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之前,我有好几次都想把那包裹拆开来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是我终于忍住了,或者说终于没敢这么做。包裹的包皮有封漆,封漆上有个相当复杂的图案,拆开了,肯定不能还原。走私这一行有那么几条不成文的规矩,不经货主允许不得拆包是其中之一。违犯了这一条,也是绝对不可能再在这一行里混饭吃。我那趟生意,从齐国过来时贩的是私盐,从鲁国回齐国去时带的是织锦。我把那包裹塞在一包织锦里,一路上格外小心谨慎。岂料一路无话,比哪趟买卖都顺畅。我早一天到达临淄,先把织锦交付了。次日正午进了望云楼,按照那人的吩咐,在二楼找个临窗的席位坐了。久等那人不来,只好先点了些酒菜独自品尝。说是品尝,其实只是做些品尝的样子,心里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哪有品尝的兴致?酒喝过三巡,菜吃下四碟,仍旧不见那人踪影。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头,决定不再等。起身下楼的时候,四下张望了一下,也许是出于无意,也许是心存发现那人的侥幸。我没看见那人,却看见雍廪独自一人坐在尽头靠窗的角落里,脸朝窗外。我没心思同他打招呼,正想转身下楼,却不料他恰好扭过头来,与我打个照面。我两人都约略迟疑了一下,又不约而同地挥手招呼,他起身走过来问我:怎么一个人?我说:刚在附近送走一批货,趁便过来吃午饭。我没必要在雍廪面前隐瞒走私的勾当。事实上,我走私的第一批货,就是在这望云楼交付给雍廪的。不过,我不想把那人托带东西的事情告诉任何人,所以我就这么胡乱地应付他。你在这里接货?我问他。他嘻嘻哈哈地说:接谁的货?接你的货?你如今生意做大了,还记得关照我?我没心思同他废话,我也看得出他其实也没心思同我瞎聊,结果自然是很快就分了手。
依据走私这行当的惯例,收货人不如约收货,货物就归走货人所有。可是一想起那人左腕上刺的那枝兰花,我就打定主意把那东西原封不动带回去交还给那人。没想到等我回到夹谷的时候,那人已经死了。怎么会死了?我问壶生。壶生说:被人在脖子上切了一刀还能不死?同什么人动手来着?我问。壶生摇头说:那人本来是打算在你走后第二天启程去临淄的,岂料就在你走的那天当晚在客栈被人杀了。房间里翻箱倒柜,连地板都被撬开过,该不是寻找托我带走的那东西吧?听了这话,我这么想。壶生接着说:我一直为你捏一把汗,怕你在途中遭逢不测,现在你人回来了就好了。显然,壶生也是这么猜想。人回来了就好吗?但愿如此,可我不敢这么相信。壶生也未必就敢这么相信,不过这么说说罢了,既为给我壮胆,也为给他自己壮胆。有人向你打听过那件东西的下落没有?我问壶生。壶生摇头,反问我:那东西还在你手上?我也摇头,说:我在临淄没见着那人,就知道准是出了什么事儿,我怎么还敢把那东西留在身边惹祸!那你把那东西怎么了?壶生追问。扔了呗!我说,难道还敢卖了不成?壶生说:那就好!那就好!
