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裴寂长李世民近三十岁,其藐视李世民为“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还是大为夸张了。那一年,李世民已经满了十八。隋唐之际不比如今,十八岁的人早已是成人,裴寂自己不就是十四岁就出任蒲州主簿的么?更何况这李世民还显然远较同龄人更为成熟,否则,怎么会有广交游的名声在外?
李世民都结交了些什么人物?史称:“群盗大侠,莫不愿效死力”。“盗”与“侠”不是应当势不两立的么?怎么会都愿为李世民效死?据《旧唐书》,李世民能够“折节下士,推财养客”。原来如此!简简单单的八个字,说透古往今来“盗”与“侠”之别。区别何在?原来并无区别,竟都是一个等级的贱货:只要有什么公子王孙肯于慷慨解囊,再懂得如何做一番谦恭的表面文章,就都一个个心甘情愿为之生、为之死。
“裴寂已经答应见我,你说咱该怎么开口?”
说这话的人是李世民,说这话的地点是晋阳玄武门外的校场,说这话的时候李世民正骑在马上,左手把弓,右手拉弦,箭在弦上。说完这句话,李世民并不等待答复,却把抓着羽箭的五指轻轻松开,羽箭脱弦而出,破空有声。等到纯白的羽箭“砰”地一声穿透一百步外猩红的鹄的,李世民身后响起喝彩的掌声。只有两个人与两匹马的校场顿时回声四起,既令校场显得格外空荡,也令气氛渗透出些许诡异。诡异?不错。不过,那只是击掌人心中蓦然升起的感觉,既看不见,也摸不着。
“君集,你也来玩一把?”
校场里既然只有两个人,被李世民唤作“君集”的人,自然也就是击掌喝彩的人。这人姓侯,正是史册所谓的“大侠”之一,年纪与李世民相仿,同李世民的交往还不足两年,关系却已经是如鱼得水了。
“我就不露怯了。”侯君集说,“先叫老高送份礼过去吧。”
侯君集有自知之明,玩弓箭不是他的长处,他懂得藏拙。世上懂得藏拙的人不多,因不懂藏拙而身败名裂的却多如过江之鲫。既懂得藏拙,换做别人,也许就足够做为一个人物了,可做侯君集却远远不够,因为侯君集不仅有“大侠”的名声,而且还有“智囊”的雅号。所以,侯君集说过“不露怯”这句话之后,就还说了第二句。这第二句话透出些智慧的意思,因为这句话不仅与藏拙无关,也与送不送礼并不相干,目的只在于赢得点儿思考的时间。思考什么?当然是如何回答李世民的问题。这问题很难么?怎么连号称“智囊”的侯君集也不能即刻应对如流?不错,这问题不仅令侯君集犯难,而且还令侯君集有几分紧张。正是因为有几分紧张,侯君集才会觉得校场的回声渗透出几分诡异。
侯君集所说的“老高”,不是别人,就是哄骗裴寂的高斌廉。哄骗?不错。高斌廉其实并没有什么过人的赌术,也没有什么忒好的赌运,他不过是买通了鸿运赌场的老板,叫扔骰子的人替他做做手脚而已。高斌廉是经侯君集的介绍而成为李世民的亲信的,叫高斌廉去哄骗裴寂,以及如何哄骗,也都是侯君集的主意。
“嘿嘿!人说‘英雄所见略同’,果不其然!我已经叫老高备了一份薄礼送过去了。”
李世民说罢,淡然一笑,笑过了,又把手伸到腰下的箭壶,不过,只用手指攥着箭杆,并没有把羽箭抽出箭壶来。
李世民这话令侯君集略微吃了一惊,他没料到他那句为争取时间而临时挤出来的、自以为是废话的话,居然正合主子的意思。因为这一惊,他忽然觉得李世民比他以为的要高明许多。这本应当是好事,跟个不高明的主子,怎么能够指望有前途可奔?不过,他却莫名奇妙地感到一些不快,于是匆匆地说:“推开天窗说亮话吧。”
听见侯君集说出这八个字,李世民把握在箭杆上的手指松了。他本来并无兴趣再射一箭,只是想多给侯君集一点儿时间。他知道侯君集很看中“智囊”那雅号,正像他老子李渊知道裴寂很看中裴姓那名望一样。他不想叫侯君集因为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而觉得丢了面子。觉得丢了面子的人,不会自我感觉良好,自我感觉不好的人,难得为主子尽力效死。这道理,李世民懂得极透。
侯君集的回答,同李世民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过,这并未令李世民感到高兴,恰恰相反,李世民因此而产生一些忧虑。因为这想法是没有退路的想法,好比兵法上的“置之死地而后生”,虽曰“妙计”,其实是别无选择之计。
李世民的忧虑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扭头一看,从校场门口跑进一匹马来。骑在马上的人嘿嘿一笑,令李世民厌从心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李世民的弟弟李元吉。
“你来这儿干什么?”
