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我把话顿住,既给姜姬一个问话的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观察姜姬反应的机会。姜姬不动声色,也没有插嘴的意思,好像这些话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于是,我只好把刺杀公孙无知的计划,连带雁翎刀的来龙去脉全盘托出。不过,我还是保留了一点儿。是什么呢?我没有说我想请姜姬怎么帮忙。聪明人喜欢按自己的计划办事,不大愿意听别人的安排,所以,我决定把怎么帮忙这一节留给姜姬来说。等我把话全部说完了,姜姬并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好像是给我一个补充的机会。我又咳嗽一声,这回不是为了镇静自己,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局促不安。姜姬看在眼里,这才开口说:你的计划周全,对雍廪的怀疑也很合理,如果我猜得不错,你来找我,无非是想求我帮你安排一条脱身之计?我点头。姜姬接着说道:雍府后花园的侧门在朱雀坊夹道,侧门往西大约五十步,对面有一条叫做曲巷的斜街,雍廪如果埋伏人马,很可能就会选择这条斜街。从侧门往东第三个十字路口左转是庆云坊,庆云坊是客栈集中之地,夜半时分街边经常停有马车,我预先把马车停在路口边等着,绝不会引人怀疑。我的马车座位下是个衣箱,可以藏得下一个人,雍廪认识曹沫,所以这衣箱得留给曹沫。我会先把车夫打发走,你呢,你就权充车夫。雍廪如果追上来,你就从容不迫地把车停了,不必开口,只需指给他看车顶上插的锦旗,旗上有一只金线绣成的凤鸟,他认得这锦旗,绝不敢造次。如果他还要盘问,你也不必理会,由我来对付他。
姜姬说到这儿,把话停下来,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只是略微笑了一笑,我明白她这是告诉我:正事已经谈完了。于是,我就站起身来告辞。姜姬说:出门的时候,别忘了看一看门外旗杆上的锦旗,与我马车上的锦旗是同一个图案,明日晚上可别匆匆忙忙上错了车!我又谢了一遍,扭转身,正要出门,却被姜姬唤住。我转过身来,看见姜姬面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与方才镇定安详的神态判若两人。于是不禁问道:夫人难道还有什么吩咐?姜姬犹疑了片刻,终于开口说:同儿可好?姜姬所说的“同儿”,就是鲁君。鲁君的生日与鲁桓公相同,所以以“同”为名,据说是出自姜姬之意。自从鲁桓公在齐国死于非命,姜姬留齐不归,母子两人反目成仇,不通音信已经将近十年了。我临离开曲阜时,鲁君也托我带了一封信给姜姬,不过再三叮嘱我说,如果姜姬不问起他,这信也就不必转交了,姜姬既然见问,我就赶紧把那封信从怀里掏出来,双手捧上,说:托夫人的福,鲁君健康得很,这刺杀公孙无知的计划,鲁君也是参与人。说罢,我又向姜姬行长揖之礼,然后转身退出门外。当我走下台阶的时候,我仿佛觉得身后隐约传来女人啜泣的声音。像姜姬那样的女人,也会哭吗?我不敢相信。也许,我听到的只不过是我的想象。
第二天,我在雍府周围转了一圈,看到了那条叫做曲巷的斜街。也在雍府后花园侧门旁边相中了一棵硕大的圆柏,枝叶茂密,是个绝好的藏身之处。我还从侧门步行到庆云坊,心中数了一数,大约一百步。曹沫与我出了侧门,即使立刻有人从曲巷追出来,也应当有足够的时间跑到庆云坊口,跳上姜姬的马车。唯一令人担忧的是中箭,好在是在夜晚,沿街又有树,风险应当不大。看完了,我回到客栈,蒙头大睡,晚上有事,白天以养精蓄锐为宜。
大约酉时下半的时候,曹沫进了我的客房。我把我白天的观察结果和昨晚与姜姬的会面讲给他听。讲完了,我问他:你觉得怎样?躲在衣箱里的滋味一定好受不了。曹沫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开了这么句玩笑。
“雍廪那边没什么新情况吧?”我问。
曹沫摇头,笑道:“他好像对我只身前来吃了一惊,问我:就你一人?你对付得了三个?我故意夸下海口说:别说是三个,就是三十个人也没问题!”
