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到阁楼上去,而是骑上摩托车,在城里一直转悠到晚上八点半。他回到家时,父母已经坐在饭桌旁了,表情严肃,沉默不语。
妈妈换了一件裙子,梳好了头发化好了妆,抹去了花园里发生的一切的痕迹。
“你迟到了。”爸爸漫不经心地说。
“对不起。”
他坐上自己的位置后,习惯性地问:
“我们今晚吃什么?”
昨天晚上风向又改变了,强烈的密史脱拉风吹得花园里的树和百叶窗吱吱作响。卧室里很昏暗,他并不想伸手打开床头灯。他也不想起床。他的星期天就这样开始了。
昨天夜里他并没有学习。他关上阁楼的门,狂怒地玩着电动汽车,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听莫扎特的第十三号小夜曲。
他不时觉得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忧心忡忡地转向房门,准备随时回到自己的小窝里,但没有任何人上来。
爸爸和妈妈昨晚都没有出门。他才不管他们干了什么,他很晚才回自己的卧室,这样就不会遇上他们了。
他们今天也没有出门。也许父亲已经穿着睡衣下楼了。一星期中唯有这天,他可以穿着这套衣服去花园散步或者休息。
他无聊地四处游荡着,不知道如何利用时间,时不时看一下二楼的窗户,看看妻子是不是起床了。而她起床后,并不急着洗漱。
他听到汽车经过卡诺大道的声音,是去山里度假的戛纳人或者刚从海边度假归来的山里人。
他们曾经也是最早出门度假的人,不过那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个时候安德烈还不满八岁。那个时候,他们刚买第一辆车,每个周末,他们都会开着车到处跑,享受行驶的乐趣,随便停在乡村客栈或者是湍急小溪边。
他爸爸那个时候还买了一支鱼竿,花了两年的时间,找遍所有小溪钓鳟鱼,但是从来都没钓到过什么。
他们每次回家时都很累,脾气变得很差。那个时候,他们还住在阿尔萨斯大道上,没有女仆,每天晚上都是一成不变地吃火腿、沙拉、奶酪和水果。
安德烈对那段时间的回忆并不好。他几乎对每个周末的记忆都不太好,就好像这一天生活是不正常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天好像在他的生命之外。
他忘记问弗朗辛这个周末要干什么了。他思考着这个问题,蜷着腿睡着,身上随意搭着一条皱皱的毯子,因为他总是觉得很热。
他模模糊糊地想象着普瓦德一家人也加入这个在街上缓缓移动的车流中,郁郁不欢地等着轮到他们去一个风景还算秀丽的饭店里吃午餐。
他们一家人今天早上是要一起去看电影吗?就跟以前巴尔一家冬天每个周末一样?他们家的两个男孩还太小,很可能都留在家里。
他不会想象普瓦德医生穿着睡袍的样子。不过他会不会利用周末,在那间开着门的办公室里查看账簿或者写报告呢?
而此时,他的女儿会不会像那天晚上一样,坐在客厅的一张沙发上,一边读着书一边给他听音乐呢?而此时,弗郎辛的妈妈则照看着厨房以及两个男孩?
他很遗憾,不知道那些事情,也很遗憾跟不上她的思想。他觉得,那儿,也就是在维克多·雨果大道上,她家的情况跟他们家应该是不一样的。
有没有朋友会在下午去他们家聊天,一直待到吃晚饭的时候?
他觉得,从前天开始,有人剥夺了他的判断标准。
他以前觉得,自己对于人和事尽量保持着距离和客观。父亲、母亲、家庭、祖父母、朋友,所有人对于他来说都不是书本描述的形象。
他对于每个人都有尚未表达出来的看法,但他的看法会随时改变。
现在一切已经形成的观点都值得怀疑,所有形象都是畸形的,正如罗谢维尔的裁缝雅美太太家镜子里妈妈的脸。
他想起那时自己感到一种失望,一种巨大的悲伤,一种不自在。他知道镜子里的是妈妈,但那又不完全是她。他无法形容那种畸形,他无论怎么看待那个形象都会后悔。
现在,同样的不自在又折磨着他。他没有问过任何问题。他也没有尽力去知道什么。是他们俩一个接一个地来找他,向他坦白所有事情。
他注意到,以前温和细腻的谈话方式不见了,这一切都是从周四开始的。
当时,他并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事件之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你妈妈出去了吗?”
“大概两个小时之前出去的吧。”
“她接到一通电话,是不是?”
没有必要说出娜塔莎的名字,他们俩都心知肚明。她参与了他们的对话,但自始至终没被提到。
“你爸爸在楼梯间吗?”
“我想在吧,妈妈。”
“他一定会在那儿吃饭的。”
她不希望安德烈像他爸爸。
“你为什么不扣上衬衫领子下面的扣子呢?”
