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夜晚,无星无月,有云有风。段志玄斜靠在庆春坊夹道北口的墙根,凉风裹着湿气吹打在他那张黑黢黢的脸上,令段志玄觉得极其难耐。不过,他没伸手去擦脸,怕把脸上抹的油烟给擦掉了。把脸抹黑,不是想要掩盖左颊上的那块青斑,是要装扮成叫化子,所以,他不仅把脸抹黑了,身上的衣裳也褴褛不洁,手上还拿着一根但凡职业叫化子都少不了的打狗棍。不过,他那打狗棍可不一般,其实不是棍,是把利器,里面藏着机关,按下把手上的暗键,棍头就会冒出一把双刃尖刀来。也不是防狗用的,是打劫用的。黑夜里出来扮成叫化子打劫,本是段志玄的职业。以打劫为业,那不是强盗么?不错。段志玄正是史册所谓的“群盗”之一。当然,能够成为李世民“折节下士,推财养客”的对象,段志玄绝不是强盗群中的喽啰,而是庄子笔下所谓“盗亦有道”的大盗。他手下有一伙人,多至数百。晋阳周边还有几伙强人,虽然不是他的手下,为头的也都尊奉他为老大。
作为这么一个大盗,段志玄亲自上阵的时候本来不多,自从被李世民延为上客,更是金盆洗手,彻底不再干这种勾当了。不过,这倒不是因为段志玄从此而拿起了架子,只因李世民不允许。“咱都是干大事的,偷鸡摸狗这类小把戏,咱不屑于为。”每逢接纳一名新人,无论那新人原本是“大侠”还是“大盗”,李世民都不忘记在初次见面即将结束的时刻,交待这么一句。如果那新人把这话当作耳旁风,对不起,李世民就会立即把那新人当做一瓢脏水泼出门外,绝对不再与之往来。
那么,这一晚段志玄出来干什么?手痒了?想当一瓢脏水?非也。他是在奉命等人。奉李世民的命?不错。“那人不一定来。其实,不来最好。如果来了,就绝对不能留下活口。记住了?这事儿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所以非得你亲自出手不可。也绝对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让人怀疑到你头上。明白了?”李世民这么叮嘱段志玄。李世民叫人办事,一向干脆利落,这回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紧张了,还是不够老练?段志玄在心中暗自如此揣摩过一番。既然是暗自,那揣摩的意思自然不曾呈现到脸上。他脸上的表情,是那一贯的冷若冰霜。沉着稳重是段志玄的招牌,他知道这招牌的重要性,绝不会因为一时大意而把这招牌给搞砸了。所以,听了李世民这婆婆妈妈的叮嘱,他只是慎重而严肃地点了点头,令李世民极其满意。
段志玄斜靠在庆春坊夹道北口墙根等人的时候,裴寂迈出了玄武观的大门。怎么?这儿也有所玄武观?不错。玄武是道教的神明,当时道教盛行,五湖四海之内以玄武命名的道观,恰似满天星斗,多如过江之鲫。不过,与华山的那玄武观不同,晋阳这玄武观是仅供主持道士修炼、不对闲杂人等开放的所在。谁是闲杂人等?按理说,除去这道观的主持、道号“无名道人”的道士之外,谁都是,因为这道观里只住着无名道人一个人,连个看门的小厮都没有。所谓理应如此,往往就是说事实恰好并非如此。这无名道人俗姓王,单名晊,乃是段志玄的拜把兄弟。闭门修道原本只是个幌子?还是结识了段志玄之后才变成了幌子?史无记载。总之,段志玄干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的时候,这玄武观其实就是段志玄坐地分赃的所在。夜里出入这玄武观的不仅有段志玄,也有段志玄的亲信。自从段志玄投在李世民手下,他就把这玄武观让给了李世民,成了李世民策划秘密活动的所在。
不消说,这时的无名道人,也已经成了李世民的门客。不过,他不是李世民的一般的门客,是个特殊的门客。除去段志玄,李世民的手下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存在;就是知道的,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的道号,就连侯君集这样的亲信也不例外。为什么要这么神秘?李世民说:我眼下还没看出来怎么用他合适,所以先让他隐姓埋名、无所事事,将来说不定有大用。“将来”是什么时候?段志玄没问。因为他知道谁都说不好,包括李世民本人在内。“大用”又意味着什么呢?段志玄也没问,因为他明白那必然意味着机密。能否参与机密,不是靠打听。恰恰相反,靠的是不打听。这一点,段志玄清楚得很。