李世民没好气地问,口气里透出明显的厌恶,明显到甚至令他自己都略微吃了一惊:我为什么这么烦元吉?这问题李世民反复琢磨过,只是始终不得其解。
“我来这儿干什么?嘿嘿!我来揭穿你的谎言。”
“胡说八道!”
“我叫你来校场同我比试比试握槊的本事,你总是推托说没时间,你怎么有大把的时间陪着猴儿来射箭?你难道不是在说谎?”
但凡是李世民的亲信门客,都免不了被李元吉取个外号。比如,段志玄因为左颊有块青斑,元吉唤他做“段黑”;高斌廉因为身材矮小,元吉唤他做“高短”;侯君集仪表堂皇,无可挑剔,元吉就拿他的姓氏开刀,唤他做“猴儿”。
“放肆!君集是我的朋友,你竟敢如此无礼!”
“啊哟!看把你急的。你的朋友又怎么样?你就认识你的这帮狐朋狗友。你心中还有我这弟弟吗?”
“别搭理他。咱走。”
李世民说罢,把马一夹,泼水溜烟一般走了。李世民所谓的“咱”,自然并不包括李元吉,所以,跟着李世民走了的是侯君集。把李元吉一个人撂在校场,恨得咬牙切齿。
“呸!”李元吉往草地上重重地吐了口吐沫,然后骂了句不堪入耳的脏话。
李元吉骂过了,气犹未消,举起手中槊,喊一声“冲!”不是折回大门,冲出门去找李世民算账,而是拍马冲向前方的稻草人。李元吉面前是一条大约五百步长的跑道,一百步开外,跑道右侧立着一行稻草人,稻草人与稻草人间隔约摸十步,不是庄稼地里吓唬鸟儿的那种稻草人,是专为练习矛槊刺杀而绑扎的稻草人,基础坚固,浑身厚实,只有咽喉一处要害。所谓要害,其实是个机关,一经刺中,必定扯断颈部,令稻草人人头落地。这咽喉要害,正是骑手刺杀的目标。倘若骑手失手刺空,那当然只配成为别人饭后茶余的笑料。如果错过咽喉而误中稻草人身体其他部位,矛槊被稻草缠住,如何能于瞬间拔出?撒手慢了,必定人仰马翻,那狼狈,自不待言。撒手快的,虽免于跌倒,等于是被稻草人缴了械,剩下赤手空拳,能不认输?所以,千万别小瞧人家拿这些稻草人出气。没几下真功夫,出气不成,徒自取其辱。李元吉自认为一槊在手,可以横行天下。这话固然幼稚,却并非胡乱吹牛。不信?只见李元吉策马飞奔,举槊猛刺,沿途三十个稻草人,个个人头落地,无一幸免。见了这场面,能不信么?
