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占吉放下磅板往家走,边走边按揉脖梗子、边走边用吐了唾沫的毛巾擦洗脖梗子,力图在到家之前,让被绳子勒出的凹痕浅些、再浅些。
“游完了天也放晴了!哟,这不是还没晌午吗?”于占吉故意让嗓音宏亮而有力,意在给孩子们报个平安。
“爹,爹——”吉霞最先跑到了他跟前。
紧接着,吉亮翻身下床,从东屋里走出来:“爹,没事儿吧?”
“没事儿,没事儿!”于占吉摇摇头、晃晃膀子,并勉强笑了笑,表示身体正常。
“您看您那脖子,都被绳子勒得血晕了。”心细的吉霞掀了掀爹的衣领,轻轻摸了摸脖子上那片紫红色的肉,眼里顿时噙满了泪。
“刀子劙肉都能合口儿,磨道血印印儿算啥?用不了三、五天就看不出来了。”为了表示不疼,于占吉朝脖梗子上重重地拍了几下。
听到说话声,吓得正在吉光屋里的红杏、心里咯噔一下,她恨自己没记性,一拉起来就没完没了。就拿今日来说吧,发的那恨是坐坐就走,以防爹回来她不在家,结果还是回去晚了——占吉大爷都回家了,爹能不回家吗?自打爹加入“星火燎原”后,一有空儿就劝她和吉光退婚。这几天干脆不劝、而是逼她退婚了。她出门他就盯着她,不让她和吉光来往,只有他不在家的时候,她才敢偷偷来吉光家串个门儿。
“你还呆在我跟前干啥?快出去催着你爹进屋。”红杏说,“他站在院子里我咋走?”
游街的队伍刚出村,红杏就来到了吉光家。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占吉大爷这次挂上磅板游街、与她有关。此时,她也想出去安慰安慰他老人家,只是怕他在这个当口儿,不愿见到她。
“别在外头说话了,快到炕上躺躺的吧。”吉光挎起爹的一条胳膊、和吉亮一边一个,把他扶进屋里。
听到东北屋里关风门子的声音,红杏迅速离开西北屋,悄悄溜出了院子。
少办一桩事就少耽误一些工夫,当于占吉游完街到队里送磅板时,叶大树已坐在家中的椅子上喝茶了。
“还洗你娘的这盆破衣裳干啥?”叶大树朝洗衣盆蹬了一脚,“先给我弄盘葱炒鸡蛋来。”
红杏她娘甩甩手上的水,匆匆朝饭屋走去。冬天虽烧“连炕灶”,但叶大树只允许在北屋里蒸干粮、做饭,不允许炒菜。因为他既嫌在北屋里炒菜脏、又闻不服炝锅时所发出的那种油烟味。
一盘葱炒鸡蛋端上来了,叶大树酒壶里的酒也烫热了。他平时不喝酒,只有在最高兴或最生气的时候,才愿意捏捏小盅子。今日看到于占吉又一次戴上高帽子、他高兴,看到于占吉脖子上的纸牌子换成了磅板,他更高兴:再斗他娘的几次才好呢!斗得越狠,红杏这门婚事就散得越快。
放下盅子摸筷子,叶大树挑了块葱少的、块儿大的、冒着油星星的鸡蛋填进了嘴里。
“啊——噗!”一口正在咀嚼过程中的鸡蛋,呈放射状喷了出来,“哎呀,哎呀呀,可咸煞我了!”