那一晚,当裴寂在高斌廉的陪同下来到玄武观时,心中不禁纳闷:哪儿不好说话,非挑这么个鬼地方?裴寂觉得那地方“鬼”,因为玄武观前的那条石板路格外僻静,两人一路走来,只听见脚踏石板的声音。两人一路走来?没乘车,也没骑马,为什么不乘车?裴寂问。乘车不是得有车夫么?多一个人,多一张嘴。对吧?高斌廉说。什么意思?裴寂想,不过他没问。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次约会不比寻常,有什么秘密?这感觉、这猜测,令他感到兴奋。他不想因为问得太多而扫对方的兴。所谓扫对方的兴,其实也就是扫自己的兴。难道不是么?他本来还想问为什么不骑马的,这么一想,他就闭上了已经张开的嘴。
“万一裴寂问我为什么不骑马,我该怎么说?”临去接裴寂之前,高斌廉、李世民、侯君集三人在一起作最后准备之时,高斌廉问。
“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想了一想,李世民说。
“就说咱不想目标太大,惹人注意吧。”说这话的是侯君集。他知道这话并不高明,可他觉得他必须得给个建议。否则,还配称之为“智囊”?
“你不觉得这话太牵强么?”高斌廉反问。
“牵强就牵强吧。”一阵沉默过后,李世民说,“他总不会因为这话牵强就不来,对吧?再说,如果他坚持要骑马,你就让他骑。总之,无论如何,你得把他接来。”
“万一裴寂当真骑马来?段志玄一个人靠得住么?”高斌廉走后,侯君集问。
“没问题。”李世民说。
当真没问题?不错。李世民的确这么认为。不过,并不是因为相信段志玄万无一失,而是另有安排。另有安排?难道侯君集不知道?不错。不仅侯君集不知道,段志玄也不知道。早在段志玄行到庆春坊夹道北口墙根之前,长孙顺德与刘弘基就已经在夹道前方不远的柳树林里隐藏好了。同段志玄不一样,长孙顺德与刘弘基的身边各有一匹马,两人也没装什么叫化子,手上没拿什么打狗棍,穿的是军装,腰下挎着弓箭。
长孙顺德与刘弘基是什么人物?两人都是在逃的右勋卫,当时同在李府藏匿。左右亲卫、左右勋卫、左右翊卫,合称三卫,入选者大都为望族或高官子弟。据史册记载,长孙顺德之祖长孙澄,北周秦州刺史;父长孙恺,仕隋,位至开府。刘弘基之父刘昇,隋河州刺史。可见两人也都正符合这样的标准。为什么逃?居然又是不谋而合,都是为了逃避征高丽之役。不过,毕竟有一点不一样:长孙顺德的逃奔晋阳,出于计划,属于投亲靠友,长孙顺德是长孙晟的族弟,而长孙晟恰是李世民的岳父。论辈份,长孙顺德是李世民的长辈,论年龄,则相差无几,二人早在长安就深相交结。而刘弘基的逃奔晋阳,则出于偶然,属于慌不择路。他与李世民既非远亲,亦非近邻,从未谋面,只是架不住有缘份,凑巧在晋阳相遇,凑巧一见如故。
那日午后,李世民在玄武观吩咐过段志玄之后回到府中,长孙顺德与刘弘基已经在书房等他。你们两人不是一直嚷嚷着要出去透透气么?今晚怎么样?李世民问。怎么?有事?刘弘基反问。李世民盯了刘弘基一眼,心想:这家伙还真鬼,他怎么就猜着是有事?不过,想到这儿,他不无得意地笑了。他不鬼,我要他干什么?可见我看人的眼力还不错嘛!你说呢?李世民不理睬刘弘基,扭头问长孙顺德。英雄所见略同。嘿嘿!长孙顺德打个哈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这模样也令李世民满意。都跟刘弘基那么鬼,那还对付得过来?也得要几个像长孙顺德这样什么都不在乎,你吩咐什么他就干什么的主儿。好!那我就交待任务了,都给我听好了。李世民说,语气比同段志玄、侯君集、高斌廉等说话要不客气得多。不是小觑二人,是与二人的关系更加随便,更加自然,不用注意分寸就必然会恰到好处。因为什么?因为出身相同。同为高官子弟,故自有一种天然默契在。
“这事儿对谁也别透露,段志玄知道了会误以为我信不过他。千万别告诉侯君集,这人的嘴不紧。记住了?”交待过任务,李世民又特别慎重地叮嘱了这么一句。
“倘若用不着咱出面,那当然能瞒得下。万一用得着咱,还能瞒得过谁?”长孙顺德反问。
“咱就不能说咱是凑巧路过?”刘弘基笑。
“怎么那么巧?你把人家都当傻冒?”长孙顺德反唇相讥。
“傻不傻是人家的事儿,用不着咱操心。咱这么说,信不信由他。总比不打自招强吧?”