“因为太紧了。我的脖子很粗,和爸爸一样。”
“无论你怎么想,你跟他是不一样的。他的脖子是宽的,而你的脖子是长的。”
“但我的脖颈和肩膀挺像他的。”
“你还在继续长呢。他和你差不多大时非常瘦。他从来不运动,从来没离开过自己生活的圈子,只是在转椅上转来转去。”
“他妈妈也……”
“你真的希望跟巴尔一家人很像吗?”
以前,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些不一样的星期天。他们先是骑车出游,接着参加波奇一家在游艇上举办的晚会。波奇一家是他们来到戛纳后交的第一批朋友,安德烈不知道是怎么交上的。
雷昂纳多·波奇是心脏病专家,那个时候已经在小十字街工作了,现在,他爸爸在那儿也有自己的诊所。也许正是因为波奇他才搬到那儿的?
他去他们家吃过晚饭,就在他们自建的在拉纳普尔的那栋现代化别墅里。巧的是,他们的儿子,马蒂耶斯,还是安德烈的中学同学。
“你们想下个星期天去海上转一圈吗?”
波奇比巴尔要年轻得多,曾是市议员,还经营着几家公司。他活力洋溢,精力充沛,声音洪亮而欢快。他那艘船是十二米的独桅帆船,叫“翠鸟”号。他们还有个漂亮的女儿叫埃弗利娜,跟哥哥一样汗毛棕色,头发金色。
安德烈那么热爱大海和船只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讨厌星期天呢?
他们到达港口时大概是十点,因为波奇一家都要去做弥撒。一名老渔民充当水手,巴尔在旁边笨拙地帮忙驾船。
他们解帆出海时,妇女和孩子必须坐在船尾。
他们很少会去比圣玛格丽特岛更远的地方。他们在那里抛锚停船,两个男人开始钓鱼。
波奇太太跟女儿一样有着淡金色的头发,皮肤很白,常带着忧郁的微笑。
“我们去准备午餐吧,乔思?”
“我来了,劳拉。”
几周之后,她们开始互称你。男人们也是。安德烈不喜欢这对夫妻,也不喜欢马蒂耶斯,没有什么确切的原因。在学校的时候,安德烈避着他。马蒂耶斯每节课下课后都想找他玩。
在那间令人窒息的小船舱里坐下吃饭之前,他们会通过一个挂在舷墙上的柚木梯子上到甲板上冲个澡。
过了一会儿,他很清晰地听到:
“我们玩一小局桥牌吧?”
“我们可以坐橡皮艇吗?”
“只要不要离我们太远就行。”
大家各自划船去了。埃弗利娜比哥哥小得多,总是为一点小事就乱发脾气,要么就是总闹着要回去。那些摩托艇开得非常快,橡皮艇在漩涡里就像浮标一样跳动着。
“你看懂那个数学题了吗?”
“嗯,很简单。”
“我是让我爸爸做的。他只花了半个多小时。真是太帅了。”
“谁?”
“我爸爸。他和校长是朋友。他们以前一起在土伦上的学。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为什么?”
“因为别人会以为他给了我什么优待。”
有一次,他们一直沿着埃斯泰尔勒橙黄色的海岸往前航行,到了圣多佩斯。还有两次,他们一直把船开到自由城港,靠近美国军舰,还在那里的饭店里吃了晚饭。
他妈妈劲头十足,话说得最多。她跟雷昂纳多·波奇在一起时,他们的表情就像互相正在传球,还在别人没注意到时不知为何突然发笑。
他想着妈妈前天跟他说过的关于波奇一家的事,觉得这也许可以解释他为何在他们面前局促不安。
冬天他们在一起玩桥牌,要么在他们家,要么在波奇家。安德烈对于因为父母是朋友,孩子们就不得不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地一起过周末这件事非常愤慨。
“我能欣赏一下你的唱片吗?”马蒂耶斯问道。
“不行。”
“你怕我把唱片摔坏吗?”
“这是我的东西,只有我才可以碰。”
他真是这么想的。他也不希望爸爸碰他的唱片,任何人都不行。他也没把书借给马蒂耶斯。那可是他攒钱(周末的零花钱,生日以及圣诞节得到的钱)花了好多时间精心挑选的书和唱片。
他的屋子有点乱,但他是个非常认真的人,细致到了有点吹毛求疵的地步。他的书没有一页纸是皱的,也没有一个封面是弄脏或者撕破的。他每次播放唱片之前,都会用一个特殊的刷子将唱片清理一下。
夏去冬来,又是一年冬天。就是在那个冬天,他们在别墅接待了最多的朋友。在那个冬天,客人们经常在客厅里跳舞到很晚才回去。
正是在那个冬天,朋友们渐渐不来他家了。他妈妈不停地打电话,但他们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波奇一家总是最先来,最后离开。安德烈被送去睡觉了,外面喧哗吵闹,但他睡着了,不过会突然醒来好几回。
有一天晚上,他的房门被打开了。他突然从睡梦中被惊醒,大叫着在床上坐起来。
“谁在那儿?”