正打算去饭屋里刷锅的红杏娘刚转过身去,被叶大树紧追两步、飞起一脚踢倒在地,额头上碰起了一个大疙瘩。
叶大树端起鸡蛋,连盘子扔到了天井里:“你她娘的是个‘打不改’,又放重盐了,另给我炒的。”
红杏娘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捂着额头去了饭屋。
炒菜放重了盐的事,过去几年一遇,现在几个月一遇。乍一看怨红杏娘,从根儿上分析却是怨叶大树——动不动举手就打、开口就骂,把她打憷了、骂懵了,打骂得她神经有些错乱了。刚才他说“弄盘葱炒鸡蛋”时,由于“清”和“葱”的音有点儿近似,又加上他说得很快,她听成了“弄盘清炒鸡蛋”了。
把鸡蛋打进碗里,把盐放进打开的鸡蛋里,红杏娘边搅和边琢磨:以前他都是要吃葱炒鸡蛋,这回咋就要吃清炒鸡蛋呢?是不是我听错了?不行,得问问。问仅仅是打怵,炒错了是挨打。
“她爹,你是要盘清……清炒鸡蛋,还是葱……葱炒鸡蛋?”红杏娘返回北屋,战战兢兢地问道。
“‘葱’和‘清’能是一个音儿、一个字吗?”叶大树骂道,“你她娘的耳朵里塞上驴毛了吗?”
匆忙中剥葱、切葱,匆忙中往打开的鸡蛋里放葱、放盐。经过这一番折腾、这一番惊吓,她早已忘记先前鸡蛋里已放了盐。
红杏一进院子,正看见大黄狗在天井里吃炒鸡蛋。可能是香味儿浓的缘故,狗嘴呱嗒得特别响。当看见夹杂在鸡蛋中的那些盘子碎片时,红杏全明白了。她既不感到突然、也不觉得过分,因为这样的事在这个家庭中太平常了。
见娘正在饭屋里切葱丝,红杏推了她一下说:“你管着点火,炒鸡蛋算我的,你看你那手、哆嗦得眼看就拿不稳刀了。”
锅里的油已见冒烟,碗里的葱和鸡蛋也已搅匀,当红杏正打算往锅里倒时,娘突然拦往了她:“放盐了吧?”
“用不着地胡问、乱问。”红杏说,“我能不放盐吗?”
“万一没放呢?”娘瞅着红杏手中的碗,越瞅越不放心,“我……我尝尝。”
“生鸡蛋能尝吗?”红杏一扭身子把娘和碗隔开。
“不尝尝我——去不放心。”娘攥住红杏端碗的那只胳膊,用力往自己这边扯,因怕晃出蛋汤来,红杏只得递给了她,娘赶紧把碗放到嘴边上,把舌头尖儿伸向了蛋汤。
“红杏——”北屋里传来叶大树的喊叫声。
娘慌忙说:“快去、赶快去,我自家炒就行。”
“到哪里胡转悠的来?”叶大树歪起脖子瞪了红杏一眼。
“在小奶奶家玩儿来。不信你就去问问她。”红杏知道爹最憷头去她家。
憷头去并不意味着不敢去,为了保险起见,红杏回家前专门上小奶奶家去了一趟,嘱咐了她几句。
“你撒慌。有人对我说,游街的队伍一出村,你就去了吉光家。”叶大树想诈诈她。
“走,谁跟你这样说的咱就去问问谁。”红杏估计,除了于汉甲、不会再有人向她爹打这种小报告。可她是游街的走后才去了吉光家,他于汉甲咋能看见?真要有第二个向她爹打这种小报告的,她倒真想见识见识。
“今日去不去我不管了,”叶大树一看诈不出个名堂来,只好说了句软和话,“能保证今后不去就行了。”
“换了号就等于定了亲,你凭啥不让我去?”红杏不想让步。
“你定亲的的时候,地主、富农已不象过去那么臭了,我寻思再臭个三年两年的就‘臭’完了、就‘没味儿’了。没想到该当他们倒霉,现如今又变得臭烘烘的了。他于占吉更是臭气熏天,因为他头上扣着两顶臭帽子!”叶大树说,“定了亲不算数,定了亲不等于登了记,咱不能明知是火炕、硬往里头跳!”
红杏说:“就算吉光他爹头上扣着三顶臭帽子,我不嫌不就行了吗?”
