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妈妈谈话很累,因为她说的每个词,不仅有本义还有言外之意。她还同时说两三个不同的话题,以一种如此无法捉摸的方式从一个话题跳到另外一个话题,安德烈很难跟得上她的思路。
“我确实喝了几杯,因为在那样一个晚会上没法不喝。我比大部分受邀的客人喝得少得多。可惜的是,我受不了酒精。我整个上午都在呕吐。然后呢?”
她在套他的话。
“什么也没有,妈妈。”
“你是不是为我感到羞愧?”
“当然不。为什么?这事跟我没关系。”
“你觉得你有多久没有敞开心扉跟我说话了?”
“我对你总是很坦诚。”
“别对我撒谎,安德烈。以前,你一有烦恼或者遇到困难,就会来向我倾诉。你已经有两年没有跟我说过知心话了。你回家或者出门,你出现在饭桌上,每次都像个囚犯。你总是急匆匆地进你的小仓库。你如果有事情要说,总是找你爸爸。”
“我向你保证,妈妈……”
“你不用为自己辩护。在你这个年纪,这是很自然,不是吗?你正在成长为男人,所以跟男人在一起会感觉到更自在。”
和他与爸爸在一起时一样,也会有沉默,但不长,因为妈妈擅长于从一个话题跳到另外一个话题。此刻,他觉得妈妈就像是在发表一篇不连贯的长篇大论,但安德烈仔细一想,发现她表达了逻辑完整的想法。
他郁郁寡欢地看着花园中绿色背景上的这些红色污点,看着这具自冬天以来还没有时间晒成棕色的身躯。安德烈对她怀有敌意的冷漠很生气。
这是他的妈妈。他本来是想和她保持良好关系的。她现在很焦虑。也许她不好过,但是安德烈还是对她给他设下这样的圈套而心怀怨恨。
“你现在看我的眼神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安德烈。”
“你想要我怎么看你呢?”
“别开玩笑。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年轻人的理想母亲。”
他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将目光放在哪里。
“我在想,这些事是不是娜塔莎引起的。你爸爸讨厌她。她在戛纳的名声不好,因为她随时都在撒谎。承认吧,我每次跟她出门,你都很生气。”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我都不怎么认识她。”
“你看,我的小安德烈,孩子总是忽略很多的事情。”
她之前在卧室附间跟他说:
“他们只有等结婚了而且有孩子才会明白……”
她继续用单调的声音说:
“他们觉得大人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
“你是不是想让我住口?我很少有机会跟你说话啊……”
她肯定喝了酒,但不多。她也许喝了一两杯威士忌来给自己壮胆吧。别人看了,也许觉得她很轻松,对自己控制得很好。
“你爸爸和你,你们对娜塔莎的看法都错了。你们嘲笑她浮华,但她其实是个非常敏感的女人,承受了很多痛苦。”
他尝试着猜测他妈妈到底想往哪儿说,但猜不到。然后他就死死盯住一只爬到一根小草的嫩枝上的昆虫。
“你知道吗,她有一个二十岁的儿子,她已经三年没见过他了,而且没有收到一封信。他在牛津大学学习。从法律上讲,她有权利每个星期见他一次,每年和他在一起待上一个月的时间。这是离婚协议。”
他皱了皱眉,对这次谈话越来越厌烦。他不想认识这个英国年轻人。
“他的爸爸是娜塔莎的第一任丈夫,比她大很多。那是个有名的男人,也很有影响力。他按照我刚跟你讲的那些条件取得孩子的监护权,他可以在对孩子母亲的污蔑和仇恨中将孩子抚养成人。那个小伙子还很小的时候,他爸爸还不是很成功,而詹姆斯每个月也会来戛纳好几次。现在,詹姆斯已经是个男人了,冷漠地拒绝来看她,也从来不给她写信。”
“为什么?”
“首先是因为她再婚了。其次是因为,她第二次离婚之后,决定独自一人生活,不想受婚姻的束缚。”
她邪恶地加了一句:
“你爸爸知道这件事,但我肯定他没想过跟你讲。”
“也许这些事情跟我没什么关系。”
“所有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事情跟我们的生活都有关系。不幸的是,总会有人对我们隐瞒事情的真相。人们总是讲那些自己在当中扮演着好角色的故事。”
她难道不也是这样吗?
