里,接待巴黎最受尊敬的人,他们将称我为局长先生。警察局长先生!你明白吗?”他转过身去,指着实体大小的画像说:“这就是我!西非骑兵军官!看看勋章!荣誉勋位勋章!圣墓十字勋章!俄国的圣乔治十字勋章!门的内哥罗的达尼罗勋章!葡萄牙的塔和剑勋章!我用不着嫉妒德·贝尔雷斯皮罗先生了!该让他羡慕我了!”
菲利贝尔先生的鞋后跟咔的响了一声。
立时一片寂静。
他弹起了华尔兹。音符的瀑布迟疑片刻,继而宣泄而下,在大丽花与兰花上溅起了一片珠玑。他昂首端坐,双眼微闭。
“你听到了吗,我的孩子?”总督问,“你看他那双手!皮埃尔可以几小时几小时地弹下去,既不卡壳,也不抽筋!真是一个艺术家!”
弗劳·苏尔塔娜的头轻轻晃动。音乐一起,她就不再迷迷糊糊了。薇奥莱特·莫里斯站起身,独自跳起华尔兹,直跳到客厅的另一头。早川保罗和巴鲁兹也不再言语。沙波乔尼可夫兄弟目瞪口呆,静静地聆听。看着菲利贝尔先生在键盘上飞舞的手指,吉耶夫本人也好像被迷住了。伊凡诺夫扬着头,盯着天花板。可西蒙娜·布克罗却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在威尼斯圆镜前继续化妆。
演奏者用尽力气弹着和弦,身躯前倾,双眼紧闭。华尔兹的舞曲越来越激狂。
“你喜欢吗,老弟?”总督问我。
菲利贝尔先生猛地盖上了钢琴。他站起身,搓着手走向总督。稍停了片刻后说:
“亨利,我们刚刚逮住一个人,是散发传单的。当场捉住。布鲁东和雷欧克卢正在地下室里审他呢。”
其他人仍然陶醉在华尔兹舞曲中。他们一言不发,手脚木然,音乐结束后仍待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