“你不嫌我嫌!”叶大树“啪”地一拍桌子,“我嫌你就和他结不成。”
“别的事我可以听你的,嫁谁不嫁谁不能听你的。”红杏的话柔中带刚,“过去兴父母包办,现在兴婚姻自主,这是新社会给我的权力。”
“我再让你娘的作主、我再让你娘的权力!”叶大树按捺不住心头的火气,一时失去了理智,朝红杏的腮上扇了一巴掌。
“你打,你打,今日我就让你打个够。”红杏用头拱叶大树的胸膛,大树岿然不动。
正往盘子里盛鸡蛋的的红杏娘,扔下铲子发疯似地往北屋里跑。凭听到的响声、凭以往挨打的经验,她知道这一巴掌是扇到了腮上。在她的记忆里,红杏这是第一次挨他的打,开了这个头儿还了得?该杀的(红杏娘对叶大树的暗称),我挨你的打是上辈子欠你的,俺闺女不欠你的。
“他爹,闺女的错都是我的错,该落在她身上的巴掌、拳头,你就让它都落在我身上吧。”红杏娘推开闺女,跪在了叶大树面前。她不敢拱他、只敢跪着他,“打我你不心疼,打闺女还不心疼吗?她可是你的亲骨肉啊!”
“去你娘的!”叶大树飞起一脚,把红杏娘踢趴在地上。她越说红杏是他的亲骨肉,他就越生气。
红杏娘怕挨第二脚,就势就近滚到了方桌底下。和以往挨踢相比,这一脚踢得最狠,但她却觉得比以往任何一脚疼得都差,因为这一脚是替闺女挨的。
不知是踢疼了脚、还是没有了喝酒的兴致,叶大树一歪身子躺到了炕上。
红杏娘赶忙从方桌底下往灶火门跟前爬,中午饭还等着她去做呢。
红杏是我的亲闺女吗?叶大树躺在炕上又一次陷入了沉思。从红杏出生的那天起,他就开始怀疑、到现在还在怀疑。他知道这事会让他一直怀疑到咽气为止。记得“土改”后不几天的一个晚上,叶大树到速成识字班学习,老师讲了一阵子又让大家写,他这才察觉自己光拿了个本子、忘了带铅笔。为拿铅笔急匆匆跑回家,却意外发现罗武臣和他小老婆竟睡在了一个被窝儿里。两口子在一个被窝里有啥大惊小怪的?要知道,这时他的小老婆“过继”给叶大树做老婆已有好几个月了。
我参加速成班的这二十多个晚上,他俩是不是天天晚上亲热在一个被窝里?叶大树不得不这样想。他不找铅笔了,放在课桌上的书和本子也不要了,拖过罗武臣打一顿、拖过老婆打一顿,打这个一顿、再打那个一顿,“歇人不歇马”地打。他俩疼到啥程度他不知道,反正他那手心都被他俩那皮肉“打”肿了,肿了好几天才消下去。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挨打就成了他老婆的家常便饭。
红杏出生后,叶大树时常呆呆地看她,想从她的相貌上找到他或罗武臣的影子。可这闺女不随他俩中的任何一个、偏偏随她娘。现在看上去,她和她娘简直就象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
红杏是不是我的闺女呢?常常是头一挨枕,叶大树就这样想。想得他时常失眠,想得他心理有些变态:红杏听说听道、讨人喜欢的时候,他就觉得她是自己的亲闺女;红杏和他抬杠绊嘴、惹他生气的时候,他就越看越不象自己的亲闺女。刚才那一巴掌,就是在他越看越不象自己亲闺女的前提下,扇到她腮上的。
“娘,你到西屋里那床上歇歇的。”红杏走到灶火门儿跟前,想把娘扶起来。爹扇的那一巴掌让她的腮疼,娘因她挨的那一脚、让她的心疼。
“我哪有工夫歇着?”红杏娘说,“天都晌午歪了,我不烧火(做饭)咱一家人吃啥?”