“没人跟踪你吧?”
“没有。不过,待会儿咱出去的时候,一定得小心,说不定会有人在门外盯梢。”
既然没有人跟踪,怎么会有人在门外盯梢呢?我没问。或者,曹沫担心雍廪在雅集客栈有线人;或者,雍廪问曹沫在哪儿下榻,曹沫一老一实告诉他了。如果属于后一个“或者”,绝不说明曹沫傻,恰恰说明曹沫有经验。临淄是雍廪的地盘,在人家的地盘里被盘问,最好的防御就是实话实说。总之,曹沫是跑江湖的老手,对于应当怎么处理这类事情知道得绝对不比我少。问多了,会让他笑我嫩。
说完正经事,时间还早。曹沫说,他宁可早去,在雍府后花园的花厅里去等着。说罢,他就走了。我不能像曹沫那样大模大样地在雍府的后花园藏身,只有在客栈里等着。过了亥时,我才离开客栈,先是沿街步行,确定没有人跟踪,然后才叫了一辆马车,吩咐车夫把车拉到庆云坊。下车之后在坊里遛了一趟,快要走出庆云坊南口的时候,一辆插着金凤锦旗的豪华马车从后面跑过来,在坊口的路边停了。
那一晚,有云,云还挺厚,也很低,空气湿得好像已经在下雨。朱雀坊夹道两边都是大宅的高墙,墙上一共不过两三扇门,不是侧门就是后门,都是供园丁、厨工等勤杂工匠用的。白天也难得见到几个人影,晚间更是静悄悄的,可我走进夹道的时候并没有听见自己的脚步声,那是因为我特地穿了双软底靴,脚步又踩得格外轻。我不想惊动曲巷里的人,那当然是说,如果里边果真埋伏有人的话。但愿没有,可我不敢相信没有。我爬上早上看中的那棵圆柏,坐稳了,把弓从背上取下来,伸头向花园中一望,看见曹沫已经藏在侧门背后。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但愿今晚的事儿别出什么差错才好。我心中这么一想,手心不觉冒出冷汗来。
三更刚刚敲过,三条人影闪入朱雀坊夹道,公孙无知来得还挺准时。我从衣袋里摸出一块小石子儿,扔到曹沫脚下,曹沫向我挥了挥手,表示他已经知道了。接下来的事态同我事先的设想几乎完全相同:走在最前面的人刚刚踏进侧门就被曹沫一刀捅倒;我在同时射出一箭,还在门外的那一个应弦而倒;走在中间的那一个前脚已经进了门,后脚还在门外,我看不出那人究竟是打算往前冲还是向后退,因为曹沫的动作比那人快,在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曹沫的雁翎刀已经穿透了那人的咽喉。我从树上跳下来,曹沫指着第一个进门的问我:是公孙无知吗?我俯身提起衣领一看,不错,正是公孙无知。一个有胆识杀齐侯诸儿的人,不能不说是个英雄,却因为偷一个女人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真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我不禁摇头,发一声叹息。曹沫没有摇头,也没有叹息,他先飞起一脚,把倒在门中央的护卫踢到街上,然后又把公孙无知拖出门外,临把公孙无知撂下之前,还没忘记揪下公孙无知脖子上的玉锁。
这时候,曲巷那边隐约传来一阵骚动,曹沫与我拔腿便跑。曹沫跑得比我快,等我跑到庆云坊口的时候,曹沫已经钻进了姜姬的马车。我跳上车夫的位置,正要挥鞭策马,雍廪驾一辆战车追过来,挡住了路口。我用马鞭往车顶上一指,喝道:什么人这么大胆!难道不认识那锦旗?雍廪朝锦旗瞟了一眼,一笑说:那旗我当然认识,不过,我倒想知道车上究竟是谁?我遵照姜姬的吩咐,两眼翻白,双手交叉,只做没听见。雍廪冷笑一声说:怎么不说?