“没错。还是弘基鬼。”说这话的是李世民。
那一晚,李世民的双重保险安排都属多余。裴寂不仅没坚持骑马,也根本没从玄武观的后门出。当裴寂独自一人从玄武观前门出来,再次踏上那条僻静的石板路时,他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没听见。声音其实还在,而且应当更加清晰可闻,因为夜更深、人更静了。可裴寂不仅没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甚至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才突然发现已经到了家门口。一路是怎么走回来的,居然想不起来了。裴寂为何如此魂不守舍?因为李世民在玄武观里对他讲的一席话。
“在官场,裴爷是我爹的下属。论私交,裴爷却是我爹的知己。咱现在既然是在说私话,我当然不能把裴爷当外人。我就不客气,推开天窗说亮话了。”
根据裴寂的回忆,李世民的那席话是这么开场的。说完这样的开场白,李世民咳嗽一声,好像是清清嗓门,又好像不是。高斌廉识趣,找个借口退出房间,顺手带关身后的房门。其实,李世民要对裴寂说些什么,高斌廉早就知道。回避,纯粹是个姿态,做给裴寂看的姿态,目的不外乎令裴寂觉得李世民对自己推心置腹而已。觉得自己被对方视为心腹,自己就往往于不知不觉之中成为对方的心腹,凡人都难免如此。对于这一点,李世民清楚得很。正因为李世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李世民笼络“群盗大侠”,从来得心应手,不费吹灰之力。李世民看透这一点,受谁的指点?谁也没有,无师自通。但凡领袖人物,都有一些无师自通的本能。倘若没有无师自通的本能,只配当配角,当不了领袖。
等到高斌廉的脚步声下了台阶,出了院门,最终消失于宁静之中,李世民又咳嗽一声,说出下面这样一席话:
自从杨玄感造反以来,群雄乘机而起,天下大乱。如今杨玄感虽被扑灭,因动乱而搅起的尘埃却并未能落定。君不见杨玄感的余党李密吞并瓦岗之众,围攻东都正急么。除李密之外,杜伏威横行江淮之间,刘武周攻取雁门、定襄两郡,梁师都略定雕阴、弘化、延安三地,薛举割据陇西,窦建德称霸河北,林士弘侵吞豫章,李子通蚕食淮南,唐弼称王扶风,如此等等,仅仅举其大略而已。其余小股流寇草贼,多得不胜枚举。而皇上却赶在这会儿南巡江都,贪图风月、流连忘返。更听信佞臣虞世基之言,以为群雄造反不过如鼠窃狗盗。其平定,指日可待。可依我看,如今的局面其实正好可以套用当年蒯通对韩信说过的那句话,只须换下一个字即可。不知裴爷以为如何?
当年蒯通对韩信说了句什么话?据《史记》的记载,那句话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只须换下哪个字?李世民虽然没有明说,裴寂自然明白他那意思是把“秦”字换成“隋”字。
“咱不是来谈如何从我那肥缺中捞取油水的么?”裴寂反问,显出一丝惊讶。不是装的,李世民这一席话的确令他吃了一惊。不过,吃惊之后的感觉不是恐慌,而是兴奋。这话透漏出的意思,比从他那肥缺中贪污一笔公款要有意思多了。不是么?