红杏不想吃饭,更不想象娘那样、屈辱地去为刚打过她的人做饭。红杏红着腮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小果她娘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叶大树,你凭啥打红杏?”
“小婶子,我……我是一时失手,”叶大树赶忙从炕上爬起来,规规矩矩站在了她面前,“打完了也……也后悔了。”
“你会失手我也会失手。”小果她娘冲着叶大树的双腮,“嗖嗖”就是两巴掌。她个子比叶大树矮,这两巴掌是颠着脚扇的。
叶大树做好了挨扇的准备,扇过来的却是两阵凉风。原来她是虚晃了两巴掌、吓唬吓唬他。
“往后要是再打红杏,我这巴掌可就不跟你玩虚的了。”小果她娘压根儿就没瞧起叶大树,她训他这个贫农,和造反派训五类分子用的是一样的口气。
“小婶子,不看别人的面子、看你的面子,往后我再也不打她了。”在叶大树眼中,小果她娘就是吴洪敏的化身,她进他家的门就等于队长进了他家的门;明里得罪了小果她娘,就等于暗里得罪了吴洪敏。
小果她娘呀,跟他玩儿虚的干啥?你咋不实打实地扇他两巴掌替我出出气呢?红杏娘心里的这句话、差点儿从嘴里说出来。
“杏她娘,今晌午你闺女不回来吃饭了。别说吃饭,她现在气得连水都不想喝,等啥时饥困了,我就啥时给她做。”小果她娘说,“我来的时候她还趴在俺那炕上呜呜地哭呢!”
其实,红杏一到她家,她就把吉光叫了过来。现在他俩正被她反锁在屋里“开小会儿”呢!小会儿的内容是她和红杏早商量好的,叫他过来只是“通过通过”。
小果她娘开锁进院,推门进屋,吉光和红杏双双跪在了她面前。
“用不着行这么重的礼。”小果她娘一手扯住一个,“快起来,别让人家看见呀!院门敞着呢!”
当天夜里,红杏从小果家偷偷去了吉光家;当天夜里,红杏又从吉光家悄悄回到了小果家。
一夜,两夜,三夜……于占吉脖梗子疼牵扯得肩膀疼、脊梁骨疼,夜夜一觉就醒,醒了就大半宿睡不着,只好冲着旱烟袋杀气。
“哧”地划着了火柴凑到烟锅儿上,碰巧大门也“吱”地响了一下。一准是吉光又出去了。
吉光跑栏跑了好几天了,还是不见好转。孩子这次跑栏、一准与受到惊吓有关,要不咋就偏偏从我挂磅板游街的那晚上开始跑呢?于占吉觉得对不住他。让他买点药吃他也应着了,可就是光应不买,要是买了、吃了不就不跑了吗?唉,这孩子仔细也仔细不到当处。吃疼钱、穿疼钱,买药不能疼钱啊!
“吧嗒吧嗒”刚抽了两口,就听到大门上闩的响声。惊得于占吉一下子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不对呀,跑栏这种麻烦事儿,没有三袋烟工夫完不成任务,我这里烟袋锅儿还没烧热,他咋就已跑完栏回来了呢?
一个比跑栏更让人担心的事儿,催着于占吉把耳朵贴到了西墙上——这就是俗语中所说的“隔墙有耳”。
果然如他所料,他听到吉光和一个女的在嘀咕。原本就睡不着,不听个明白就更睡不着。于占吉轻轻抽开门拴,却不敢贸然开门,这屋门和院门犯的是一个毛病,一开就“吱”地一声。该咋个开法儿?他想到了“化整为零”:把一下就能开开的门、分成好几下开;把“吱”地一声化成“吱儿,吱儿”的好几声。夜里发出这样细碎的声音,谁也不相信是开门声,还以为是老鼠们闹着玩儿呢!
