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高祖武德九年六月初三凌晨,裴寂匆匆登上长安南城城墙上的观象台。此时的裴寂,官居尚书左仆射、司空。尚书左仆射是从二品的实位,司空是正一品的虚衔。一身而兼任这么虚实两职,堪称位极人臣了吧?司空任命状下达的当日夜晚,裴夫人这么问裴寂。当时裴寂正在书房静坐,两手胸前交叉,双目似张似闭,听见夫人这么一问,裴寂懵然惊醒,信口答道:差不多吧。口气平淡之极,三十年前梦见自己会位极人臣时的那种兴奋,荡然无存。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难道还差一点儿?”夫人反问,口气中透出些许不悦。
“君不见三公之上尚有天策上将么?”
唐代以太尉、司空、司徒为三公,都是正一品。当时太尉虚设,司徒一职,则由齐王李元吉兼任。
“嗨,他是什么人?你怎么能同他比!”
我同他比?我有那么傻吗?裴寂心中冷笑,不过他嘴上并没有分辨,任凭夫人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把他当傻瓜。
天策上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职位?史册语焉不详,只说位在三公之上。以情势揣测,表面上可能如三公一般,并无实际执掌可言,而实际上却是权势无限,视担任者的实力而定。谁是那个担任天策上将的“他”呢?正是李世民。李世民凭什么获此高位?凭借的并非是老子李渊的偏爱,而是攻取东都洛阳的战功。那一战,李世民先在洛阳城外生擒前来救援王世充的窦建德,继而迫使被困在洛阳城内的王世充投降,一举而破灭李渊的两个最强劲的对手,为大唐建立铺平道路,功劳之大,无与伦比,获此高位,当之无愧。
不过,屡试不爽的老生常谈是:功高震主,绝不是福。李世民的主子,就是李世民他爹,难道这话也适用么?不错。李渊也许并不在乎这“震”,甚至感觉不到这“震”,然而,未来的主子必定在乎,也必定感觉得到。未来的主子是谁?除去太子李建成,还能是谁?一般人必定会这么想。不一般的人呢?那就难说了。谁是不一般的人?天策上将府的属员一个个都是不一般的人。怎么这么巧?不是巧,是必然。天策上将府的属员,都是经过天策上将李世民亲自挑选的,不能心甘情愿为他李世民效死的,能入选么?
入选的都有谁?有先前提到过的侯君集、段志玄、高斌廉、长孙顺德、刘弘基等等那一伙,自不在话下。不过,这时候李世民的嫡系人马,早已不止那一伙;李世民的首席谋士,也已经不再是侯君集。是谁呢?史册通常房杜并称。房,指房玄龄。杜,指杜如晦。如果一定要排出个名次来,还真不好排。房玄龄结识李世民在先,杜如晦结识李世民在后,杜如晦的见重于李世民,还多少出于房玄龄的推荐。由此观之,当以房为第一,杜屈居次席。不过,玄武门之变成功之后,李世民立为太子之时,论功行赏,却以杜如晦为太子左庶子,以房玄龄为太子右庶子。当时以左为上,以右为下。可见在李世民眼中,居首位的乃是杜如晦而并非房玄龄。
据《旧唐书》,房玄龄祖籍临淄,曾祖翼,北魏镇远将军、袭爵壮武伯。祖父熊,官位不显,止于州主簿。父彦谦,《隋书》有传。将军之号,名目繁多,贵贱难考。大抵言之,以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为上,征东、征南、征西、征北等四征将军次之,镇东、镇南、镇西、镇北等四镇将军又次之。至于镇远将军等等,通称杂号将军,品位不定,在北魏为正四品,还算是中流之上等。郡守在两汉本是要职,降至魏晋,则已成刺史之下属,不再是堪比诸侯的高位。伯爵,不高不低,恰居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之中。要言之,房翼虽非达官显贵,也还可以算个人物。降至房熊,既不曾承袭爵位,又不曾谋得高官,无论原因为何,总之,只能说是家道中落。再经微不足道之房彦谦而至于房玄龄,祖上的余荫早已化作不可凭依的虚荣,只能算个破落高干子弟了。