时间已经是七点差一刻了。爸爸只会在晚上八点以后才会回家。难道她要一直这样困着他,直到爸爸回来吗?他不带一丝感情地跟妈妈说:
“听着,妈妈,所有这些事情都没有意义,而且让我很不舒服。我知道的已经太多了。我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也有功课要做。”
“刚刚在海堤上,我差不多已经感觉到人生负担了。别破坏我的生活了。别强迫我直面那些不属于我的问题,这些问题只能让我灰心丧气。”
当然,他没说出这些话,而是看着自己的膝盖,表现得很顺从。他希望乌云遮住太阳,因为如果天气变了,妈妈就不得不因为冷而进屋去。
“我想你肯定和其他人一样,认为你爸爸是因为我才放弃医学专业的。我有时会想他自己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她是在扮演娜塔莎的第一任丈夫在儿子面前扮演的角色吗?
“爸爸从来没有说过。”
“你知道他爷爷是干吗的吗?他是加莱海峡地区一个小村庄的临时工,受雇于当地的那些农场。每年,那里会举行一次集市,在集市上,人们挑雇工就像挑牲畜一样。他不识字。”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事情?”
“为了让你明白。他的儿子,依靠努力和奖学金,成了律师,但是他选择了一位和他来自同一阶层的妻子,一位来自比利时的服务员。”
他开始猜测妈妈这些话里隐藏着什么意思。
“你想想,你爷爷为什么突然开始酗酒呢?他在做实习生时,前途一片光明。他放任自己,是因为在自己身上以及周围找不到任何动力。他越走越远。他感觉自己没有根基。你爸爸就是在这种消沉的环境下长大的。”
“我不觉得奶奶意志消沉。”
“但她从来没有任何抱负,她的一生证明了这一点。你的爸爸尝试着从这种环境里逃离出来。他选择医学专业,我也不知道确切原因,也许是因为在那些小人物中,医生是最有名气的职业。在乡下,医生可是像天主一样的存在。”
安德烈开始气恼和鄙视妈妈。她没有看到儿子的眼睛里已经充满怒火了吗?
他竭力忍住不站起来,默默地回到屋里。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可怜她。
妈妈并不知道这一点,还在向他展示自己的弱点。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一个母亲,而是一个女人,自认为被攻击了,正在竭力为自己辩护。
她未经深思熟虑就竭力贬低丈夫。她也未意识到她在贬低丈夫时也贬低了自己。
“我在学校认识他时还很年轻,对生活充满信心。他当时沉默寡言,很少跟别人一起玩。”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在努力回忆。
“很难向你解释清楚过去的这些事。一个男人,一个大学生,当时在追求我,而我后来才知道——不会有错——他是真的爱着我。他比你爸爸早一年毕业。”
“那是个热情洋溢的男生,很有才华。他会弾钢琴和吉他,会写一些很有趣的歌,那些歌在医学院里流行。”
“我承认,我想跟他结婚,因为我当时很爱他。你爸爸也知道这件事。他们两个那个时候是朋友,我们三个每天都见面。我让你烦了?”
他不敢跟她说,他希望她赶紧闭嘴。
“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他叫卡尼瓦,他家在波尔多一带有些葡萄园。你爸爸完全没有办法跟上课程,他考试前还在玩。”
她用娜塔莎送的金色打火机点燃一支香烟。
“男人可能很难理解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我当时也很喜欢你的爸爸。他是个好伙伴,我喜欢他的腼腆,还有点怜悯他。”
“我现在不知道他是爱我,或者只是为了胜过卡尼瓦。”
“他让我相信他真的需要我,而且没有我,他没有办法从事一个对他来说太艰难的职业。”
“你觉得这有必要吗,妈妈?”
“什么?”
“跟我说这些事。”
“是时候让你知道了,安德烈。我知道你这一段时间是怎么看我的,所以我有权利为自己辩护。”
“没有任何人攻击你。”
“你是这样认为的?娜塔莎的第一任丈夫也宣称永远不会攻击她,但他做到了吗?在伦敦以及其他地方,所有人还把他当作是十足的绅士。”
“爸爸从来没有……”
“你想让我别说了,是吗?你喜不喜欢听我说也无所谓。我已经决定说完,哪怕你会对我很生气。我希望你能睁大眼睛看看真相。”
他从来没见过妈妈如此好斗而又如此可怜。她刚才宣称自己是在自我辩护,然而她的辩护是拙劣的。他既生气又怜悯地看着妈妈。
“我在二十岁左右时要在两个人之间做出选择。要相信,所有的女人身上都有一些好撒玛利亚人情结,因此我最终选择了比较软弱的那个。他的弱势让我愚蠢地觉得,我在他的身边会是个很重要的角色。”
安德烈用一种讽刺的眼神看着她。
“如今,你的爸爸是个牙医。你知道卡尼瓦现在怎么样了吗?”