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敢……不敢什么呢?他没有说出来。为什么没有说出来?因为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另一声冷笑,一个女人的冷笑。姜姬拨开车窗的窗帘,露出脸来说:车上究竟是谁?问得好!我的车上,除了我,还能有谁?雍廪双手抱拳,向姜姬鞠了一躬,毕恭毕敬地说:不知是夫人,雍廪冒犯了。姜姬又发一声冷笑,说:哈!我道是谁?原来是雍大夫!既然知道是冒犯了,还不让开!雍廪不敢分辩,急忙忙把战车驱到前边。姜姬见了,喊一声“走”。权充车夫的我,于是乎抄起缰绳,挥鞭打马,把马车赶出了庆云坊。
5
曹沫与我在姜姬府上躲了一夜,本以为第二日还得劳姜姬的大驾才能出得了临淄城,没想到第二日临淄城里乱得一塌糊涂,连正常的秩序都没人管,更谈不上封城门、挨家挨户搜查这类特别行动了。这情形我其实是应该料到的,公孙无知杀诸儿固然是大快人心,自己急忙忙就篡夺国君之位则毕竟是不得人心,况且国君的位子也还没坐稳。俗话说:树倒猢狲散。公孙无知这棵树,根本还没树起来;猢狲,也还没来得及投靠,这么一死,其凄凉与混乱,怎么会不比树倒猢狲散还有过之无不及呢?我没料到这一点,说明我的料事能力还很不到家,至少是还不到杂家应有的份儿,这么一想,我就不禁流露出一丝懊丧。曹沫见了,疑惑不解。怎么了?事情不是顺利结束了么?你怎么好像反倒有点儿不高兴?他这么问我。我这人没有向别人坦白心思的习惯,我不想把我为什么懊丧的原因告诉任何人,于是我就装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说:事情结束了吗?我看还只不过是开始。开始太顺利,结果往往不利。我当时这么说,其实只是敷衍曹沫,谁知竟让我说中了,令曹沫误以为我料事如神。
每逢混乱发生的时候,想浑水摸鱼的,如果恰在混乱中,自然会留下不走;如果本来不在混乱中,大都会趁机从外面钻进来;至于担心被别人当鱼摸了的,当然会仓惶出走,唯恐不及。所以,十六日那一天,临淄城的八个城门,无论是出是进,都是人潮涌涌。曹沫与我是从淄川门出去的,淄川门是座水门,出入都得乘船。我们在太平桥码头包了条小船,船出淄川门洞的时候,迎面冲过来一条大船,四个撑篙的,一个个大模大样,根本没把我们这小船放在眼里,差点儿把我们这小船撞翻。曹沫破口骂了句“该死!”我懒得同船工费口水,只抬头朝那船望了一眼。一个头缠丝巾、手捉麈尾的人恰好从船舱里钻出来,令我大吃一惊,因为那人竟是鲍叔!鲍叔怎么不在莒国陪同公子小白,却在这时候跑到临淄来凑热闹?难道他也是来浑水摸鱼的?
“怎么可能?”曹沫不信,他说,“从莒国到临淄,少说也得三天,鲍叔绝不可能是因为听到公孙无知的死讯而赶来的。”
“如果他像咱一样,预先知道公孙无知会在昨晚死呢?”
“他怎么可能像咱一样?雍廪怎么可能把谋杀公孙无知的计划告诉他?”
“如果雍廪把谋杀公孙无知的计划透露给了别人,而那别人又恰好是公子小白的朋友,鲍叔之来,难道不就可以是奉命而来的么?”
“你是说高奚?”
“不错。我想雍廪原来是不会把这件事情透露给任何人的,不过,后来情况变了,公孙无知变成了国君,没有大臣的支持,雍廪可能没有刺杀公孙无知的胆量。”
“他为什么放着别的大臣不找,偏会去找高奚?”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这么猜想而已。也许,他同高奚有交情。也许,他并没有找高奚,是他找的那个‘别人’把话传给了高奚。谁知道呢?”