这状况有些类似裴寂,只是比裴寂更加不如,因房姓并非望族,不像裴寂尚有门第可以依仗。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隋文帝恰于此时开创科举。本来应当是无可凭借的房玄龄,于是凭借自幼博览群书的优势,在十八岁的那一年举进士,授羽骑卫。羽骑卫即羽林军的骑兵,负责京城卫戍。三年后任期届满,擢升隰城县尉。任县尉五年,以为又可迁升之时,却忽遭横祸。那一年,隋文帝杨坚死,太子杨广即位,史称隋炀帝。炀帝之弟、汉王、并州大总管杨谅觊觎皇位、起兵造反,虽然旋即失败,却殃及池鱼,但凡并州总管府下辖地方官员一概不免。隰城县不巧正属并州总管府辖区,房玄龄因而受到株连,罢官除名,发配上郡。
俗话道:祸不单行。果不其然。房玄龄发配上郡之后,先丧父,接着自己一病不起。奄奄一息之时,房玄龄把老婆叫到榻旁吩咐后事。
“我呢,眼看是不成了。”房玄龄有气无力地说,“你呢,还不老,也还不丑,犯不着为我耽误了你。我死后,你赶紧……”
赶紧什么?也许房玄龄是想说:赶紧嫁人?不过他没说出口,不是他不想说,是被钏儿给截住了。钏儿是房玄龄老婆的小名,大名既不见经传,只好以小名相呼了。
“你瞎说些什么呀!”钏儿顺手抄起床头柜上衲鞋底的锥子,作势吼道,“再胡说八道,看我一锥把你给捅了!”
钏儿的泼辣,房玄龄早已领教过。要是放在平日,房玄龄一准立即闭口,不敢再放屁。可如今不比平日,再不说,可能就没机会说了。于是,房玄龄斗胆分辨道:“钏儿别急。古人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就容我这一回,让我把话讲完。”
“放屁!你怎么会死?高侍郎不是说,你日后会位极人臣的么?”
“嗨,那不是……”
这一回,不是钏儿插嘴,打断了房玄龄的话,是房玄龄自己把话顿住了。怎么说呢?他瞟一眼钏儿,本想从钏儿的眼神中找出点儿能否坦白从宽的启示,却意外地发觉钏儿的眼神有些呆滞。十八年前的那双勾魂眼呢?哪去了?
十八年前,房玄龄与钏儿在长安相识。那一年,房玄龄二十一,钏儿一十六。那时候,钏儿是惜春酒楼的女侍,房玄龄的羽骑卫任期将满,已经在吏部面试过,不出两月就得离开京城,赴隰城就任县尉之职。
“你还不赶紧找个媳妇,等到了隰城那鬼地方,还想泡京城的妞儿?门儿都没有!”说这话的人叫温大有,房玄龄在羽骑卫的死党。
“这还用你说?”房玄龄嗤之以鼻,“我这不正在琢磨么?嘿!你看!那个怎么样?”
那一晚,温大有与房玄龄正坐在惜春酒楼东南角落里,温大有顺着房玄龄的眼光看过去:柜台前的一个席位上坐着三个身穿左亲卫制服的年轻人,正同一个女侍打情骂俏。温大有望过去的时候,那女侍恰好冲这边抬起头来。
“嗯,不错。丰胸、细腰、长腿。”温大有说。
“哈!果然在行,一眼就把要害之处都觑着了。不过,我最欣赏的,还是她那双勾魂眼。”
温大有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把酒杯在桌上放稳了,对着房玄龄认真看了两眼,好像在看生人。看完了,慢条斯理地问:“你觉得你有戏吗?”
“怎么?我难道不比那三个小子长得帅?”
“你看你,泡妞也泡了快三年了吧?怎么还没入门?”
“什么意思?”房玄龄的语调中透露出些许惊慌,他有自知之明,在对付女人方面,他的确不如温大有。
“什么意思?女人嘛,不怎么在乎长相。你没看见那三个小子都是左亲卫么?这惜春酒楼,咱少说也来过二十次了吧?哪个妞同咱这么亲热过?”
“三卫”之中,亲卫地位最高,左亲卫又在右亲卫之上,名副其实的“上上”。羽林卫不入“三卫”之列,更下右翊卫一等,名副其实的“下下”。地位本身的高低还在其次,更主要的还在于职位的不同所反映出来的背景与前途之别。但凡在禁卫军经常光顾的酒楼里充当女侍的,对于这些无不了如指掌。左亲卫光临,一个个投怀送抱、趋之若骛;见羽林卫来了,但凡有些姿色的,就都装出一副庄重的面孔,好像大家闺秀似的。
“你这话也许有些道理。不过,有何难哉!只要我想要,必定把这妞儿搞到手。不信?你敢跟我打赌?”