踮脚走到西北屋的窗户底下,窗户纸隔风不隔声,只听吉光说:“今后晌把事儿办坏了,前几回都是一听到你用柳条儿戳弄后窗,我就赶快开院门,等咱俩在屋后头磨蹭到足够跑一次栏的时间后再进来。这次刚开门你已从屋后转了过来,我心里一高兴就忘了磨蹭、咱俩就直接关门进屋,把跑栏所需的那段时间忽略了、省略了,我怕引起俺爹的怀疑呀!”
红杏说:“天已快半夜了,你爹恐怕早就睡过去了。”
“俺爹睡觉可灵了,睡过去也会被关门声叫醒。”吉光说,“我估计这一次咱俩难以逃过他的耳朵。一旦被怀疑上,他追查起来来无影、去无踪,走路听不见脚步声,眼下他就是站在窗户底下,咱也知不道呀!”
一听这话,于占吉本能地从窗下往后退了两步。他觉得已没有再往前迈这两步的必要了,便原路退回到了被窝儿里。
被窝儿里象是撒了一把麦糠,不光痒得睡不着觉,还扎得浑身难受——这麦糠就是吉光给他撒的。小鳖羔子,把我在县城大集上对付造反派的办法学了去对付我,亏你想得出来。早知这样我就不对你说了。傻小子,我跟县城造反派们撒的那谎、是一次性的,撒过去就完事儿了。你跟我撒的这谎越撒越有瘾,后患无穷。从我第一次游街的那天起,我就敢断定红杏不是你的了。人要是有前后眼的话,当初咱换了号、截了衣裳就娶,拉一腚饥荒也要娶,娶过来才算是咱家的人!唉,啥也别怨、就怨你没有得到她的福分。想跟红杏玩个“生米做成熟饭”吗?你这可真是天胆啊!现如今于汉甲正不可一世,你跟他争着一个女人,他不想咋治你就咋治你吗?我游街挂的这块磅板、说不准就是你和红杏给我挣来的。
第二天晚上,等孩子们都睡下后,于占吉把院门上的两个门拴抽掉了一个,从闲置的一挂拴羊链子上拆下一段,穿进抽掉门拴的门鼻儿里,把链子两头儿的两个链环儿一对、把锁往上一套,冲着西北屋说:“吉光啊,传言有一伙惯偷犯流窜到了咱一溜十八屋子,他们手持专用工具,专拨大门的门闩,夜里我不得不把大门反锁上了。你要跑栏的话,磨屋里有个鸡食盆子。”
“我不跑栏了,你把鸡食盆子拿起来吧。”吉光的话音里明显地带气。
于占吉心里骂道:你个小鳖羔子,冲着你爹发啥牢骚?除了你爹,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谁家愿意干?
半夜时分,柳条枝子又开始戳弄后窗了,吉光抬抬脚凑到窗户上小声说:“别戳弄了,俺爹把门反锁上了,明日后晌再来吧。”
怕是明日后晌也来不成了。在回去的路上红杏边走边想:你爹把门反锁上,就证明咱俩的事儿被他爹发现了,难道还有今晚上锁、明晚开锁的可能吗?
“咋回来得这么早?是不是和吉光闹别扭了?”小果她娘问。
“他……他爹反锁了院门。”红杏对今后还能否和吉光夜会,表示出了担心。
小果她娘安慰她说:“他爹给院门上锁,他自有‘开锁’的办法。你要不放心,我明日抽空替你问问他。”
还没等去问,吉光一大早就推着胶皮车子来了。车上有锯、有斧,还有两根一人多高、两根一庹多长的榆木棍子。
小果她娘问:“你推些榆木棍子来干啥?”