回到下处,我匆匆把那包裹拿出来,剔开封漆,解开包皮,看见里面是一个犀牛皮匣子。那犀牛皮匣子显然有些年头了,皮面上本来有个压制的图案,已经磨损得不可辨认。匣子里面盛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用不着我说,你当然已经猜到了。没过几天,有人来告诉我说壶生失踪了。在走私这行当里混饭吃的人大都神出鬼没,忽然失踪本来并不稀奇,可我立刻有种不祥的预感:该不是死了吧?果不其然。三天后,有人在玉米地里发现了壶生的尸体,也是被人在脖子上切了一刀。那时我已经接了趟去临淄的生意,本来是想歇一两天再走的,听了壶生的死讯,我决定当晚就离开夹谷……
曹沫说到这儿,把话顿住,打了个冷战,大概是因为天上忽然飘下几点雨来。我抬头一望,这才发觉太阳早已不知去向,一层厚黑的雨云正从河对岸缓缓地向这边蔓延开来。我觉得有点儿凉,于是提议去春满楼喝几杯。曹沫说:你这主意正中下怀。我知道他这话是由衷之言,因为他穿得比我还少。我说:虽然正中贵怀,这回却得让我做东。为什么?曹沫问。因为你说的这段往事值钱得很,我说。曹沫听了一笑,不是会心地微笑,是夸张地、做作地大笑,说明他其实并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也说明荒凉并不能使他头脑清醒。
4
我同曹沫走进春满楼的时候,正碰上召忽搀扶着公子纠从楼上下来。公子纠显然又喝醉了,看见我同曹沫在一起,指着我的鼻子骂道:我同召忽找你不着,原来你又跟那臭……他原本准是想说:原来你又跟那臭小子在一起。下面的话没说出口,不是因为他忽然醒悟了,明白不该当着曹沫的面说出那话来,是因为召忽用块手帕捂住了他的嘴。别说话!小心呛着!召忽一边说,一边急急忙忙把公子纠从曹沫与我身旁拖过去。自从那次在留春苑与曹沫发生争执,公子纠对曹沫一直耿耿于怀,背后总是用“那臭小子”指曹沫。召忽与我劝过他不知道多少次,跟他说:曹沫是鲁君的宠臣,咱如今寄人篱下,得罪这人不起,他不听。跟他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君子不与小人计较等等,他也不听。有一回我私下问召忽:我把你推荐给这么个主子,万一将来耽误了你的前程,你该不会恨我吧?召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怎么会恨你?再说,公子纠虽然不是完人,这世上又有谁是完人?我曾经跟过四个主子,这你是知道的,老实说,只有公子纠把我当个人物,令我有知遇之感。我说:听你这口气,你是跟定公子纠了?召忽不答,反问我:听你这口气,你是又想换主儿了?我也不答,只叹了口气。我同召忽的性格不同,我不满足于知遇感,我需要成就感。公子纠能给我机会成就大事么?我时常怀疑。不过,我不是那种为人谋而不忠的人,一日为公子纠之臣,一日我会替他尽力,绝不会有二心。至于将来是否会投奔别的主子,那是将来的事儿,现在没工夫操那份心,我现在应当操心的只有一件事:刺杀公孙无知。
同公子纠在春满楼的不期而遇,不仅仅是打乱了我的思绪,当然也打乱了曹沫的思绪。我同曹沫在酒楼的包间里坐下来,喝了半天闷酒,竟然没再接着谈起曹沫在河滩上没说完的那件往事,好像两人都把那事情忘了似的。曹沫是不是还有兴趣接着说,我不敢肯定。至于我自己,我当然是要追究到底。其实,从一开始起,我就对雍廪找曹沫杀公孙无知这件事心存疑惑:雍廪为什么偏要雇曹沫?难道在齐国就找不到个杀手?不过,我没有把这疑惑对曹沫说,自己也没有仔细去想。一开始是因为这事与我无关,曹沫也没有接这买卖的意思,犯不着操这份心。后来呢?后来嘛,说穿了,是唯恐行刺公孙无知的计划因为这样的疑虑而搁浅,多少有些利令智昏的意思,不是么?可曹沫说起的那段往事改变了我的态度,让我觉得刺杀公孙无知的计划肯定会出问题,既然已经知道肯定会出问题还不设法解开疑团,那就不是多少有些利令智昏的意思,而是当真利令智昏了。我是那样的人吗?当然不是,所以我一定会追究到底。
雨下得不怎么大,也不怎么小,恰好能让人既听到雨滴的声音,也听到雨声之外的无声。夹杂雨声的无声,格外令人觉得寂寞的存在。忍耐寂寞也是一种本事,一般人以为好说话的人难耐寂寞,那其实是一种误解。好说话的人,即使没机会开口,心里边也在自言自语,所以,虽然外表寂寞,内心却并无寂寞之感。自己不好说话而好听别人说话的人,才会真的感受到寂寞难耐。我是好说话的人,曹沫是自己不好说话却好听别人说话的人,于是,终于打破寂寞的是曹沫而不是我。
“想什么呢?”曹沫这么问我。
“我在等你说那趟走私的结果。”我说。
“嗨!还能有什么结果?没什么结果。”曹沫说,“我在临淄把货交了,没敢再回夹谷,跑到曲阜来,恰好赶上征兵,我把名字改了,投在军中,从此与江湖上的人事绝缘。”
“你改了名字?”