次日夜晚,房玄龄与温大有又进了惜春酒楼,比平时来得早,大厅里空空如也,四五个闲着无聊的女侍立在柜台前唧唧喳喳地说笑。房玄龄与温大有在老位子上坐下,一个新面孔走过来,冲房玄龄与温大有屈膝一笑。
“钏儿呢?”房玄龄问。
“哟!还看不上我!”新面孔退下,临走时没忘记故作扭捏地撇撇嘴。撇嘴也是女人献媚的一种方式,也许她还不清楚羽林卫的地位低下,也许还不能从制服上分辨禁军的级别。
钏儿闻声走过来,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所谓职业的微笑,就是笑得得体,笑得适度。笑声、笑貌都无可指责,只是缺乏热情。
“先来一壶惜春的招牌陈酿,一碗昨晚叫的那个什么来着……”
房玄龄当然记得昨晚叫的是什么,假装忘了,是想试探一下自己究竟在钏儿心中有无印象?有多深的印象?钏儿不接话,只是不冷不热地笑了一笑。
房玄龄在打她的主意,这她早就看出来了。“这小子长得还算机灵,可惜只是个羽林卫。羽林卫能有什么出息?任期满了,能捞个县尉就算不错。”前两天她同惜春的伙伴闲聊时,这么说起过房玄龄。
看见钏儿不答话,温大有心中窃喜,正等着看房玄龄如何自找台阶的尴尬,却听到一个声音道:“嘿!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泡妞!”钏儿自然也听见这一声喊,侧过身来一望,惊喜顿生。哈哈!来了个有来头的主儿。钏儿怎么知道那人有来头?因为那人头上戴的,是辰桥市梦华轩最新推出的纯丝便冠,一顶索价五铢钱十枚,非大富大贵之家,有谁买得起?见了这么个有来头的主儿,钏儿赶紧屈膝行礼,搔首弄姿,笑盈盈地请安。那人却全不理会,只顾同房玄龄寒暄。寒暄过后,又道:我家三叔叫我传句话给你,他说你相貌非常,日后必然位极人臣。前日在吏部面见时因人多口杂,不便说。
说完这几句话,那人走了。温大有吃了一惊,问道:这人是谁?房玄龄道:高侍郎的侄子高十三郎。高侍郎?钏儿也吃了一惊,插嘴问:“难道是吏部侍郎高孝基?”连一个酒楼的女侍也知道吏部侍郎高孝基的大名?不错。根据隋朝的制度,五品以下官员的任免,皆由吏部侍郎斟酌处理。在惜春酒楼泡妞的那些禁卫军的前程,无一例外,皆操在高孝基之手。高孝基这三个字,因而也就成了惜春酒楼里最常听到的词汇之一。钏儿不仅知道高孝基是吏部侍郎,而且也知道高孝基有知人之鉴,因为出入惜春酒楼的禁卫军一个个都说他善相人,万无一失,有的甚至把他比做东汉末年的高人、绰号“水镜先生”的那个司马德操。
“除了高孝基,还能是谁?”房玄龄淡然一笑,好像高孝基那“位极人臣”的预测,与他房玄龄并不相干。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果不其然?钏儿本来早就不记得房玄龄昨晚叫了个什么菜下酒,现在却忽然想起来?你昨晚叫的是肠血粉羹,加辣,对吧?她说。房玄龄昨晚真的叫了碗肠血粉羹?也许钏儿并没有想起来,只是信口胡诌。她知道不管她说什么,房玄龄都不会说不是。傻瓜才会在乎昨晚究竟叫的是什么,高侍郎看上的人,能是傻瓜?