“为的是破解俺爹那把‘锁’。”吉光朝小果她娘诡秘地一笑,“临来时我撒谎说,俺小奶奶的鸡窝顶子眼看就要塌了,打算让我去修修,可她家连根搭顶用的棍子都没有。爹说,咱盖屋时截下来的那些下脚料,都竖在南屋山上,用几根你就拿几根。有爹这话,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推着榆木棍子来你家了。”
“用榆木棍子就能打开你爹那把‘锁’吗?”小果她娘弄不明白,棍子和锁之间到底有啥联系。
“棍子不能打开锁,但能使锁失去作用。”吉光说,“用棍子做成梯子就能越墙而过。”
“你爹要是不信,装着串门儿、过来察看咋办?”小果她娘有些担心。
“这不可能。”吉光说,“俺爹成天价絮叨:不是上门来叫、谁家我也不去了,戴着两顶臭帽子随便串门儿,会给人家落嫌疑。”
“这哪象些做梯子的料呀?”小果她娘指着榆木棍子说。
“我做的是简易梯子。”吉光把一人多高的那两根长棍子、铁轨似地摆放在地上,把一庹多长的那两根、截成四根儿,枕木似地横摆在两根长棍子上,然后在横棍儿与竖棍的交接处画好记号,开凹槽、楔长钉、拧铁丝,经过这样几道工序,一个简易梯子便做起来了。
“咋这么矮啊?”小果她娘把梯子贴身竖起来,“呀,这不才比我高着一头吗?”
“家家户户都是些低矮的土坯房,个子高的抬抬脚、昂昂头就能从后窗看到屋里的檩、梁,伸伸手就能摸到夹墙(连接屋与屋之间的一段矮墙)的墙头。”吉光说,“咱就是为上这夹墙做的梯子,做高了除了搬动不方便别没有用处。”
“我试试。”小果她娘把梯子竖到夹墙下,迈了三迈、迈到了夹墙上。从夹墙上高抬腿再一迈,就迈到了饭屋顶子上。下来后她对吉光说,“我看这梯子就算咱两家的吧。到饭屋顶子上通通烟囱、晒点东西什么的,挺方便。”
吉光凑到她跟前悄悄地说:“小奶奶,等俺俩不用了,就送给你用。”
小果她娘“哧儿”地一笑:“接下来俺就想说这一句,让你抢着替俺说了。”
借着夜色,吉光把梯子提回家。提回家也不敢提进院子,他让它平躺在了西屋后头的麦地里。
冬天的夜晚,人们坐不了多久就钻被窝儿,不是困得钻被窝儿,而是冻得钻被窝。村子里能有几户生得起炉子的人家?革命群众和阶级敌人之比是百分之九十五比五;不生炉子的户和生炉子的户之比、大约也是百分之九十五比五,只不过这个百分之五不是阶级敌人,大多是大、小队干部。
见孩子们都把摞着尿盆儿的尿罐子提进各自的屋里,于占吉拿着锁头来到了院门跟前:“还有出去的吗?没有的话、我可就关门上锁了。”
“爹,上锁吧。我已钻进被窝儿里了。”这话是从吉光屋里传出来的。
没吭声的孩子们也许真地钻进了被窝儿,高喊着钻被窝儿的孩子,其实还没放被窝儿。
听到各屋里都没了动静,吉光便下床开屋门。他开屋门和爹开屋门时遇到的是同一个难题:门扇吱悠作响。打着跑栏的旗号开门时不怕门响,偷着开门就得想办法不让门响。怎样才能不响呢?他琢磨了一阵子,想出了和爹偷开门时一样的办法,真是父子所见略同啊!