“不错。”
“那雍廪怎么发现你的?”
“去年九月我出使齐国,在临淄与他不期而遇。他见了我大为惊喜地说:‘我道谁是鲁国的新贵曹大夫?原来就是你!还拉着我到望云楼喝了个痛快。’”
“原来如此。”我觉得心中的疑团渐渐有了头绪,不禁暗喜。不过,我没有把笑意展示出来,而是不动声色地继续盘问:“这雁翎刀没给你惹过麻烦?”
“这刀我一直深藏不露,直到当了大夫才拿出来挂在腰带上。当大夫的十之八九用雁翎做腰饰,所以,从来不曾引起任何人的疑心。今日是头一回亮相,将来要是有了麻烦,我就唯你是问。”
“你出使齐国的时候,你佩戴这雁翎刀没有?”
曹沫想了一想,说:“想不起来了。”
“你敢肯定没有别人知道这刀在你手上?”我问。
“除你我之外,知道这刀在我手上的人都死了。”
“你猜那托你带刀的人为什么会被杀?”
“这刀肯定是从青陵偷出来的,盗墓的事儿,一个人办不来,须得有同伙,那人准是想独吞,所以同伙不饶他。”
曹沫不假思索便给了我这么个答复。显然,这问题他自己已经反复思考过多次了。这推理并无破绽,不过,这只是几种可能中的一种。比如说,那人也可能只是个负责送货的人,盗墓的事儿走漏了风声,有别人觊觎这雁翎刀,以为还在那人手上,所以那人遭了殃。不过,究竟怎样并不重要。因为无论如何,有三点是可以肯定的。其一,那人知道刀在手上会有风险,所以把刀托付给曹沫。其二,壶生的介入,已被追踪雁翎刀的人探知,所以,壶生也没能逃过被杀的命运。其三,对那人而言,那刀并不是刀,只是件货,收货人必然在临淄,否则,那人就不会叫曹沫把刀送往临淄了。至于壶生在被杀之前是否透露出刀在曹沫手上,这一点却不敢肯定。也许壶生没有,所以没人来找曹沫的麻烦。也许壶生透露了,只因曹沫当时走得快,尔后又隐退江湖,改换名字藏身军营,所以至今躲过了麻烦。
“你觉得那日在临淄望云楼碰见雍廪纯属巧合?”我问。
这一回曹沫没有立即回答,显然,对于这个问题,他并没有反复琢磨过。一阵沉默过后,曹沫问:“你以为雍廪那天是在那儿等这雁翎刀?”
我点头。
“理由呢?”
“咱当时笑话雍廪找你去杀公孙无知多少有些傻,”我说,“现在看来犯傻的可能不是他,是咱自己。”
“你的意思难道是说:他雍廪的目的其实在这把雁翎刀?”
“一箭双雕。”我说,“他想杀公孙无知,这不假。不过,他同时也想夺回这雁翎刀。”
“夺回?”曹沫反问。
“不错。如果他就是那收货人,他当然认为这刀本该是他的。”
“怎么夺?难道他想等我杀了公孙无知之后再杀我不成?我看他还没那本事!”曹沫说,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他不需要自己动手。在宫里值夜班的大夫有权动用京城的卫戍部队,他可以预先把部队在他家后花园外埋伏好,只等你杀了公孙无知,就把你当做杀人犯抓起来。”
曹沫听了我的话,吃了一惊。他想不到这一层,并不足以为怪,他虽然在齐国混过,只是在江湖上混,从来不曾涉足朝廷,无从得知这些朝廷的规矩。
“那依你这么说,咱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曹沫问。
“有备则无患。”我说。
“怎么个准备法?雍廪能调用临淄的卫戍,咱不能也把曲阜的卫戍调去同他一决雌雄吧?”