钏儿这思维其实并非无懈可击,因为那个所谓的高十三郎其实是个冒牌的假货。高十三郎既然是假的,他替高侍郎带的那几句“位极人臣”的预测,当然也就真不了。至于假高十三郎头上的那顶纯丝便帽,钏儿倒是没看走眼,的确是辰桥市梦华轩最新推出的真品。不过,房玄龄没花十枚五铢钱,只花了十枚小钱,因为他没买,只租赁了一日。
钏儿没能识破这骗局,当日夜晚半推半就地让房玄龄上了她的床。次日夜晚,房玄龄单独一人来惜春酒楼,当着钏儿伙伴们的面送给钏儿一对金镯子、一双金耳环、一只金戒指。温大有没露面,不过,房玄龄买首饰的钱,都来源于温大有的钱袋,他赌输了。两个月后,钏儿心中怀着“位极人臣”的梦想,脸上挂着委屈求全的神情,下嫁为隰城县尉的夫人。
房玄龄自己也没少做那“位极人臣”的梦,编造高侍郎那段假话,其实就是潜意识中有那种梦想的反映。不过,既然知道那不过是欺人之谈,房玄龄对梦想成真的期望,自然远不如钏儿那么高。自从除名为民、发配上郡之后,那梦想早已彻底破灭,倘若不是钏儿如今又提起,还差不多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看着钏儿呆滞的眼神,房玄龄忽然感到无限的凄凉与内疚。如果当初我没下那套,钏儿会嫁给我么?肯定不会。会嫁给谁?也许早已嫁了个当真受高侍郎赏识的高人,如今飞黄腾达、成了诰命夫人都说不定。想到这儿,房玄龄叹口气。
“钏儿!那不过是哄你的假话。”
“什么哄我的假话?”钏儿反问,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不明白房玄龄说的究竟是什么。
“高侍郎没说过我会位极人臣。”
“胡说!”这回钏儿听明白了,只是不能置信,她确有不能置信的理由。“我亲耳听见高十三郎说的。你忘了我当时在场?”
“那个高十三郎是假的。”
“那个高十三郎是假的?”钏儿摇头,“就算他假得了,他戴的那顶辰桥市梦华轩的丝帽难道也假得了?”
“那顶帽子倒不假,不过,不是他的,是我花十枚小钱租来的。”
听了这话,钏儿陷入沉思。十八年前那一晚的那一幕,反复出现在她眼前,一次比一次清晰。那个所谓的高十三郎的道白也反复在她耳际响起,只是越听越像是戏中的台词。十八年前我怎么就没听出来?想起十八年,钏儿打了个冷战。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年?十八年耗尽我的青春,换来了什么?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想?一个十八年后化作骗局的梦想?哈哈!我真是瞎了眼!这么一想,钏儿攥紧手中的锥子,猛然举起右臂。
房玄龄没有挣扎,平静地闭目等死。早晚是个死,与其躺床上病死,还不如死在钏儿之手,奔赴黄泉之时也好找回点儿心理平衡。不是么?
房玄龄当然并没有死。如果他当真死了,会怎么样?玄武门之变照样会发生,只是史册上会少一篇传记,以玄武门之变为题材的文学作品会少一个配角,如此而已。
为什么没有死?甚至也无痛觉?分明闻到血腥了嘛!房玄龄纳闷,睁眼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钏儿那一锥,不曾刺下他房玄龄的喉管,却不偏不倚,正中钏儿自己的左眼。鲜血如泉,淌下钏儿的面颊。往后的情形如何?房玄龄只记得当小苍公疾步奔进房来时,钏儿已经躺在原本属于他房玄龄的病榻,锥子已经在地上,眼睛已经包扎好。
“你给她包扎的?”小苍公问。
房玄龄想摇头,因为他记不起那是他干的。不过,不是他,能是谁呢?当时房间里只有他和钏儿两人在,况且,那包扎用的布料,不正是从他自己的衣袖上撕下去的么?这么一想,他就懵懂地点点头。
“究竟怎么回事?”
小苍公一边问,一边撕开房玄龄那胡乱的包扎,对准伤口洒上一些海螵蛸,贴上膏药,重新用纱布把钏儿的左眼包扎好。等到把钏儿料理停当,站起身来之时,小苍公忽然一惊,问道:“嘿嘿!你怎么起来了?”
不怪小苍公吃惊,原来房玄龄已经卧床半年不起。什么毛病?盗汗、低烧、头晕、目眩、耳鸣、口干舌燥、四肢乏力等等,但凡说得出的症状,都有。换过医生无数,个个束手无策。最后找到小苍公。小苍公之所以称之为小苍公,据说是神医苍公之后。神医之后果然不同凡响,把过脉之后,摇头发一声叹息,说道:“百年不见的奇症!”