早在爹还没关门上锁前,吉光就借解手的机会、偷偷把简宜梯子竖在了夹巴道儿外侧的夹墙上。
这夹巴道儿是由北屋前墙和西屋北山间的空隙所形成的,这夹墙把北屋西山和西屋后墙连接了起来,夹墙虽离大门两旁的院墙很远,但它应该算是院墙的组成部分。
把大、小椅子搬到夹巴道儿的夹墙下,把小椅子摞在大椅子上,把身子摞在小椅子上,外面的简易梯子尽收眼底。
把梯子从夹墙外侧提到内侧,把大、小椅子搬进屋里,吉光才得以合衣躺下。
身子刚暖和过被窝儿来,柳条子就开始戳弄后窗了。吉光凑到后窗上小声说:“到西边的夹墙下等我。”
跐梯上夹墙,把梯子提到夹墙外,把顺梯上来的红杏、暂切安置在夹墙上、让她扶着西屋墙角稍等,然后把梯子提过来,让红杏先下他后下,红杏先进屋他后进屋,红杏先躺下他后躺下,躺也不能躺多了时候,适可而止、见好就收。没有人在催,但有鸡在叫。
上半夜红杏可以自己来,下半夜不能让她自己走。送下她回到夹墙下,登梯上墙时,见墙头的枯草被他俩踩得乱蓬蓬的,便叉开五指当梳子,给夹墙拢了拢“头”,然后搬梯进屋,轻轻塞到床底下,以备下夜再用。
尽管夜里反锁了院门,于占吉还是有些不放心。他明知越墙搬动家中的梯子几乎不可能,但还是在其中的两节横木上偷偷撒了点炉膛灰。一连几天,横木上的灰原封未动。令人不解的是,这几夜吉光屋内时常发出些细碎的响声,难道说这几天老鼠突然多起来?可他屋里没有粮食呀!思来想去他又多了个心眼儿;睡前在吉光的门口撒上了一层薄薄的沙土。
第二天早起扫院子时,于占吉发现吉光门口有一片大小不等的脚印儿。他觉得不能再给儿子下绊脚了,到了这个时候,装糊涂比装聪明要强得多。也许他们把“生米做成熟饭”的做法是对的。
从这天晚上起,于占吉就没敢再关屋门、也没敢脱了睡。
没有不透风的墙。吉光和红杏未婚先同房的事,在村子里悄悄传开。气得于汉甲傍晚走进大树家,点起灯来说亮话:“你没听到红杏在外面干的那些丑事吗?”
叶大树连连摇头。这种事传遍全村也没有往他耳朵里送的。除非有人和他打仗,跳起来拍打着腚揭他的短。
“红杏夜夜睡在吉光家,恐怕连铺盖卷儿都搬过去了。”于汉甲添油加醋地说。
“她敢这样不要脸,我就敢吊起来打她!只是我……我不敢得罪小果她娘,没办法把红杏从她家叫回来。”叶大树说前面这一句时的声嗓高,说后面这一句时声音低得刚送出喉咙。
“小果她娘算老几?”于汉甲说,“今夜咱就到她家查查,假如红杏不在,咱就到吉光家端老窝儿的。”
“汉甲,这事我跟着去不合适。”叶大树以为于汉甲“咱”啊“咱”的,是想叫上他。
“大叔,我说的‘咱’、是指咱‘星火燎原’战斗队。”于汉甲说,“这样的事哪能让您亲自登门?”
“汉甲,只要你有本事能让红杏回家住,”叶大树发恨说,“我要是不把她这毛病给治过来、我就不姓叶。”
当天夜里,于汉甲领着两个队员去敲小果家的门。
“谁呀?”一听敲门声不对,小果她娘从屋门后拖着根棍子走了出来。
“接上级紧急通知,有一阶级敌人逃窜到附近村子,我们奉命下户搜查。”于汉甲边敲院门边说。
小果她娘一听是于汉甲的声音,开口便骂:“抓阶级敌人到作娘那被窝儿里去抓的,来这里找你小奶奶干啥?”