他顺从妈妈的心意,等待着。
“他也没有继续学医。由于各种原因,他在二十四时放弃学医。他上个星期来戛纳,这个星期要去尼斯和蒙特卡罗。他改名字了,现在叫让·尼瓦。”
他的巨型海报被张贴得到处都是。他是最伟大的歌星之一,自己创作词曲。安德烈的阁楼里也有他的几张唱片。
“你见过他了?”他生硬地问道。
“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不为什么。随便问问。你见过他了吗?”
她刚刚提到了尼斯和蒙特卡罗。安德烈想象着那个歌手偷偷地从让娜太太那儿走出来,而他妈妈正在房间里穿衣服。他觉得这样想有点恶毒。
“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我见没见过他不重要。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跟你爸爸曾经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们结婚之后一贫如洗,不得不住在他父母家,他妈妈无时无刻不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我怀孕之后,我们更加艰难了。我们在都尔奈勒桥桥头租了一套两间房的公寓,没有水也没有气,所有的窗户都对着墙壁。”
“你爸爸在那之前就已经放弃医学学业,不是为了尽快养活自己,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通不过考试。你现在明白你需要知道很多真相了吧?”
他没有勇气对妈妈喊:
“我已经十七岁半了,妈妈!我的生活开始了。我刚刚开始第一次跟一个年轻女孩约会。你为什么不闭嘴呢?你为什么要破坏我的生活呢?”
他真希望不要再听这些话,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堪重负。他妈妈说出来的每个单词都会被他铭记在心,永远也忘不掉。
“我竭力帮助他。你想知道证据吗?我们吃不上饭时,我跑去向父亲乞讨。我去找他之前就知道他肯定会对我说:”
“‘我的女儿,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
“但我也知道他最终肯定会从现金出纳机里取出一张支票,然后伸出手拥抱我。”
“然后我们搬到了戛纳,因为正好这里有位牙医要退休了,而那个时候你还小,我不得不照顾你。但这并不妨碍我同时又充当家庭主妇和他的助手。每次有病人按门铃,我就迅速穿上白色工作服。”
“那段时间,我一次都没有抱怨过。我也许曾经认为自己是幸福的。我身兼数职。你爸爸,他,他觉得我这样牺牲是正常的。他从没有问过我累不累。帮助他就是我活着的目标和理由。”
“你觉得是谁提出要开一家更高端的诊所,寻找新的病人资源的?肯定会有人告诉你,是我。是我渴望住别墅,雇女仆,穿高贵的裙子。”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是你爸爸,他要让自己安心,要证明自己并没有荒废事业。”
“我的确有了别墅,有了诺埃米。我也有了空闲时间,再也不用在一年甚至常常是两年里穿同一件裙子。”
“只是,我跟你爸爸再也没有什么交流了,只在吃饭时说几句话。”
她越来越激动,说话断断续续。
“是他而不是我请了他的那些医生朋友。是他每个周末拖着我到波奇一家的游艇上,两个男人在大海上钓鱼时,我不得不陪着那个恐怖的波奇太太聊天。是他……”
“够了,妈妈。”他突然站起来说道。
“你认为我在撒谎?”
“我什么也没想。我向你道歉,但是我不能再听了。”
“你的意思是我在对你爸爸生气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还没明白吗,安德烈?你需要知道这些事。”
她穿着比基尼,身体消瘦。她有点哀怨地走向安德烈,将两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不想失去儿子!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所有。”
他好像被说服了。
“是的,妈妈。”
“你真的理解我了吗?你明白我不再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而且,如果我和娜塔莎有联系……”
他尝试着摆脱妈妈,但妈妈把头埋进他的胸口。
“别对我太严厉,安德烈。等一等,了解全部真相吧。”
他能回答什么呢?他觉得自己很笨,也不积极,他的感情是浅薄的。妈妈彻底放松了就会好的。
“别哭,妈妈。”
“别怕。这是幸福的泪水,我觉得舒服多了。”
妈妈用手臂环抱着他,向他靠得更紧了。这时诺埃米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
“电话,太太。”
他们并没有听到电话铃声,也许卡诺大道上的喧闹声把电话铃声掩盖了。
“是谁呀?”
“娜塔莎太太。”
她放开安德烈,在转身之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