李元吉冲到跑道的尽头,把马勒住,回首眺望,踌躇满志,想发一声大笑,吐尽方才的怨气,却忽然听到击掌喝彩的声音,吃了一惊,举目四望,这才发现远处将台之上立着一人头戴纱帽身着长袍手捉一柄麈尾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面貌,就凭那身打扮与站立的姿态,李元吉知道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长兄李建成。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都没发觉?”
“一心不能二用。你方才专心致志于稻草人,怎么还能顾得上我!”
“下来同我玩一回?”
“你找世民玩还差不多,我一向不好此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你看我这身衣服,能玩么?”
李建成这身衣服令李元吉颇不以为然。整日打扮得文绉绉的,附会风雅,犯得上么?在李元吉心中,将门之子,就要有纠纠武夫之风。他觉得建成过于文弱,不配为将门之子,尤其不配为将门之世子。世子是要袭爵接班的,像李建成这模样,也配接班?真是天不我予呀!李元吉这么感叹。什么意思?“元吉”就是“大吉”的意思,老天爷要是叫他李元吉生为李氏的长子,为世子的,就是他李元吉。如此不就名副其实地万事大吉了么?这就是李元吉感叹之意。这意思自然不便说出口,所以,他就什么也没说。
李建成见李元吉并不回话,转身退入将台上的门楼,缓缓步下门楼里的楼梯。等他摆弄着麈尾、慢条斯理地走出门洞的时候,校场里已经空空如也。夕阳西下,在草地上拖下一条长长的影子,不是别人的影子,是他自己的影子。李世民与侯君集早就走了,这他知道。他进来时正碰见他们两人出去。李世民冲他喊了声“大哥”,马不停蹄地走了。侯君集倒是把马勒住,在马背上对他毕恭毕敬地行礼请了个安。李元吉呢?怎么也走了?也不想理我?李建成有几分气愤,更多的却是不安。李世民结交匪类,多为不法,能不惹祸?李元吉好勇斗狠,槊不离手。槊,兵器也;兵器,凶器也。能不横死!这么想着,李建成不禁摇头一叹。两个弟弟都这么不争气,幸亏自己是长子,否则,我李氏西凉昭武王一脉能不断送在自己这一辈身上?
李建成所谓的“昭武王”,指李渊的七世祖李暠,西凉的开国之君,死后谥号昭武。史称李暠好读书,境内文风独盛。由此可见,李建成的喜好儒雅,也许其来有自,未见得就是附会。心里一直怀着曾经割据一方的祖宗西凉王李暠,说明什么?说明他李建成并非没有野心。既有野心,怎么还视李世民的广交游为结交匪类?难道是虽有野心,却无野胆?至少,李世民是这么看他。他自己呢?他自己当然并不这么看。他以为只有他才懂得应时而动、侍机而发的道理。
“机会是等来的,不是奔来的。强出头,往往适得其反。”有一回,他这么告诫弟弟李世民。
“不错。机会是得等,可机会来时,也得把握得住。怎么才能把握得住?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奔,就是利其器。有利器在手,才能不失良机。像你这样整天无所事事,那叫守株待兔,不叫等待时机。”李世民反唇相讥,他从来就没有服过这个长他十岁的长兄。
“好,好。我不同你争。我无所事事?我倒要看看你能干出什么出息来!”
古人云:“道不同,不相为谋。”果不其然。兄弟二人从此不再说正事,见面时只打个招呼,说几句无关紧要的废话。虽然不再争论,却渐渐如同路人,不再有手足的情分。
李建成独自一人在校场徘徊片刻,觉得十分无聊,拍马回城。行到玄武门门口之时,不经意地抬头一望:斜阳残照,把城楼门匾上“玄武门”三个金字抹得一片鲜红。怎么宛如血染?李建成蓦然警觉:莫非是什么不祥之兆?
九年后的那一日,李建成策马进入长安宫城的玄武门之后,猛然回想起这一日的这一警觉。可惜已经晚了,身后的城门已经关闭,历史的退路已经关闭。如果他的猛然回想发生在进入玄武门之前的话,玄武门之变会流产么?随后的历史会改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