乘船比乘车舒服,我们本来是计划顺着水路多走一程的,既然撞见了鲍叔,没敢再贪舒适,即时改变主意,船出临淄不到十里就下船登岸,改乘马车,日夜兼程赶回曲阜。
回到曲阜后的第三天,鲁君在听贤馆召集了一次紧急会议,出席会议的除鲁君与我之外,还有公子纠、召忽与曹沫。这会是应我的催促召开的,所以鲁君叫我首先发言。我说:我觉得咱的动作太慢了,不抓紧,准让公子小白抢了先手,他在齐国有内应,让他先到临淄,事情就不好办了。鲁君扭头问曹沫:兵马已经准备就绪了吗?曹沫说:大致不差。曹沫这话令我失望,不过,并没有令我吃惊。这三天里我天天都找点儿借口去见曹沫,目的就是在看他如何调兵遣将、筹粮备草。曹沫办事过于认真、过于仔细,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这样的人办事绝不可能效率高,因为在这样的人手下干活的人,绝不会积极主动。我把我的担忧告诉了召忽,召忽说:你既然看出了他的毛病,怎么也不劝劝他?我说:想法不对头,或者计划疏忽,劝说也许能行。曹沫这毛病在性格,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哪是劝得了的事儿!
“什么时候可以启程?我觉得咱得把日子确定下来。”我催促鲁君。
鲁君不直接回答我,还是问曹沫:“你说呢?”
曹沫说:“就差粮草还没有备齐,什么时候粮草备齐了,什么时候就可以动身。”
“一天?两天?总要给个具体日子吧?”我追问。
曹沫还没回答,一个使者匆匆从外面进来,凑在鲁君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又匆匆退出去。公子纠、召忽、曹沫与我,四个人有六只眼都盯着鲁君,只有我的一双眼在冷眼旁观。鲁君却偏偏转过头来冲我说:还真让你说中了!公子纠听了一惊,急切地问:管仲说中了什么?难道小白已经动身了?鲁君点点头,好像还要说什么,却被曹沫插嘴道:那咱明日一早就走!公子纠与召忽随声附和,我没吱声。鲁君却说:且慢!兵法: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你刚才不是说粮草还没备齐么?仓促启程,未见其利!曹沫说:兵法说的是万全之策,如今恐怕是顾不得那么多了,粮草不够也得走!等公子纠当了齐侯,还怕不能调拨齐国的军饷给鲁军用?曹沫这话不能算错,不过包含一个极大的风险:要是公子纠当不成齐侯呢?让鲁军去喝西北风?不过,我没把这风险指出来,事到如今,也只有铤而走险这一条路可走。当然,铤而走险也可以走得更有技巧,并不必是一味鲁莽。
“你的意思呢?”鲁君这回居然没有听信曹沫的话,转过头来问我。显然,鲁君不仅也看出了风险,而且并不想冒这风险。鲁与齐斗,负多胜少,鲁君的胆怯,不难理解。
我说:“就算咱明日一早就走,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可不是嘛!”召忽说:“从莒到临淄,比从曲阜到临淄距离略近。公子小白既然已经启程了,咱还怎么可能在他之前赶到临淄?”
“日夜兼程也不行吗?”公子纠问。
“公子小白难道就不会日夜兼程?”说这话的是曹沫,曹沫说完,还不屑地一笑。每逢公子纠在场,曹沫的思维都显得格外清晰,只要公子纠说错话,他一准能挑出毛病来。显然,那次留春苑之争,不仅在公子纠心里留下了心病,也在曹沫心里留下了心病,只是症状不同而已。
“怎么办?管仲!”片刻沉默过后,公子纠问我,“公孙无知是咱干掉的,咱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白白捡便宜吧?”
“办法嘛,倒是有。”我说,“不过,……”
我把话顿住,让他们四个人都盯着我,我不是故弄玄虚,只是为了提高我的话的入听度。什么叫入听度?没听说过吧?这词儿是我自创的,意思是:说出去的话被人家听进去的程度。说的话要是被人当成耳边风,那自然是白说;让人左耳朵听进去,右耳朵听出来,那也是等于白说。让人听了,言必信、计必从,那才是真正叫人听进去了。话说得过于缓,听的人以为你自己尚且犹疑不决,如何能令人必信必从?话说得过于急,听的人来不及反应,也难得令人必信必从。所以,话要说得不急不缓,说到紧要关头顿一顿,正是不急不缓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