什么叫“奇症”?其实就是不知道是什么症。房玄龄心中明白,只是懒得戳穿。戳穿了有什么用?既然不知道是什么症,自然也就无从对症下药。不过,小苍公既是神医之后,自有办法。处下方来,房玄龄拿过去一看,无非是人参、琥珀、燕窝、三七之类。吃下去绝对无妨,虽然盗汗、低烧、头晕、目眩、耳鸣、口干舌燥、四肢乏力等等症状一样也不见减轻。
我怎么起来了?房玄龄听了一愣。可不是么?怎么忽然能起来?怎么不仅能起来,还能跑到门口吩咐看门的小厮去找小苍公?
“快过来让我把把脉!”小苍公道。
把过一遍,小苍公摇头不语,又把一遍,仍旧摇头不语,再把第三遍,还是摇头,不过,却终于开了口。
“你本来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如今却好了,一点儿症状都找不着。想必是夫人的贞洁之气,感动了上天。”
夫人的贞洁之气?不错。不是小苍公信口胡诌。只怪方才小苍公问起事情的缘由之时,房玄龄撒谎,诡称钏儿以锥刺眼,是想表明誓不再嫁的决心。小苍公说罢,又替钏儿处下方来。临走时还再三叮嘱房玄龄务必好好侍候钏儿,以报再生之恩。贞洁之气虽属谎言,再生之恩倒是不假。也许因为吃了一惊,惊出一身冷汗,令处处原本不通之处忽然畅通,无论如何,房玄龄的痊愈,同钏儿那一锥脱离不了干系。这一点,房玄龄明白得很,其实用不着小苍公的叮嘱。
不过,房玄龄虽然真心实意要报答钏儿的救命之恩,实行起来却有点儿力不从心。不是仍旧浑身乏力,只是一处不得力。也许是半年卧床留下的后遗症,也许是那大吃一惊留下的后遗症,也许是钏儿的那只瞎眼令他心有余悸,总之,痊愈之后,浑身都硬朗了,唯独男人的根本硬朗不起来。钏儿其时正当虎狼之年,房玄龄卧病之时,无可奈何,如今房玄龄既已痊愈,叫她如何能忍耐这般软侍候?没过几夜,终于忍受不住,喊一声“滚”,一脚把房玄龄踹下睡榻。
“那一晚,我差点儿没去寻死。”房玄龄说。
那是十天后的傍晚,地点是渭水北岸李世民麾下的军营。坐在房玄龄对面聆听房玄龄倾诉心声的,是十八年前在长安惜春酒楼见证房玄龄哄骗钏儿上钩的温大有。当真只差一点儿没去寻死?其实不然。想要死,谈何容易!钏儿那一锥不是只戳到眼睛上么?真想死,就会往喉管戳。至于房玄龄的所谓寻死,那就更差一大截了,只是躺在书房的便榻上那么一想,连起身去找把刀或找把锥子的冲动都不曾有过。
不是没有冲动,只是不关自杀。五日前,温大有托人捎带话来,说他温大有如今投在李渊旗下,不日将随义军西下长安,又说他已经在李氏父子面前极力推荐过房玄龄,望房玄龄能早日参与义举。当时房玄龄躺在病榻动弹不得,哪有这门心思?这时忽然想起,顿时起了投奔温大有的冲动。这冲动很快就淹没了寻死的心思,令房玄龄兴奋得一夜不曾合眼。次日一早,这冲动便变成了实际行动。等到钏儿起来之时,房玄龄已经走了。钏儿只看到一张字条,上面写了几句什么不混出个名堂就不再回来云云的废话。废话?不错。不过,这当然只是钏儿的感觉。她立即就把那字条撕个粉碎,扔到地上,还啐了口唾沫,显然是没把它当成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所谓“义军”、“义举”的“义”,当然只是李渊给自己脸上抹的粉、贴的金。在隋炀帝眼中,他李渊不过是个逆臣、叛贼。四个月前,李渊在晋阳发动一次小规模的政变,杀掉太原留守副使王威与高君雅,自称大将军,册封世子建成为陇西公、左领军大都督,次子世民为敦煌公、右领军大都督;任命裴寂为大将军府长史,刘文静为大将军府司马。两个月后,李渊按照刘文静当初提出的策略,挥戈西南,直捣长安。临行前,任命李元吉为镇北将军,留守晋阳。既克潼关,李渊将大军一分为三:令李建成统领左军自新丰趣灞上,令李世民统领右军渡渭水、下阿城,李渊自己则统领中军自下邽西上。
令下之日,李世民既感到兴奋,也感到失落。眼看攻克长安在望,兴奋,在意料之中。失落,从何说起?当年汉高祖攻克秦都咸阳,就是先占灞上的地利。咸阳、长安,近在咫尺,形势相同。灞上既是攻下咸阳的险要,当然也就是攻下长安的险要。如今爹不叫我取灞上,却叫建成攻取灞上,分明是有意让建成领取攻克长安的头功嘛!从李渊的大营回到李世民设在谓北的营地,一路上这想法始终在李世民的脑中盘旋,挥之不去。既然如此,能不失落?