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的声音尴尬地低声回答:
“啊!不好意思。我走错了。”
她把安德烈的房间错当成卫生间了?可是一楼就有专供客人使用的卫生间啊。
圣诞节前夕的一个周末,他好奇地问道:
“波奇一家怎么没来?”
“波奇太太现在在巴黎。”
后来的周末里,他们也没有去安德烈家。在学校里,马蒂耶斯开始躲着他,既不跟他说话也不跟他打招呼。
他从来没想过去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他没兴趣。他很高兴以后可以有自己的周末了。
后来马蒂耶斯很少来上学了。几天之后,他问一个同学,他是甘比塔广场一个猪肉食品店老板的儿子。
“他病了吗?”
“不是。他从今以后要跟妈妈和妹妹去巴黎住了。”
“那他的爸爸呢?”
“你不知道他妈妈已经宣布跟他爸爸离婚了吗?”
那些年里,他一直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没有兴趣。
他开始过属于自己的生活,尽量与父母保持距离。他想起那些声音,尤其是从父母卧室里传出来的他妈妈的声音,但是当时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还以为父母在正常地讨论问题。
现在,他走在小十字街时,还会不时遇到波奇先生。他不会忘记那张脸,胡子黑得像墨汁,嘴唇很红。
他觉得很震撼,从第一天见面起,安德烈就寻思着他是不是化了妆。最让他生气的是,他在波奇先生眼里读到了狂妄自大和喜悦。
他又想起挂在城市墙上的歌手让·尼瓦的海报,尼瓦有和波奇先生一样的小胡子,一样棕色的头发,眼睛里有着一样的欢快。
最后,他还想起了妈妈。她从伏尔泰街上的那个黄色的房子里走出来,上了不远处的汽车。
他很确定他在后车镜里盯着妈妈看时,妈妈皱了皱眉。妈妈肯定看到他了,也许还看到了弗朗辛。
她当时知不知道自己从那以后就一直想着儿子是不是看到她了?
她不就是因为这个才一边为自己辩护一边套儿子的话吗?
她为了替自己辩护,抨击了所有人。她以拙劣的手法抨击他爸爸,甚至以爸爸的农民出身作为论据。
她成功地扰乱了安德烈的心思。安德烈还会像以前那样看待爸爸吗?
她歪曲了爸爸的形象,也许她跟安德烈说的话中有真相,但那是经过扭曲的真相。
他们只有三个人住在房子里,加上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厨房的诺埃米也就只有四个。因此,他们每个人都有长长的一整天时间要度过。但他们尽量避免和其他人见面,躲在自己的小角落里待到厌烦。
饥饿将他从床上拉起来。他打开百叶窗,发现天空很蓝,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树枝被密史特拉风下吹得来回摇晃。
他爸爸穿着蓝色睡袍,走在花园里那条主要小路上,好像在运动。安德烈出现在阳台后,爸爸问安德烈:
“睡得好吗?”
“很好。”
“你知道妈妈起床了吗?”
“我还没从卧室里出去过。”
“你昨晚做了很多作业吗?”
“不是很多。”
他的卧室位于东南角,两边都能照到太阳,阳台正对着花园。他的卧室和位于西南角的父母的卧室对称。
两间卧室被卧室附间和一间客房隔开。卫生间都面朝北方,还有第二间从来没使用过的客房,最终被诺埃米住下了,她没有住朝向厨房的那个小房间。
他下了楼,头发一片蓬乱,打开冰箱。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然后问道:
“没有火腿了吗?”
“还有,但是我晚上要用它煎鸡蛋。”
“我可以要一块吗,诺埃米?”
“你不是更喜欢吃煎鸡蛋吗?”
“但是现在吃鸡蛋太晚了。”
“那好吧,就一块。”
他直接用手指拿着吃了,没有和面包一起吃。
“午餐有什么?”
“凉龙虾。”
有人在他的头顶上走动。他妈妈起床了。他不想碰到妈妈,于是悄悄回到自己的卧室。
他的卧室里也有电唱机和唱片,但他还是爬上阁楼,去找那张他昨天听了很多遍的莫扎特小夜曲。
他的卫生间正对着卧室,在走廊的另一边。他让两扇门都开着,一会儿之后,他就一动不动地躺进浴缸里,身体和脸色都很放松,既看不出来喜悦也看不出烦恼。
周末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