曹沫这么说,当然是讲笑话。不过,不是一般的笑话,是在完全没辙时用来藏拙的笑话。别人说这种笑话的时候,你不能当笑话听,更不能回报以耻笑。对曹沫这种只能赢、不能输的人,尤其不能。于是,我就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子,让曹沫觉得我在把他的笑话当做一个或许可行的方案认真研究。曹沫小心翼翼地提起酒壶斟酒,唯恐打搅了我的思绪,我也趁机斟满一杯,慢慢地喝完了,然后才摇一摇头,说:“不成。人带多了,没法儿去。人带少了,于事无补,还是就咱俩去,不过,千万不可让雍廪知道你有我这么个帮手。”
“这就是你所谓的‘有备无患’的‘备’?”曹沫反问。
“不错。”我说,“不过,只是一部分。”
“剩下的部分呢?”
“我在临淄再去找一个帮手。”
“就一个?”
“不错,就一个。”
“什么人手段这么高?”
“这人什么手段也没有。”我说。
曹沫不再问,只顾喝酒。也许他已经猜到了我说的是谁,所以无须再问;也许他以为我只是开玩笑,所以不屑于问。无论是前一个“也许”,还是后一个“也许”,都说明曹沫沉得住气,果然是块当杀手的料。
“我先走一步,十五日晚酉时三刻我在雅集客栈的客房里等你。”我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雅集客栈是我在临淄的下榻之处,也是曹沫在临淄的下榻之处。选择同一个客栈落脚,是我的主意。如此既方便联络,也容易避人耳目,即使有人跟踪,也只能跟到客栈大厅为止,总不能跟到客房里来吧?十五日夜半是动手的时刻,所以,我与曹沫必须在那之前见一面,以便交换情报、商定细节。
曹沫点头,我走出包间,反手带关身后的房门。
我是十四日黄昏时刻抵达临淄的,当晚我就去见了鲁桓公的未亡人姜姬。姜姬的岁数究竟是多少?我不清楚。不过,以理推之,少说也该是四十出头了吧,因为鲁君已经过了二十六岁,可姜姬依然风姿绰约,神采飞扬,令我惊叹不已。我先递上公子纠的亲笔信,这封信是我起草的,除去几句普通的寒暄,别无它话,万一落在别人手上,绝不会露出半点可疑的痕迹来。姜姬看过,搁在一边,淡然一笑说:纠弟有事求我?姜姬与公子纠是同母姊弟,据公子纠说,姊弟两人的关系本来极其亲密,后来因为诸儿的缘故渐渐地疏远了,公子纠逃离临淄的时候,没有去向姜姬辞行,逃到鲁国之后,也没有再同姜姬通过消息。不过,我从姜姬问话的语调中听得出,姜姬对公子纠并无责怪之意。我点了点头,却并不开口。姜姬又淡然一笑,漫不经意把身边的两个使女支开,然后说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怎么说呢?我离开曲阜前,公子纠向我吩咐了一套说辞,大意是说公子纠派我来替姜姬报仇雪恨,希望姜姬尽力相助。这说法并不高明,不过,既然出自公子纠之口,我原本以为也可以入于姜姬之耳,毕竟是亲姊弟嘛,智商情商应当不相上下。可我一见到姜姬,就立刻感觉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姜姬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无不灵气逼人,与公子纠的迟钝傲慢,判若天渊。如果我照搬公子纠的话,姜姬肯定会暗笑我是个十足的傻瓜。聪明人大都不愿意同傻瓜合作,因为聪明人不相信傻瓜能把事情办成,我要是被姜姬看成傻瓜,她说不定就会借故推脱不管,如此岂不是坏了大事?
这么一想,我就赶紧咳嗽一声,把自己镇定下来,然后直言不讳地说:“不错。公子纠想当齐君,不杀公孙无知,他当不成。没有夫人的帮忙,即使杀了公孙无知,他也可能当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