回到渭北营中,夜幕已然降下。灯火昏黄之中,李世民看到温大有领着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
“你看我把谁领来了?”温大有向李世民拱拱手,哈哈一笑。
李世民虽然有礼贤下士的名声在外,也还没随便到任谁都能同他这么不拘礼节的地步。温大有之所以能,因为温大有与其兄温大雅都是李渊的机要秘书,故李世民有意与之相交结。
“你先别说,让我猜一猜。”李世民也哈哈一笑,笑罢,对房玄龄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扭头对温大有说,“莫非就是你时常提起的‘卧龙’不成?”
“果然厉害!玄龄,恭喜你遭遇明主。”
“你怎么能这么胡乱比拟?”房玄龄显出一副惊恐不安之色。
“高孝基不是说你是难得的奇才,将来肯定会官至丞相的么?”温大有说,“高孝基是当今的‘水镜’,高孝基眼中的丞相,难道不就是当今的‘卧龙’?”
“可不!高孝基的话,那还能有错!房兄就不必过谦了。”李世民随声附和。
房玄龄一边向李世民拱手施礼,一边道,“房某承蒙高孝基谬赏。不过,诸葛武侯躬耕于南阳之野,不求闻达于诸侯。房某不请自来,毛遂自荐,去卧龙远矣。”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再说,什么毛遂自荐?你这不是分明抹杀我温某举荐你的功劳么?”温大有说,说罢,又哈哈一笑,笑过了,冲李世民与房玄龄拱一拱手,道,“你们慢慢谈。唐公处还有事等着我去处理,我就先告辞了。”
如此引见房玄龄,出于温大有的主张,不过,事先征得房玄龄的同意,房玄龄那惊恐不安之色,只是做戏而已。温大有提出这主意之时,房玄龄原本有些犹豫。
“钏儿就因为高孝基那些谎话瞎了一只眼,怎么还好意思再提?”
“谁叫你当年连我也一起蒙在鼓里?我信以为真,在李世民面前把你吹捧为当今的‘卧龙’已经不知多少次了。叫我这会儿往哪儿退?再说,你要是不去见李世民,也倒罢了。既去见,就得让他相信你绝对不同凡响。否则,他手下才俊如云,不缺你这么一个无关痛痒之辈。”
“你替我物色的主子,怎么不是唐公,不是李建成,却偏偏是李世民?”一阵沉默过后,房玄龄问。既然这么问,可见房玄龄已经默许了温大有继续吹牛说谎的主意。
“唐公已经有裴寂、刘文静为其心腹。你去了,难成心腹。本想把你推荐给李建成,不料昨日唐公令文静去辅佐李建成统领左军。刘文静这人,才干有余,气度不足。你去了,既难得脱颖而出,又难免不遭排挤。李世民以侯君集为其谋主,侯君集这人,有些小聪明,但读书不如你读得多,办事也不及你老练。取而代之,应当不成问题。再说,李建成城府颇深,令人琢磨不透。李世民嘛,虽然雄姿英发,毕竟比咱们年轻将近二十岁。”温大有说到这儿,把话停下,嘿嘿一笑。什么意思?房玄龄没问,两下心照不宣。
“这么说,你是费心替我找了个最合适的主子了?你自己怎么却跟定了唐公?”