于汉甲这才觉得自己的话欠妥,忙解释说:“我们抓的是个女阶级敌人。”
“是女阶级敌人到你爹那被窝儿里去逮的。”小果她娘凑到院门跟前说,“赶快给我滚蛋,要不我就敲着破桶满院子里喊捉贼,把四邻八舍全咋呼起来。”
一队员把于汉甲拉到一旁说:“咱一敲门她就来到院门跟前,说明她没脱了睡,没脱了睡就说明红杏还没回来。我看咱别在这里耽误工夫了,快到吉光家去堵被窝儿吧。”
于汉甲一听有道理,临走时对着门缝恶狠狠地说:“不就是仗着两个队长那点势力吗?我现在可不怕他俩!往后要是还敢窝藏女阶级敌人,我就非摸摸你这母老虎的屁股不可。”
在小果家的院门前、于汉甲是用手敲,到了于占吉的院门前就变成用脚踹了:“快滚起来给我开门,看看你们家藏没藏着阶级敌人。”
让于占吉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霍地从炕上跳下来,三步并做两步,跑到西北屋的窗户底下用低而有力的声调催促道,快让她从夹墙上逃出去,不要慌,有我来应付他们。说完急速回到东北屋里,用“被窝子声儿”(刚睡醒时说话所发出的那种腔调)冲着院门喊:“谁呀?”
“我是你爷爷。”院门又挨了于汉甲两脚。
只要能缠住你、能多争取些时间,你是我爷爷也行。于占吉想,反正我和你爹一辈儿,我叫你街坊爷爷、你爹就得叫你亲爷爷。真要那样的话,你就成了你老奶奶的男人了。
在屋里约摸坐了正常穿衣裳所需的一段时间后,于占吉磨磨蹭蹭来到院子里,边向院门靠近边说:“哎呀,天真冷啊,不系上棉袄扣还真就不行。”
嘴里喊着系棉袄扣,其实他正揣着手。于占吉这样喊、只不过是为走得慢点儿制造借口。来到院门跟前,他不紧不慢地掏出一串钥匙,并故意摇晃了两下子。
“瞎子戴眼镜,多着这一层。”于汉甲骂道,“你这个老奸巨滑的东西,有门拴还用着在里边上锁干啥?”
“于队长,不瞒你说,原先从没在里边上过锁,是近些日子才弄上的。”于占吉对着门缝儿慢条斯理地给他解释,“我是怕吉光这孩子做出越轨的事来呀!上锁后里边的出不去,外边的进不来,想做坏事也让他做不成。”
“快点开,少罗嗦!”于汉甲听了他的这番表白,心里有些泄气。但他深知这家伙老谋深算,做事让人难以琢磨。说不定越是这样表白,心里越有鬼。
“哟,对不起,请稍等,我拿错钥匙串儿了。”于占吉边说边往回跑,径直往夹道儿跟前跑,见吉光送走红杏正下梯子,忙低声催促道,“快把梯子搬离夹道,搬到饭屋的南山墙上。”
吉光搬着梯子往南山墙的方向跑,于占吉把玩着钥匙串儿、在院中等他,待他放下梯子回到自己屋里时,于占吉也打开了院门。他本想迎面欢表示迎,又怕迎面会有巴掌扇过来,于是便想了个自以为保险的办法——拉开北面的一扇门,让门藏起他的半边脸、用另外半边脸欢迎他。
于汉甲闯进来猛地一转身,朝于占吉的小肚子就是一脚:“开个破门咋就比吃顿饭还麻烦?”
“错就错在拿错了钥匙串儿上。”于占吉被飞起的一脚踢坐在地上,小肚子疼得够呛,腚却有一种挺舒服的感觉。原来这一腚凑巧蹾在了一堆碎柴禾上,属“软着陆”。
“于队长,你们三位先到我屋里检查检查。”于占吉拍打着腚上的柴屑往前走,于汉甲顾不上搭理他,小跑着来到了西北屋跟前。
吉光正站在门口系扣,于汉甲闯进屋内,翻箱倒柜地折腾了一遍,一无所获。
搜了西北屋搜东北屋,查了东屋查饭屋。最后,吉霞也不得不从西屋里走出来。于汉甲进去后,捏了捏墙钉上挂的花衣裳,摸了摸床上的花被窝儿,贴枕头深深地吸了两口气。
临走,于汉甲咬牙切齿地对着吉光说:“抓捕潜逃的女阶级敌人,是一项长期的政治任务,今夜没有不等于明夜、后夜没有,真要让我碰上,砸断你那腿。”