“嗨!裴爷怎么把斌廉那话当真?他那么说,不过是试试裴爷的胆量。”
试试我的胆量?这话令裴寂略微感到不悦。不过,他像段志玄一样,也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高手,他把这反问藏在心里,说出口的话是:“原来如此!公子行事谨慎得很呀。好!干大事,最关紧要的就是谨慎。”
听了这话,李世民笑了,可并非因为他同意裴寂的说法。在李世民看来,冒险比谨慎更为重要。不敢冒险,还能成什么大事!不过,他觉得决定该不该冒险,那是为人主的责任;为人臣的,应当以谨慎为要。裴寂的话,恰好符合他心目中的为人臣的准则,这才是他之所以笑的原因。
笑过了,李世民反问:“敢问裴爷所说的‘大事’,究竟何所指?”
哈!还当真谨慎得很呀!不是说要推开天窗说亮话的么?怎么这么吞吞吐吐?裴寂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紧不慢地道:“除去逐鹿中原,还能是什么别的事?”
李世民不答,只是点头一笑,算是默认了。
“既然我猜的不错,斗胆问一句:这是唐国公的意思呢?还是公子自己的意思?”
“这有区别吗?是我爹的意思,裴爷就肯助一臂之力?是我的意思,裴爷就撒手不管?不会吧?”
“岂敢!只是唐国公如果不肯,这事不就不好办了么?”
“不错。不过,我爹肯不肯,就看裴爷肯不肯帮忙了。”
“是么?那这忙我裴某帮定了!”
话说出口,裴寂不禁一惊。怎么回答得这么痛快?也不问问要帮个什么忙?难道是那“位极人臣”的梦想在作怪?李渊当不成皇帝,我裴寂怎么能位极人臣?想到二十七年前的那场梦,裴寂的嘴角呈现出一丝笑意。这笑意其实只是反映出裴寂潜意识中的无奈,可是世民会错意,以为那是信心十足的透露。
这会错意的意义十分重大。如果裴寂根本不肯帮忙,那好办。李世民会以安全为借口,亲自将裴寂送出后门。玄武观的后门是一条比前门的石板道更加僻静的石板小巷,小巷的尽头就是庆春坊夹道的北口。裴寂一准会在小巷的尽头碰见一个叫化子,这将是裴寂一生中最后一次碰见叫化子。
“如果裴寂的回答模棱两可,或者语气与表情透露出些许犹豫或勉强呢?那咱该怎么办?”两日前当李世民与侯君集商量如何见裴寂时,侯君集这么问过。
李世民略一思量,没有正面答复,却道:“小时候常觉得曹孟德为人太狠毒,如今自己办事了,才明白孟德之所以说‘宁我负人,勿令人负我’,自有其不得不如此的道理。”
李世民说的就是曹操。曹操当真说过这句话么?其实难说,也许只是后人的附会或栽赃。不过,李世民既然这么说,李世民肯定会这么做。听见李世民说出这样的话,侯君集不禁对李世民认真看了两眼。他忽然觉得李世民的眉宇之间透出一些……怎么说呢?是英气,还是杀气?其实,是什么气并不重要,重要的侯君集觉得那股气咄咄逼人,令他彷徨、令他失落。二十六年以后,当侯君集跪在刽子手面前等着吃那一刀的时候,他蓦然回想起这时的这一幕:如果当年他没那么认真看李世民两眼,或者说虽然看了,却没产生那种彷徨与失落,他会因为谋反而吃这一刀么?不幸,他没有时间思索出任何结论。这想法浮现的时刻,也正是屠刀落下的时刻。一刀落下,身首异处,魂飞魄散,即使思索有了结果,能不化为乌有?
当然,裴寂并不知道他那信口而出的回答以及因潜意识中的无奈而显露出来的微笑,可能救了他一命。那一晚,当他回到家中,斜倚在睡榻之上久久不能入睡的时候,他的思想基本上集中于这么一个问题:晋阳行宫中的宫女不下千人,同他裴寂打过照面的不下数十,令他裴寂心跳加速的有那么十来个。在这十来个之中,叫谁去陪李渊上床最合适呢?
什么?叫隋炀帝的宫女去陪李渊睡觉,那不是叫李渊去找死么?胆小的主儿可能会这么大惊小怪。可李世民与裴寂都不是胆小的主儿。在他两人看来,这主意虽然是逼不得已之策,却绝对不叫“找死”,而叫“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死地”,意思很简单,就是先陷李渊于死罪。“而后生”,意思是也不复杂,就是在把李渊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指出一条生路来。什么生路?除去造反,还能有什么别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