“我嘛,身不由己,我是我大哥引见的,他叫我跟谁,我就只好跟谁。再说,我不像你,不做那位极人臣的梦,混个一官半职也就心满意足了。”
“咱俩是什么关系?你就别再跟我说这些废话了。”房玄龄一笑,“你跟定了未来的皇上,却说什么不想位极人臣。如今明摆着李建成是未来的太子,李世民什么都不是,既不叫我跟未来的皇上,又不叫我跟未来的太子,偏叫我跟个什么都不是的主子,怎么反倒能位极人臣?”
“他要是个现成的太子,凭什么就非得用你作丞相?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高孝基还真是看了走眼,嘿嘿!”
“听你这意思,难道是说李世民有争夺太子的野心?”房玄龄略一沉吟,问道。
温大有笑而不答,却道:“想好了?你要是不想见这个什么都不是的李世民,还来得及。”
房玄龄有退路么?就这么回去?怎么面对钏儿?不成!转而他投呢?投奔谁?如今虽说群雄并起,看来还只有李密有些希望。不过,李密久围东都洛阳不下,不知越东都而袭取京兆长安,可见其胆识也有限。再说,自己在李密面前不是也没有熟人引见么?大有是我的死党,大有、大雅兄弟又是李渊的心腹,放着这么条路不走,明智么?先见见李世民又何妨,如果他不是那块料,再转投别处也还来得及。这么一琢磨,房玄龄就拿定了主意。
“大有兄盛称房兄庙算无遗,不知房兄于攻取长安,有何高见?”送走温大有,李世民这么问房玄龄。
“《孙子》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倘若能劝降,兵不血刃而下长安,那自然是上策。不过,刑部尚书、京师留守卫文昇与右翊卫将军、禁军都督阴世师两人都是皇上的亲信,恐怕会婴城自守,不会投诚。一场血战,在所难免。房某在京城充任羽骑卫时,卫文昇是羽林将军,阴世师是羽林郎将,房某同这两人都打过交道,卫文昇刚愎自用,阴世师有勇无谋,都不足惧。以我之见,克京师之难,不难在克,而难在既克之后。”
房玄龄说到这儿,把话停住,端起席前的茶盏,连喝两大口。也许当真说得口渴了,也许只为制造一个暂停的机会,令李世民得以稍事思考。
“不难在克,而难在既克之后。嘿嘿!这话有意思。”李世民果然利用这机会仔细品味了一下房玄龄最后的那句话。
“那就恕房某直言了。”觉察到李世民有怂恿他继续说下去之意,房玄龄于是放下茶盏,重新开口。“唐公起兵晋阳,号称‘义举’。不知这‘义’字,究竟怎么讲?说是行伊霍之事吧,怎么不列举独夫之罪?说是清君侧吧,怎么不南下天子所在的江都?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如果既克京师之后,仍旧说不出这‘义举’究竟是什么名堂,房某担心大事难成。”
“那房兄的意思是?”
“既克京师,有两件事情刻不容缓。第一,立即立代王为天子,遥尊皇上为太上皇。以新天子之命,授唐公以丞相之职。如此这般,才能效仿当年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智。其次,当严禁烧杀抢掠。否则,民心一失,驷马难追,大事去矣。当年汉高祖之所以能成功,论史者大都归因于先入咸阳。其实,关键并不在先入后入,而在既入之后,立即约法三章,笼络民心。名既正,民又安。如此,则何愁大事不济?”
立代王之计,刘文静早就提起过,堪称英雄所见略同。至于笼络民心之说,则为房玄龄独到之见。方才我笑称他为卧龙,没想到他居然当之无愧。这么一思量,李世民不禁对房玄龄刮目相看,大喊一声“来人!”不是唤人送客,是唤人吩咐伙房速备佳肴陈酿,要与房玄龄共进工作晚餐。
“既据关中之后,房兄以为咱下一步该怎么走?”酒过三巡之后,菜肴打理得差不多之时,李世民问。
“一般而言,不必有什么既定方针,当以应时而动为上策。就像下棋,走得死板,不如走得轻灵。不过,窃以为东都洛阳是咱心腹之患,若不趁早拿下,则还夜长梦多。”
“然则计将焉出?”
“李密围攻东都,虽然久攻不下,城中吏民将士必定苦不堪言,咱如果以救援东都为名,出兵东向,破走李密,则东都必然开门相迎,可以不攻而获。不过……”
房玄龄说到这儿,将话打住,端起酒杯,小酌一口,道:“嗯!好酒。方才喝得太快。慢慢喝才品尝出滋味来。”
李世民虽然不能说是“老奸”,“巨猾”二字却当之无愧。房玄龄如此这般举动,怎能瞒得过他!李世民心中暗笑:什么意思?借酒壮胆?还是想赢得些许考虑的时间?这么一想,李世民就故意装作懵懂,也举起酒杯,小酌一口,然后咋咋舌头道:“嗯!不错,房兄果然是内行。”
看见李世民装蒜,房玄龄想:外间传说李世民是个人物,果然名不虚传。既然如此,咱就再往深处说一层。于是,房玄龄先咳嗽一声,既提醒对方注意,也镇定一下自己,然后启齿道:“办事也同喝酒一样,得讲究方式方法。克京师长安的首功,公子可能是拿不着了。倘若取东都洛阳的首功又叫别人拿走,公子岂不是落得个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结局么?所以,这取东都洛阳之计,如果是行之于公子之手,那就是上上之策。如果是换成别人主其事,也许就成了下下之策。”
弦外之音是什么?李世民明白得很,哈哈一笑,道:“好!房兄说得好!我记取了!”
既然以为房玄龄说得好,当然不会是这么一句夸奖就算了。李世民当下便署房玄龄为渭北道行军记室参军。所谓“记室参军”,就是掌管机要的幕僚长。房玄龄感激涕零,从此死心塌地跟定李世民,事无巨细,皆竭尽全力效劳。
一个月后,长安既克,李世民提出房玄龄的救援东都之计。李渊深以为然,不过,李渊不同意李世民独自出征的安排,却以李建成为左元帅,以李世民为右元帅,共同都督诸军十万东出潼关。
“以世子为正,以我为副。胜,不是我的功劳;败,我难逃责任。形势如此,想必就是房兄所谓的下下之策了?”临行时,李世民这么问房玄龄。
房玄龄笑道:“公子既已知之,何须再问?”
两个月后,李建成与李世民兵临东都城下。李密见建成与世民的军锋甚锐,不敢造次,小战即退。城中吏民将士颇有愿为内应者,正如房玄龄所料。李建成秣马厉兵,准备入城。李世民却道:“且慢!关中新定,根本未固,即使能得东都,如何能守?不如趁李密退却之机,全师而还。”
“这就奇了,救援东都之计,难道不是你提出来的?”李建成听见李世民如此说,大吃一惊,“你当初口若悬河,说拿下东都如何如何重要,怎么兵临城下就变成‘即使能得东都,如何能守’了?”
“嗨!大哥怎么如此不识时务?”李世民嗤之以鼻,“咱出师之时,东都是在为太上皇守城。如今外面流言纷纷,说太上皇已经死于宇文化及之手。形势突变,东都留守王世充态度究竟如何?无从知悉。咱于此时仓皇入城,难道不是凶多吉少么?”
见李建成犹豫不决,李世民又道:“撤退的计划,我已经安排妥当。大哥先行,我断后,保证全军而退,万无一失。待关中稳定、外面的局势清楚了,咱再来取东都不晚。大哥不是常说‘机会是等来的’么?这回还真让你说对了。嘿嘿!咱得等,不能勉强。”
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建成心里这么想,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反驳。洛阳城中的内应是否可靠,他李建成并无十足的把握。救援东都之计,本是李世民提出来的,如今还是李世民提出撤,倘若李渊追问起来,他李建成可以不负责任。况且,李世民既然不想攻取洛阳,他李建成孤掌难鸣,搞不好,搞个功败垂成,一失足成千古恨。这么一琢磨,李建成就说:“你不想进城,我也不勉强,回去你自己向老爹交待好了。”
史称房玄龄之功,在运筹帷幄。究竟何所指?语焉不详。其实,致令这次东征无功而还,正是房玄龄立下的最大功劳。当然,这功劳只能上李世民的功劳簿,没法儿上唐史的功劳簿,所以史册就只能是语焉不详了。史又称:每平贼寇,其他人竞取财货,唯房玄龄留意人才。这么说,经由房玄龄推荐的人才,应当不在少数。检索史册,却只见杜如晦、杜淹二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